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懐回到原點,定定喘著氣,臉色因發燒和疾跑變得紅潤,眼前一陣陣眩暈。


    他深深凝視緊閉的冷宮大門,忽然直直衝過去。


    ‘砰——砰——!’


    他攢足力氣,狠狠拍打。


    “開門!來人啊!李園!月韶!翠鞠!開門啊,放我出去!來人,來人放我出去!為什麽你們可以走?我呢?我呢?放我出去!救我!”


    裴懐的理智一點點崩潰。


    他喊了很久,仍舊隻有呼嘯的寒風偶爾回應。


    定了定心神,裴懐轉念繼續喊。


    “我乃皇子!我是、我是聖上之子,我乃皇家血脈,我是他的兒子!放我出去——!”


    裴懐喊到最後,喉頭鐵鏽味翻湧滾動。


    最終,他覺悟了,喊叫的聲音漸漸弱小。


    “我是……我是皇子,我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啊……”


    裴懐手扒拉著大門,因用力擊打,年久失修的宮門掉下來的紅木屑落盡他一身。


    他瘦弱的身軀漸漸滑落,頭抵著宮門,咬牙切齒間,似能從他喉頭處聽到如幼獸般不甘的低低抽噎與微弱嘶吼。


    “他的兒子……嗬,兒子?”


    裴懐狠狠閉上雙眼,雙手漸漸握成拳。


    腦海中猛然回想起李園前幾日對他的嘲諷。


    【你和你那個娘一樣下賤——!】


    他想,是啊,他的生母不過一個被迫承寵的低賤宮女,到死都未獲封。


    可憐他剛剛鬼迷心竅,竟妄想搬出他是承帝兒子的名號,若這樣就能得救,他怎會自出生就被扔在這裏,無人問津?


    裴懐痛恨剛才的自己,他跪在地上,忽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為他博得片刻清醒,裴懐轉過身子,慢慢用背抵著門。


    良久,鼻尖傳來一滴冰冷的觸感。


    裴懐緩緩睜開眼,發現下雪了,一小片雪花落在他鼻子上,頃刻間化成水珠滑落。


    這是今年的初雪吧?


    他望著天上陸陸續續飄落而至的雪花,玲瓏剔透,片片冰晶。


    虛無間,裴懐眼角一滴淚水滑落。


    他抬頭,心想,若我身死,可能換來世間一抹關懷?


    空氣中微微傳出少年的期許。


    “下雪了……好美……”


    *


    秦嶸皇宮,一盞盞宮燈高懸天際,在眾多華美的宮殿中,蘇家富麗堂皇的車馬轎輦一路暢通無阻。


    蘇家特有的族徽製成紋路,或雕刻,或烙印,無一不附著在一行蘇家人來的車馬上,見徽如見蘇家人士,宮中非聖上貴人,無人敢阻。


    宮中無數甬道上皆於今夜張燈結彩,秀美的宮婢挽發作髻,手持琉璃橙黃宮燈,候成兩排。


    每有貴人士族入宮,立時一齊福身行禮,低眉順眼間由遠及近通傳身份。


    蘇重朗很少入宮,幼時曾聽乳母將其抱於懷中,絮絮叨叨說過,孩童時期倒是多次被父親攜著同樣幼小的長姐和自己,入宮叩恩多次,不過稍大些再沒有了。


    他對皇宮的印象模糊,如今和第一次進宮沒有區別。


    少年正是好奇心重的時候,高身立於牆頭馬上,遙望間雙眸映入一片宮廷盛宴,四周美人如雲,皆齊聲作賀,宛若仙府美景,怎叫人好不癡醉。


    喜慶的氣氛彌漫在周遭空氣中,蘇重朗已覺往年於府邸中邁過年關的場麵,是市井百姓高不可攀的華麗。


    但今日所見所聞,相較之下可謂塵埃入微,不堪睥睨。


    宮人們見蘇府車馬將至,尤其是蘇重朗的馬兒和蘇皖的轎子,皆墜了一串碧玉鈴鐺,擺動間微風作響,乃蘇府特有,立時高聲稟報。


    “蘇府蘇大人攜親至——!”


    一瞬間,通往宮宴大殿的甬道,兩排連著的婢仆皆行禮通傳。


    漫天間響徹雲端,叫同往一道的其餘朝廷命官和命婦貴族都竊竊私語起來。


    “瞧,那就是蘇家的馬車轎輦,不愧是蘇家,果然氣派!”


    “誒,騎馬的那個生得好俊俏啊,那就是傳言中整日紈絝的蘇家子吧?聽聞他近日改邪歸正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真如此,又托生於蘇家嫡係,隻怕前途無可限量。”


    “蘇家既來,那麽,未來太子妃蘇氏嫡女也來咯?總聽說她溫柔嫻良,容貌更是京都一絕,世上無人可睥睨,今夜真是有幸入宮,若能一睹未來太子妃的風采,真叫明日死也甘願了!”


    “聖上今夜如此盛重擺宴,為的就是昭告天下蘇家與皇家的一紙姻緣,蘇家不愧是三朝世家,想來今夜一過,該士地位更加不可撼動。”


    “聖上如此寵愛太子殿下,若不出意外,隻怕太子就是下一個聖上,那蘇家豈非就要出一個皇後娘娘了?!一朝有鳳庇佑,果然是福氣衝天,羨煞我也啊……”


    四周議論紛紛,絡繹不絕,摻雜在空氣中,不可多得傳入蘇皖的轎子裏,蘇皖歎息一聲,眸子中不見光彩,麵紗後的天人之姿反顯疲倦,她挽著江南水鄉的簡易發髻,卻也美輪美奐。


    風輕輕吹起轎子一側的珠簾,叫佳人驚鴻一現,僅一剪秋水眸,驀然回首間足以撼動眾人心弦。


    有幸圍觀一睹的人,皆紛紛屏息,呆愣間好似要把此等良辰美景永入心神。


    許多年後這一幕仍叫人口口相傳,太子妃蘇氏嫡女蘇皖於宮宴甬道回眸一笑,驚豔絕倫,豔動秦嶸宮廷……


    蘇重朗見姐姐微微抬眸探看四周,於是喚馬靠近轎輦,微彎身軀,低聲言語。


    “阿姐,宮中好美,你快看。”


    蘇皖卻隻是深深看了他一眼,沉默間纖纖玉指已將掀起的珠簾放下。


    不明就裏的達官顯貴們雲裏霧裏間再望不見蘇女姿色,紛紛抱憾歎氣,四散開來。


    *


    昭央殿,承帝居龍位,聽到蘇家至的通報,望向下首就座前席的蘇元明。


    “愛卿你聽,想必是朕未來的兒媳來了。”


    此言一出,嘩然一片,眾人皆朝殿門看去。


    能擔當承帝一聲‘兒媳’的,隻有早已定入東宮的蘇皖一人。


    蘇皖深閨女子,京都許多貴人都未曾相看過,更別提久居深宮的妃嬪皇嗣。


    蘇元明聞言,臉色紅潤,起身道:“聖上謬讚了。”


    “誒,愛卿何必謙虛?若非你家女兒,朕怎會親賜給太子?”


    聞言,蘇元明偷偷看向坐在承帝左下首的太子裴濟光。


    裴濟光今日似乎心情不佳,一進宴席就座後,再未言語,聽到承帝如此說,他手指撚著銀酒杯,微微抬眼,與蘇元明四目相對。


    半晌,裴濟光忽然扯出一個冷笑,狠狠剮了蘇元明一眼,冷酒入腹,他重重放下酒杯。


    承帝斜眼瞥他,威嚴地問:“太子這是怎麽了?”


    貴妃魏煙苒抬手間低笑,“陛下,想必太子殿下是聽到未來太子妃的消息,有些迫不及待想遙首相看吧?”


    雲州魏家原本低微,縱然世代為官,在朝中卻也不堪大用,較之京都蘇家、辛家以及傅家等世家大族都不算什麽。


    但近年來,一個魏家女入宮得寵,一躍作貴妃,雲州魏家直接官升三品,連夜舉家搬入京都,妄圖躋身京都世家之地。


    太子望向魏貴妃勾魂攝魄的眉眼,冷哼一聲。


    一個眉眼間像極了母後的女子,攀得貴妃之位就敢置喙他,簡直愚鈍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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