求而不得,他就無欲無求。


    可每到閑暇的深夜,深埋的那股子江湖意總在翻騰不休。


    他蒙上麵,踏著窗檻翻身而出。


    在夜色的高地上疾行,看滿城的燈火都在腳下。


    從瞭望塔上一躍而下,清風浩蕩。


    這一刻他不是聲名赫赫、功勳卓著的將軍,他是一隻鷹隼,伸展巨翅,長空無垠。


    他翻身落在豪俠途徑的小巷,狹路相逢,他手中的劍寒意森森——這是飲過萬人血的凶煞劍,是一揮便可力戰三百人的鬼神劍,這是揮軍百萬所向披靡的將軍劍。


    一擊千斤。


    普天之下有多少人可以招架得住?


    江湖上皆是“夜風”的傳說。


    當他回到房間,取下麵罩,鐵索再次拴住他,那種失落感便翻了數倍。


    到現在,他當真是一無所有,隻剩在戰場上匹馬一麾了。


    人生的苦膽當真可以用衝天的豪氣來稀釋嗎?


    *


    萬古川睜開眼睛便對上了一雙清澈的眼。


    林泓沒有料到他突然醒來,愣了一瞬,又笑彎了眼睛,“醒了?”


    萬古川看著他。


    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林泓的臉上、發上,他臉側的絨毛在微微發光,他的眼睛在光下泛成棕色,像一塊透亮的琥珀。


    渙若天星之羅,浩如濤水之波。(注2)


    萬古川覺得隻需要這一眼江南,他可以咽下定北台外無垠的風沙,可以吞下南蠻萬裏的雪飄。


    世間哪裏還有苦楚?


    林泓準備起床,剛起了個身就被扯住上臂倒了回去,栽到一個結實的胸膛上。


    萬古川把他壓進懷裏,一拉被子,“沒醒,繼續睡。”


    林泓:“……”


    林泓看著萬古川的脖頸,聽著他的呼吸,感覺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掌溫度灼人。


    林泓舔了一下嘴唇,覺得自己不太好了……


    他貼著萬古川,湊上去親了一口他的脖子。


    萬古川一怔,退開些距離,垂眸看著懷裏的人,林泓也仰著頭看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躲不閃,帶著點壞笑。


    萬古川低頭吻了上去。


    林泓幾乎窒息……


    *


    白日裏的村落寧靜萬分,隻有在村民的家中才能看到那些遊蕩的鬼,而這些鬼似乎對他們並不感興趣,隻想待在家中。


    “官人身體完全恢複好了吧!”丟了女兒的那位女人端著一簸箕的幹陳皮笑容滿麵衝林泓和萬古川打招呼。


    他們在這村子裏待得久了,這裏的村民都熟識他們,對他們很是熱情。


    “好了好了。”林泓回應的也很熱情。


    但當林泓看到她轉身後,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那個被掏了眼睛的小女孩還在她背上。


    林泓還在思考這個小女孩能不能動時,小女孩便打了一個哈欠,這一張嘴,嘴角的刀傷就裂到了耳朵根上。


    林泓:“……”


    畫麵很恐怖,但林泓卻感到了一陣悲傷,亡故的人一門心思想回家同最愛的親人在一起。


    而親人卻不知自己翹首以盼能活著回來的人已經化成了鬼與自己如影相隨,自己卻再也看不見他們了。


    他們一路上又看見了不少亡魂。


    林泓卻越想越覺得一個疑點很突出,“為什麽沒有戰死的亡魂?”


    仔細回想,那夜來追他的鬼裏似乎都沒有士兵裝扮的人……


    一開始林泓想的是這些戰士都未亡,可是當真如此嗎?


    村中閑逛數日都沒什麽發現,這個疑點得不到解答。


    “離晚上還有些時候,我們去林子裏逛逛吧。”林泓提出建議。


    萬古川自然沒有異議。


    時值仲春,林間草葉繁茂,古木參天。


    仰望幾乎不見天日,樹葉華華如蓋,被陽光照成剔透的嫩綠色。


    行在林間,如行於綠色天幕之下。


    林間光束絲絲縷縷,微塵在其中飛舞,像垂掛了數根白紗,有些朦朧。


    但林泓卻不覺得美景當賞,他搓了搓手臂,“總覺得這林子裏涼颼颼的呢……你說這仲春時節,怎麽林子裏連一點鳥語都沒有,一片死寂……”


    萬古川走在林泓前麵開路,用手擋開伸出來的灌木枝,“估計夜裏出現的亡魂都盤桓在此吧。”


    林泓聞言頓時就停下了腳步,“……你說得我都不想再往裏走了……”


    萬古川回頭看他,笑了一聲,正要去拉他,卻聽到了點動靜。


    “噓。”萬古川示意林泓靜聲。


    林泓一動不敢動,眼珠子四處張望,他的聽力沒萬古川好,並未聽見什麽動靜,卻也被萬古川這突如其來的警惕感染得有些緊張。


    萬古川一把拉住林泓的手,看向了一處,另一手扶住劍柄。


    那裏樹叢微動——有什麽東西突然竄了出來!


    是一隻梅花鹿。


    這隻梅花鹿,眼睛灰白,肚皮豁開一大道口子,皮肉垂吊著,像是被什麽野獸撕咬開的。


    它掛著一截腸子依舊在撒歡地跑。


    林泓還沒被它這模樣嚇到,它倒是被兩人嚇到了,身形一頓,一抖耳朵,又飛快折返了回去。


    “……連鹿的亡魂都要回家啊。”林泓感歎,“看來這林子裏確實有不少亡魂……我們待會兒不會又要被追殺吧?”


    “說不準。”萬古川並沒有放鬆警惕。


    林泓一邊思索著,一邊掙了掙手,萬古川卻握得更緊了,“在村裏不讓牽,林子裏也不讓嗎?”


    林泓:“……”


    林泓就紅著臉被他拉著走,手心的溫度比這林間的春色要暖上幾分。


    路上他們碰到了不少亡故的動物,倒還好,沒碰見死人,除了春色冷淡了些,兩人攜手走在林間倒也有點春遊的趣味。


    林泓曲起手指摸了摸萬古川掌心被劍磨出來的繭子。


    萬古川手一緊,把他的手指也包在手心。


    “這裏倒是也有像樣的地方。”萬古川停下腳步。


    “什麽?”林泓抬眸看去。


    前方是一片潔白——一片開了滿枝雪白的梨花樹林。


    在群綠環繞間,在寒氣間,像一座蓬萊孤島。


    春風吹拂,潔白花瓣如輕盈的雪花蔌蔌而下,花香淡淡。


    在這亂世,竟也有被血滋養的聖土。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將軍稟天姿,義勇冠今昔。走馬百戰場,一劍萬人敵。


    ——《關羽祠送高員外還荊州》 唐·郎士元


    注2: 渙若天星之羅,浩如濤水之波。——西漢·揚雄《羽獵賦》


    第119章 夜半驚魂循聲尋人


    梨花瓣紛紛揚揚,雪白的顏色連綿有一畝地,花香清淡。


    二人踩著一地花瓣漫步其間。


    林泓一路都在看,這梨花海似乎也沒什麽異常。


    “我覺得這個鬼方太平靜了。”林泓思忖,“我總覺得和我們之前遇到的鬼方有些不一樣。”


    “怎麽個不一樣法?”萬古川拂去肩頭的梨花瓣。


    “說不上來……”林泓繼續分析,“怨鬼應該是那個吹笛人吧?鬼海茫茫的,似乎就他一個比較特立獨行。”


    “是。”萬古川附和。


    “……”在這個鬼方裏萬古川消極怠工不是一天兩天了,林泓已經習慣了。事實上,要不是現在那些鬼有所行動了,他也想罷工。


    時值黃昏,兩人從林子裏轉了回來。


    林泓的肚子已經餓得奏樂了,中午隻啃了個啃饅頭。要再找出一個待在這鬼方裏的壞處來,那一定就是吃食太差了——每天都能在桌子上見到那道苦野菜。林泓臉都吃綠了。


    劉嬤嬤看著他們吃倒是美滋滋的,“看著你們真好,看著你們,我就想起我兒子來。”


    “我就希望啊,這個戰爭趕緊結束,好讓我兒子回家來!”


    “很快就能回來了。”林泓安慰她。


    “但願吧!官人多勸勸朝廷上的大人們,快別打仗了!安心過日子吧!”劉嬤嬤歎息著出門去了。


    “是啊!快別打了,安心過日子。”林泓夾了一筷子野菜放到萬古川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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