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翹翹輕笑:“沒什麽大事,隻是前些日子見何小哥有一手開門撬鎖的絕活,叫人嘖嘖稱奇。今日無事可做,索性請你教一教我。”


    “這……”何小林的腦子轉得比車軲轆還快,他偷瞄一眼撩起袖口,在拿銅夾撥弄炭火的紅藥,見她點頭,方才回答,“世子爺讓屬下都聽夫人的,夫人想學,屬下一定把壓箱底的絕活都掏出來,給夫人逗趣解悶。”


    “那敢情好。”連翹翹籲一口氣,“還望何緹騎不要藏私,讓我和紅藥姐姐都見見世麵。”


    何小林道一聲好,遂從發髻抽出一根鐵絲,再問連翹翹借一枚繡花針,一隻帶銅鎖的妝奩。他偷瞟連翹翹,一晃眼看到朱唇皓齒,就慌忙垂下頭,手指頭在衣擺蹭了蹭,緩緩道:“夫人瞧好了。”


    隻見何小林手指如飛,右手將繡花針鑽進鎖眼,轉動幾下,再側耳聽音,左手指腹一刻不歇地搓弄鐵絲。待聽到幾聲滯塞的輕響,他又用指甲蓋把鐵絲拗出曲折起伏的弧度,而後取出繡花針,換上鐵絲,旋即哢嗒一聲脆響,銅鎖應聲而開。


    “厲害。”紅藥搬了隻繡墩來看,跟著連翹翹拍手叫好。


    何小林抬手抹汗,笑出一口白牙:“這還是最簡單的方身鎖,還有三簧鎖、魚鎖、琵琶鎖……要是夫人想學,屬下就差人回京去,把家傳的鎖頭都拿來給夫人逗個悶子。”


    他話說到一半,忽覺不妥,開鎖一技學來枯燥,連夫人這般養在深閨裏的姑娘家,未必會對奇技淫巧當真感興趣。


    “真的麽?”連翹翹話音輕柔,一如擦拭長弓的軟綢,“家傳的寶貝能拿出來給咱們開眼界,何緹騎真是太慷慨了。”


    這番吹捧的話說出口,何小林適才的擔憂和提防都一掃而空。連夫人待人溫柔,能有什麽壞心思?


    *


    正月十四,自宣德門到朱雀門外的禦街,皆已裝飾上爭奇鬥豔的花燈,等待上元節那天大放異彩。


    雁淩霄打馬從沂王府出來,看著一年瑰偉過一年的盛景,忽而勒馬,吩咐王璞:“叫個腿腳快處事利索的小子去琉璃島,請夫人回京赴宴賞燈。”


    “是。”王璞打個呼哨,很快有個黑衣察子趕上隊前,朝雁淩霄拱手問安後,策馬而去。


    禦街不能疾馳,免得衝撞貴人,踩踏百姓。但人們遠遠瞧見察子身上的黑衣黑袍,就曉得是皇城司的人,於是紛紛避讓,生怕大好日子惹了雁淩霄的不痛快。


    琉璃島那頭收到消息,侍女們就如同被石子驚擾的魚群,七慌八亂散開,再在紅藥指揮下有條不紊地給連翹翹侍弄妝發。


    “傳話的人也真是,問他世子要吃哪家的酒,隻道不知。”紅藥捋起袖子,親自幫連翹翹用燙過的帕子淨麵,“既是赴宴,夫人不好再穿素淨衣裳,前些日子虞嬤嬤送來的藕荷襖子,初桃襦裙就再合適不過。”


    連翹翹心頭突突突直跳,亦有些慌亂,她在不少京中勳貴麵前露過臉,雖然已經過去快三個月,不一定有人記得她,但萬一出了岔子,雁淩霄可保得住她?


    世子爺是沒想過她的處境,還是說……連翹翹心尖一提,呼吸窒住,罥煙眉輕擰成結。另有一種可能,是她不敢去想,雁淩霄恐怕在試探她的身份。


    注意到連翹翹蒼白的麵色,紅藥擔憂道:“夫人若是身體不適,奴婢就跟候在外頭的緹騎說一聲,咱們不去了。”


    “沒事。”連翹翹雙手撐住梳妝台,身形搖晃,望向銅鏡中那雙清淩淩的杏眼,“勞煩姐姐幫我端一碗蜜棗茶,早膳沒吃幾口,隻是氣血不足而已。”


    梳妝打扮好,已過去足足一個時辰。等畫舫抵達金明池畔,翹首以盼的侍從們都等急了。


    “問夫人安,世子爺差遣小的來城外接您去長平侯府。”小朱子打個千兒,剛一抬頭,就傻了眼。


    連夫人?!王府的人都說,她在清嵐庵病逝了,怎麽會死而複生?


    他在沂王喪禮上被世子看中,為世子殿下傳遞消息,最近才被提拔到身邊,本以為要平步青雲,卻沒料到,給世子爺做事的代價是從此緊緊閉上嘴巴。


    小朱子頭埋得更低了些,就聽紅藥道:“夫人,這是為世子牽馬的小朱公公。”


    小朱子起了一腦門的汗,他抹一把臉,躬身為連翹翹放好登車的軟凳,諂笑道:“夫人喊我小朱子就行。”


    連翹翹手扶珍珠花簪,搭上小朱子的手:“勞煩朱公公,咱們走吧,別讓世子久等了。”


    “哎!”小朱子尖聲道,“夫人仔細腳下。”


    *


    長平侯府,書房。


    年逾五十的長平侯臉色灰敗,大顆大顆的汗珠像裹了蠟一樣往下淌。他張了張嘴,渾濁的眼球愈發渙散,徒勞地擠出笑臉:“世子說的可是真的?本侯年紀大了,受不得驚嚇啊!”


    雁淩霄沒睬他,自荷包取出絨布,安然擦拭手甲。


    長平侯頹然癱倒在官帽椅上,喟歎道:“本侯一聲清名,竟毀在薛氏這個舞姬手裏!”


    他端起茶盞,手一軟,茶盞便碎落在地,他直了眼,嗓子眼裏嗬嗬念叨著:“不成,薛氏賤人,害我長平侯滿門,本侯先把她殺了,再進宮給陛下負荊請罪!”


    說罷,就哆哆嗦嗦起身,腳下虛浮,一把撈過香案上供的寶劍,隻聽得當啷一聲,拔劍出鞘,劍光清寒。


    “行了。”雁淩霄扯扯唇角,止住長平侯過於浮誇的表演,“我既然好心提醒侯爺,就不會置侯爺於不忠不義的境地。舞姬薛氏暫且要侯爺好生看管在府中,過些時日再引蛇出洞,侯爺待薛氏一如往常即可,千萬別因小失大了。”


    長平侯長出一口氣,對麵前位高權重的晚輩躬身長揖:“多謝世子允本侯戴罪立功,侯府上下都承世子的恩情。”


    “小王言盡於此,長平侯警醒些就是了。”雁淩霄擱下茶盞,往書房外走。


    長平侯忙問:“世子這是要去哪兒?”


    “賞燈。”


    侯府的園子比不得艮嶽奇石遍地,金明池湖水湯湯,但因茶花開得好,在京城達官貴人中頗有名氣。


    尚未開春,十八學士等名貴茶花都沒到花期,為了湊趣,就用層層累累的絲絹縫成重瓣茶花,熏上桂花、丁香假作花香,遙遙望去,竟是滿園花團錦簇的太平盛世之景。


    雁淩霄背手走至外垂花門,就見一行人前呼後擁著一位大腹便便的粉衣男子嬉笑而來。


    “三皇子。”雁淩霄潦草拱手,“您也來了。”


    粉色穿在矮墩墩的三皇子身上,顯得人愈發癡肥。但三皇子渾不在意,眯起眼睛,手裏盤著核桃,樂嗬嗬道:“堂弟特來迎本王,本王於心不安啊。走,聽說長平侯那老東西得了不少好酒,你吃了小半年的齋,跟本王去開開葷!”


    誰是來迎你的?笑話。雁淩霄按捺下不滿,不鹹不淡道:“……好,三皇子,裏邊請。”


    三皇子封王是板上釘釘的事,可旨意要開春大朝後才會由中書省草擬。聽到三皇子自稱本王,雁淩霄不禁冷笑,心中暗忖三皇子浮而不實,難當大任,怪道皇帝看不上這個兒子。


    沂王府的馬車緊趕慢趕,才在天黑之前抵達長平侯府。


    門房捏著小主子的腰牌看了好幾遍,暗暗窺視頭戴帷帽的連翹翹,心下嘀咕,怎麽從沒聽人說過,沂王世子還有個養在外頭的妾室?他左看右看,看得小朱子眉毛都立起來了,方才猶猶豫豫俯身請人進去。


    連翹翹搭著紅藥的手腕,每往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邁過一道道門檻,聽到一聲聲婉轉討好的問安,直到走進侯府後院,見到戴花冠,曲膝揚袖翩翩起舞的女伎們,才肩膀一垮,定住心神。


    不過是尋常宴席,並非請君入甕的把戲,她隻需要安安靜靜,不惹人注意,就一定不會出什麽岔子。


    “夫人,裏麵請。”長平侯府的侍女把她引到西廂花廳。


    前來赴宴的女眷身份不一,宗室、勳貴的夫人小姐們自然坐在更邊的院子,在臨水高台之上怡然自得享受台下的女伎、舞姬獻藝。清流文官、武將的女眷又在東廂花廳分坐兩桌。


    如連翹翹這般的妾室們,在各府都說得上有頭有臉,出門在外則都要縮起脖子,安靜待在看不到舞台聽不到戲的西廂,等待夫人們的召喚。


    連翹翹進屋,摘下帷帽,昏暗死寂的西廂陡然一靜,如被溶溶的柔光照亮,一雙雙眼睛如洞穴內被驚擾的蝙蝠一錯不錯。


    見狀,紅藥麵色不虞,撅起嘴,柳眉倒豎,就要去外頭尋人。連翹翹揪住她袖子,搖了搖:“咱們坐這兒挺好的,別給爺惹麻煩。”


    紅藥吸口氣,悶聲說:“奴婢省得。”


    倒不是她想給連夫人強出頭,隻是世子爺定然是看不得夫人受委屈的,若叫世子知曉,夫人被長平侯府冷落,後續不知會鬧出多少紛紜。


    阮國公家的蕭姨娘看紅藥眼熟,心思微動,開口寒暄:“這位是沂王府的紅藥姑娘?沂王妃近日身子可還康健?”


    “蕭姨娘好。”紅藥福一福,攙扶連翹翹坐下,“聖上請太醫問過診,開了幾副方子,王妃見好了。”


    “那就好。”蕭姨娘輕按幾下鬢邊以魚膠粘著的珍珠妝,視線定在連翹翹成套的東珠頭麵上,個個渾圓柔潤,她綠豆大小的珍珠妝飾比之如死魚眼睛。她客氣問了句:“這位夫人是?”


    紅藥與連翹翹對視一眼,含糊道:“王妃身子不爽利,長平侯下帖子,隻好讓夫人赴宴,才不卻侯爺的盛情。”


    蕭姨娘在指尖繞了幾圈綃帕,上下打量了一會兒連翹翹,內心譏笑:美則美矣,卻跟了個死人,沂王妃不方便才能出府做個送禮喝茶的提線木偶,遠不如她好生伺候阮國公到耄耋之年來得體麵。


    “原來如此。”蕭姨娘興味索然,推過去一碟金橙和木瓜做的雕花蜜煎,自覺禮數做到了頭,就不再稀罕與連翹翹搭話。


    一屋子相熟的各府姨娘、夫人們隱隱將“沒前途”的連翹翹排斥在外,後者反倒是鬆一口氣,垂頭斂目,拾起銀著小口細品桌上的烙潤鴨子和百宜羹。


    咣當——!


    突然,屋外傳來一聲巨響,繼而是烏泱泱一陣喧鬧。


    “溧陽伯公子,李公子——李謖大人,此處都是女眷,您喝多了酒,可不好進去啊!”


    西廂花廳內的姨娘們聽了,俱是身形大震,慌慌張張就往屏風後頭躲。可一屋子足有幾十號人,一張備菜用的花鳥雀屏,隻叫一群人藏頭露腚。


    連翹翹坐在最靠門邊的角落,沒地方避讓,匆忙戴上帷帽,矮下身子由紅藥摟著她躲到柱子後頭。


    啪!西廂房門洞開,屋內一陣驚叫。


    長平侯府的下人手拉著手踩在門檻上攔人,心裏又氣又急,直罵溧陽伯府家的破落戶,爵位都要被陛下削了,竟然還敢在外逞威風。但李謖到底仍是伯爵之子,他們則是奴婢,一擁而上把李謖誤傷了,事後追究起來他們少不了吃掛落。


    “雁淩霄那賊子何在?!”李謖人高馬大,越過一群下人往花廳內睃巡。


    一股濃烈的酒氣如熱浪般襲來,連翹翹皺起鼻翼,扯過柱子旁的帷幔,往裏再躲了躲。


    沒成想,一陣穿堂風呼嘯而過。李謖用勁一推,侯府下人們就人仰馬翻。


    帷幔簌簌飄起,連帶著連翹翹麵前的縐紗帷帽,雲消霧散一般向兩側吹開,顯出一張殊絕的麵孔,右邊的罥煙眉高高挑起,風流而嫵媚。


    “是你!”李謖一雙銅鈴眼瞪圓了,隨後哈地笑出聲,想到雁淩霄終是要栽在他手裏,心頭一陣舒爽。


    想不到,自命不凡、心高氣傲如雁淩霄也有著見不得人的秘密!


    第22章 賞燈


    李謖乃溧陽伯嫡子,曾隨父親於金明池赴沂王的河豚宴。都說河豚鮮美,膩白嫩肥,遠勝西子胸前酥,但那日,席間諸人都味同嚼蠟。


    隻因有一位秀色可餐的女子,靜靜侍候在沂王身後,雙手捧一壺青梅酒,身姿嬌柔嫵媚,長睫低垂,眼神散在金明池水上,不知在看向何處,如一盞心台空明的美人燈。


    後來李謖得知,那女子是沂王花千兩銀子買來的新寵,連夫人。沂王死後,李謖料定連夫人定會香消玉殞,還遺憾過一段時日。哪想到,沂王府那位年輕的世子居然比如此膽大包天!


    “夫人可還記得在下?”李謖嗬出一團酸腥的酒氣,死盯住連翹翹。


    他油膩汙濁的視線讓連翹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心髒哐哐直跳,低下頭,按下帽簷,縐紗重新遮住麵容,冷汗將鬢角濕潤成兩撇墨色。


    紅藥托住連翹翹胳膊,把人往身後拽,擋在前頭雙手叉腰,橫一眼長平侯府的下人,啐一口唾沫:“都愣著做什麽?侯府養你們是幹吃白飯不做聲的不成?西廂兩桌女眷但凡受一點委屈,都沒有你們好果子吃!”


    她平日裏為人和善,待連翹翹都是溫言細語無一事不依的,此時卻如橫刀立馬的女將軍,護在連翹翹前頭,身形都莫名高大了許多。


    侯府的下人跺了跺腳:“這位姐姐,您別著急啊,我們這就喊主子去!”


    紅藥柳眉一揚,正要發作,卻見院門口鬧哄哄來了一群人,打頭那人著一身靛藍圓領袍,銀紋箭袖,踏一雙銀白錦靴,氣勢凜然。


    “怎麽回事?”雁淩霄皺眉,方才嘈雜的西廂俱是一靜。


    緊隨其後的長平侯見溧陽伯家的李謖堵在女眷門前,登時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後怕到喘不上氣。他瞪一眼在門檻邊的小廝,磕巴道:“你、你們要傻站到幾時?還不快快把李大人請下去醒醒酒?!”


    得令後,小廝們立刻有了底氣:“哎,侯爺,小的們這就去!李大人,這邊請,跟我們去喝口醒酒湯吧。”


    說罷,一人抱住李謖的腰,兩人抱住腿,另有一人抽掉汗巾子堵住他的嘴,呼三喝四把急得腦門發紅青筋暴突的李大人給抬了下去。


    粉衣裳的三皇子也輕搖羽扇來湊熱鬧,圓滾滾的肚子往前一擠,臉頰上兩扇肉晃悠幾下,細眯的眼睛擠出精光:“雖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但李謖這廝好色都好到別家後院來了。是嫌他們溧陽伯府被參的不夠多,他老子死得還不夠快?”


    大哥莫笑二哥,你也有臉說人?雁淩霄冷笑一聲,沒接話。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隔著一片烏煙瘴氣和青霧似的縐紗,遙遙與連翹翹相望。他的小夫人似乎嚇傻了,紋絲不動跪坐在地。


    俄頃,就瞧見連翹翹悄摸摸伸出手,扯一扯紅藥的衣擺,耳語兩句,紅藥便朝雁淩霄等人福一福禮,把西廂門輕輕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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