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暉殿內,隨著裴懐一步步踏入殿中,承帝一盞消食茶剛好慢慢飲盡。


    裴懐站在下方,仰望金鑾龍椅上的男人。


    眼前這個就是他的父親啊,這幽幽深宮唯一的主人,偌大秦嶸國至高無上的國君。


    也是無情將他拋棄在荒涼冷宮,不管不顧多年的始作俑者。


    承帝雖已步入中年,又由於這些年對憂慮深重而比少時更多添蒼然。


    他眼尾攜著淡淡細紋,續上胡須,眸光深沉,頗具威儀,周身帝皇之氣不怒盡顯。


    今時今刻,裴懐將這個父親的模樣一寸一縷定定納入眼中。


    他眸光複雜,手漸漸發冷。


    隻要想到自己這十幾年在冷宮每一日過得有多煎熬,而這個父親每一日在冷宮之外過得有多體麵尊貴。


    他的心一點點下沉,一絲不為人察的痛楚漸漸自心尖深處,從裏到外逐步彌漫,最後再克製不住,湧到他的骨血每一分,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恨、甘願。


    裴懐呼吸加重,手掌匿於長袖中,青筋逐漸湧現脖頸。


    承帝見他進來,一直低著頭,把茶盞不緊不慢放在桌案上。


    “站在下麵愣著作甚?”


    承帝說,“莫不是在那裏待太久,不懂規矩,連天地間的倫理綱常都忘了?”


    裴懐聞言,鼻息一滯,隻覺此話錐心又刺耳。


    真是讓人難過啊。


    這真的是他的父親嗎?


    這是一個父親對受苦多時的孩子該說出口的話嗎?


    裴懐有一瞬覺得委屈。


    他想,自己若還是個孩子,恐怕定會悲澀結心,忍不住滴淚。


    血脈連心,他的父親雖不在意,但裴懐十幾年來一直耿耿於懷。


    可惜,他已不是孩子了,而無論他如何,隻怕他的父親都不會在乎的。


    裴懐忍了又忍,終是果決鬆開緊握的拳,朝承帝跪下。


    “兒臣見過……父皇。”


    直到‘父皇’二字吐出口,裴懐忽然周身一鬆,仿若被什麽奪了魂,碾碎了傲挺的脊骨。


    承帝不會知道裴懐每一步至此,艱難幾何。


    他隻是淡淡地對裴懐說:


    “皇兒平身。”


    就在裴懐打量承帝時,做父親的也在觀察這個素未謀麵的兒子。


    當初就算王不歇告訴他冷宮那邊誕下一個男嬰,他都隻是朱筆一頓。


    提筆落下一個‘懐’字,承帝覺得已是對那孩子的天賜。


    結果那宮女沒挺過來,她身死後因未被冊封,一席鋪蓋卷了就被抬走。


    若非看在她懷嗣有功,按照宮中規矩,她隻怕連體麵的收屍都不配有。


    說再多,承帝到底心虛有愧。


    一開始,他是刻意不讓自己去關注冷宮,上心這個孩子的。


    後來,隨著事情變多,又要關照太子,又要盯著天下。


    時間一長,許多事情也就這樣裝傻充愣過去了。


    沒想到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久到他本以為這孩子早就死了……


    如今,承帝看著裴懐抬起頭仰望自己,收拾幹淨的眉骨與少時傲氣的他長得很像。


    又想起王不歇對他說過,他這些年在冷宮過得很是艱苦,是靠著一時的血氣反殺眾人,這才得以走入這朝暉殿的。


    縱然對裴懐有諸多忌憚猜測和疑慮,縱然為了太子,為了江山,為了日後,承帝與王不歇通過氣,說過很多對裴懐無情的安排。


    但此刻真這麽活生生一個人站到自己麵前,還是自己的血脈。


    承帝一時間五味雜陳,竟生了幾分不知如何麵對裴懐的心思。


    到底是自己的孩子,承帝通過眼下這個穿著體麵的皇兒,好似就能透過去看到此前裴懐在冷宮步步維艱的模樣。


    冷風自門縫裏席卷而進,絲絲縷縷拂過炭盆。


    承帝手指微曲,暗暗抓緊椅柄。


    裴懐張口,皇兒兩字,父皇再兩字,足以敲擊承帝那顆到底是肉長的人心。


    裴懐說完,閉口再不言語。


    承帝說完平身,想了想,才繼續說:


    “……皇兒,用過膳了嗎?”


    裴懐微愣,張了張嘴,最後垂下眼簾。


    “兒臣,尚未。”


    此時早已過了用午膳的時間,裴懐不僅沒吃這頓,甚至今天一整天,幾乎沒吃過什麽。


    今日的他把時間幾乎用在大事上,打殺宮人,走出冷宮,沐浴更衣,收服王元弋。


    現在又馬不停蹄趕來覲見承帝,而且他也不是正經供養在皇城的主子,哪裏來的到了點就有人按時給他供膳的道理?


    裴懐聽到承帝這樣問他,心下更多了幾分失望,還有嘲諷。


    堂上這男人日日金尊玉貴,誰敢餓著他半分?


    自己的死活,他十多年都未曾在意過,現下問他這個,簡直可笑至極。


    吃沒吃的,明眼人心裏沒數嗎?


    承帝眉心凝重,大手一揮。


    “來啊,傳膳。”


    不多時,一堆宮人打開朝暉殿的大門,捧著一堆美味佳肴魚貫而入,把許多道菜按皇子的規格品致一一精細擺在裴懐麵前,幾乎將裴懐麵前的空地都占滿。


    做完這一切,眾人又低著頭安靜退出,並把朝暉殿的大門重新關閉。


    速度之快,要不是裴懐眼前確實擺了這麽些東西,他都要以為自己是看錯了。


    大殿裏又剩下父子二人。


    裴懐盯著麵前這道道珍饈,麵無表情,再抬首,就見承帝揣摩不透神色,朝他說:


    “既還沒用膳,暫不必拘禮,你吃吧。”


    裴懐眸子沉冷,心下嗤笑一聲。


    怎麽,現在他的好父皇是在可憐他嗎?


    這下覺得心疼他了?


    可惜,時光已逝,他們父子二人這十幾年的恩怨隔閡卻難消,是扯不清也說不明了。


    區區施舍憐憫,不足叫他感恩涕零,感懷與麵前這人尚有幾分父子之情。


    裴懐沒猜錯,承帝是有幾分愧疚。


    但帝皇一向高高在上,既這錯事已鑄,他也不可能拉下臉來去向裴懐扯當年到現在到底誰對誰錯,到底誰錯得更多。


    幾分愧,幾道奢靡的菜肴,對承帝來說,已能抵情。


    他乃帝,他是臣;他作父,他為子。


    更何況,這是皇宮,承帝也有更加鍾意的子嗣。


    裴懐想要的,從他被棄於冷宮的那一刻開始,到底是一生都要不回來了。


    承帝亦是如此,十幾年光陰歲月,如何補償?


    既明知無法補償,帝皇亦不會認錯,粉飾太平,已是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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