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色花箋一字排開,占滿了整張矮幾。有玉漱公主府的椿芽宴,有三皇子的河豚宴,還有阮國公家的梅酒宴……


    連翹翹問:“紅藥姐姐可問過世子,這些宴請我都能去麽?”


    “問過了,世子說看夫人喜歡。”紅藥道,“眼下能向夫人下帖子的,都是知禮數懂進退的人家,看在世子的麵子上,不會對夫人有半分為難。”


    連翹翹撇嘴,不大相信。她覷一眼紅藥,見她手背在身後,與往日不同,於是罥煙眉輕擰,清泠泠的聲音問道:“姐姐袖子裏藏的什麽呢,拿出來給我也瞧一瞧。”


    “連夫人,這封請柬就不必看了。”紅藥頭大如鬥。


    連翹翹橫她一眼,沒多大威懾力,不過是小貓亮一亮爪子,但或許是她在雁淩霄身旁浸淫日久,也習得了幾分淩人的氣勢。


    紅藥默然無語,猶豫片刻,從袖間掏出一封熏過檀香的花箋,抬頭寫的是琉璃島連夫人敬啟,中間又寫惜春長恨花開早,三春堪惜牡丹奇雲雲,落款卻是三個意想不到的金漆小楷——沂王府。


    第25章 ??牡丹


    “王府的帖子?”連翹翹心慌了一瞬, 望向紅藥,“姐姐照實告訴我,世子是如何吩咐的?”


    紅藥抿一抿唇, 虛坐在腳踏邊緣, 雙手搭在腰側福禮請罪:“世子沒說別的,都是奴婢自作主張。”


    連翹翹擱下請帖, 指尖撫摩過點了金箔的字跡。任誰都看得出,沂王妃此舉來者不善,所謂的牡丹宴, 必是一場鴻門宴。


    “我知道姐姐是為我好,擔心我回王府會遭人冷眼,保不齊會得罪王妃娘娘。”連翹翹說,“可是紅藥姐姐, 王妃既然知道我還活著, 成了世子爺的外室,那麽早晚會找上門來,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我……”


    她深吸口氣, 聲音發顫:“我不能永遠躲在世子身後, 總歸要與王妃見上一麵。”


    田七娘所求的輿圖, 和她的身契都在沂王府邸,雖說事情急不得,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她不能再畏畏縮縮,陷在琉璃島上。


    “而且, 說句大言不慚的話, 之前在大朝會, 我算在陛下的金口玉言下過了半條明路,王妃也不會隨意欺辱於我。世子知曉此事,更不會丟下我一人,他還能眼睜睜看著王妃磋磨我麽?姐姐你說是不是?”


    “夫人放心,奴婢明白。”紅藥擠出微笑,喚來侍女,“把虞嬤嬤年前製的春衣熨好了取來,夫人和世子一道赴宴,衣衫裙裳都得般配。”


    聞言,連翹翹麵上生暈,方才小嘴叭叭的說得頭頭是道,此時卻啞巴了,嬌裏嬌氣嗔紅藥一眼,扭過身去不搭腔了。


    *


    沂王府前車馬駢闐,熙來攘往。


    自去年老沂王走後,王府就不曾熱鬧過,即使有想阿諛未來沂王之人,在看到大朝會上雁淩霄受罰,襲爵的旨意久久不下後,心裏也不由敲起邊鼓。


    今日王府以沂王妃的名頭設牡丹宴,廣邀京中勳貴名流,前來赴宴的人無一不是打了兩副算盤,賓客人數竟比公主府和長平侯府的都多。


    “連夫人。”門房的太監躬身長揖,請連翹翹下車,“王妃聽說您來了,特特兒讓小的在門外等您呢。”


    小朱子跳下車架,朝門房飛去一記白眼,捏著嗓子道:“哪有讓貴客在大街上下車的理,讓世子聽了,不得扒了你的皮?去去去,讓你幹爹幹哥哥抬一頂軟轎,把側邊小門開了,送夫人去內垂花門。”


    門房太監捂著屁股幹笑:“小朱公公,軟轎半盞茶前才被阮國公家的用了去,眼下尚未回轉呢。你說這事鬧的,小的也是沒辦法呀。”


    車廂內,連翹翹與紅藥相視一眼,清楚這是王妃下的第一道攔馬索。她若是在眾目睽睽下走進府中,落的不是她的麵子,而是世子的臉麵。


    “世子幾時回府?”連翹翹的罥煙眉輕擰成結。


    紅藥以袖掩口,悄聲說:“世子爺說去皇城司點個卯就回,夫人,要不咱們再等等?”


    連翹翹猶豫不決時,忽聽馬車外有少年溫文爾雅地問:“是哪家府上的小姐,如何不請人進去?”


    又聽小朱子打了個千,問安道:“二公子,這位是連夫人。”


    雁淩雲?連翹翹攥緊綃帕。她對家二公子的印象可談不上好。


    “哦?原是小嫂子。”雁淩雲揚聲道,“今日府上人多,底下人鑽懶幫閑的,多有得罪。夫人且等上一等,讓弟弟引你進去。”


    他如此說,連翹翹不好拒絕,隔著車簾聲音輕軟地說:“多謝二公子體恤。”


    門房太監便忙不迭抬來一頂軟轎,紅藥撩起車簾,攙扶她下車登轎,闔上轎簾之前,又福一福禮,向雁淩雲道謝。


    一路暢通無阻來到正院,連翹翹的心髒仿佛纏繞著一圈圈魚線,每往前一步就纏得更緊一些。


    王妃身邊的珍珠候在門口,一打眼瞧見紅藥,剛想掩嘴說句俏皮話,好好刺一刺她,怎麽越混越回去,都淪落到給世子的外室當丫頭了。


    可轎子沒停穩,珍珠就看到跟在後頭的雁淩雲,登時住了嘴,嘴角噙著諂諛的笑:“二公子怎的跟連夫人一道來了?夫人快下轎吧,王妃在屋裏頭等候多時了呢。”


    紅藥白眼快翻上天去,側過身,撥開轎簾,溫言細語道:“連夫人,到地方了。”


    “嗯。”連翹翹垂首,一手扶沉重的珍珠嵌絲簪,一手搭在紅藥腕上,輕踢羅裙,步態婀娜走出軟轎。


    珍珠隻覺著眼前倏然一亮,如看到從畫卷中走出的花鳥美人,眉目如畫,肌膚勝雪,青天白日的,連夫人周身竟比旁人都要亮堂。她曾見過連夫人幾次,也聽過千奇百怪的旖旎傳聞,可如今親眼所見,又覺得這小連氏比半年前的喪禮上更美了幾分。


    “請姐姐帶路。”連翹翹柔聲道。


    珍珠幡然醒轉,收斂失態的神色,擰過身帶一行人進去。


    手持儀扇侍立在門邊的侍女們見了,齊聲向雁淩雲問安,輪到連翹翹時又囁嚅起來,有叫連夫人的,有幹脆不出聲的。連翹翹仿若未聞,隻緊了緊握住紅藥胳膊的手。


    正院的擺設看似風雅,實則窮奢極侈。連翹翹打眼一看,就有青玉花瓶,雙麵繡觀音屏風,和一整座白珊瑚。


    王妃坐在上首,朝上屈起手指,垂眸打量新做的點翠護甲,除卻烏青的眼下,蒼白的臉色,仍和之前一樣素雅端麗。


    連翹翹一身俏麗的藕粉褙子,草綠羅裙,氣勢莫名矮了半截。心髒又緊了緊,屋內一片駭人的沉默,連翹翹幾乎要窒息。


    “民女連翹翹,參加王妃娘娘。”她俯身叩拜,動作輕緩優雅,挑不出錯處。


    “好孩子,快起來。”沂王妃笑容溫和,仿佛什麽都不曾發生一般,“霄兒也真是吝嗇,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倒叫他藏在外頭。旁人看一眼,就像剜他的心頭肉。今兒倒好,總算讓我見著了。”


    近乎凝結出冰霜的正院,霎時間雪消冰釋,景和風暄。


    珍珠滿麵堆笑:“可不是嘛。來的路上奴婢還跟紅藥姐姐說,虧她八字好,又搶了個巧宗。天天伺候連夫人,如喝仙風飲甘露,飯都不必吃了!”


    連翹翹頓了頓,攙著紅藥坐到王妃下首。


    她提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寒暄:“民女聽說王妃娘娘前些日子病了,不敢叨擾,請娘娘不要怪罪。”


    “我這不是病……”王妃撫一撫眼角,“是年紀大了,天氣冷,一見風就熬不住。”


    連翹翹打量她不過三十幾許的麵容,一本正經道:“王妃保養得宜,和二八少女一般,怎麽會見老?”


    沂王妃一句話噎在喉嚨裏,輕咳一聲才道:“外頭瞧得過去罷了。”


    雁淩雲接過珍珠端的茶盞,抿一口茶漿,豎起耳朵聽沂王妃攏著連翹翹的手問她的祖籍、父母,又問雁淩霄的日常起居,活脫脫一位心慈麵善的好婆母。


    他放下茶盞,笑道:“既然母妃與連夫人一見如故,不如請連夫人到王府小住幾日。世子哥哥在皇城司朝乾夕惕,我也在宮學忙於功課難得出宮,有連夫人這般知心合意的人陪著母妃,我們兄弟倆也能安心做事。”


    連翹翹心頭咯噔一下,差點從官帽椅上滾下地去,在心裏白了雁淩雲一眼,壞東西的親弟弟果然也不是什麽好人,滿肚子的壞水。吃鴻門宴是一回事,住進王府給沂王妃侍疾,每日晨昏定省,試藥布膳都是規矩,她焉能有命在?


    好在王妃沒睬雁淩雲的提議,問珍珠:“園子裏的客人可到齊了?”


    “差不多都到了,就等著娘娘露麵呢。”


    “那便好。”沂王妃輕拍連翹翹的手背,笑道,“翹娘,先讓紅藥領你吃酒去,我拾掇一下就來。”


    連翹翹起身告退,在她走後,沂王妃臉上掛著的微笑化為齏粉。她寒著臉,一拍扶手,護甲摔落在地,喀喇一聲斷成兩截。


    “跪下。”


    雁淩雲慢吞吞撇開衣擺,單膝跪地:“兒子知錯了。”


    “知錯?”沂王妃嗬了聲,“母妃說過多少次,不要自作主張?你以為你哥哥是吃素的嗎?他把連氏遠遠放在琉璃島,不就是要擺出個視如珍寶的樣子。想讓連氏進府侍疾,你以為是拿捏雁淩霄?你是在挑釁他,給他借題發揮的機會。”


    她長長歎息:“上回的事他按下不表,不是不跟你計較。雁淩霄那樣的人,尋到機會就會把我們母子二人踩進深淵,永世不得超生。一次扳不倒他,就不要給他留下把柄。”


    雁淩雲眸色微動,溫聲說:“兒子知道。”


    “欸,雲兒。”沂王妃摸了摸他的發髻,“母妃為你籌謀十年,你可千萬不能任性。今日有幾位身份說得過去的貴女在園中賞花,都是母妃精挑細選過的,你遠遠的看一眼,有心許的便跟珍珠說一聲。行了,玩去吧。”


    雁淩雲的肩膀一垮,像沉沉重壓後無以為繼的疲憊。他轉身走出正院,抬頭便是一方碧空如洗。


    *


    園中牡丹花開得熱烈,姚黃魏紫,濃姿貴彩。男女賓客一水之隔,三五成群或吟詩或飲酒,讚美沂王府的慷慨和闊綽。


    有紅藥領路,連翹翹得以走人少的小路,坐在一塊拂過塵土墊了氈毯的石頭上,緩一口氣,欣賞映葉多情的牡丹。


    幾位挽著胳膊的少女輕笑著走近,與連翹翹隔花相望。其中一個膽子大些,畫遠山眉的,是樞密使家的六小姐,傅綺文。


    見連翹翹不吱聲,也不起身行禮,傅綺文當即起了三分火氣,朱唇緊繃,問她:“姑娘是哪家府上的姐妹,怎麽從來沒見過?”


    紅藥揪一下連翹翹的衣袖,後者才恍然起身,福禮問安:“民女連翹翹,是……”


    她話才說到一半,傅綺文就笑了:“我聽說過你,原來你就是世子殿下養在琉璃島的外室。”跟她一塊來的幾位貴女紛紛以扇掩麵,竊笑私語。


    連翹翹有些尷尬,亦有些無奈。她的身份如此,別人又沒說錯什麽。


    然而更尷尬的是,傅綺文等人撂下這句話後,就對連翹翹視若無睹,品評起麵前這叢搖曳生姿的牡丹花。連翹翹聽著她們玩飛花令,想走,又不好直接走,想告辭,又插不進話。人杵在石頭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繡鞋一下一下地蹭草皮,踩出兩道淺坑。


    有嘴甜的小姐妹奉承傅綺文:“傅姐姐明媚動人,大氣端方,恰與牡丹相類呢。”


    傅綺文輕按鬢角,嬌聲道:“哪有的事,沂王府的牡丹,自然最像沂王妃娘娘。”


    “傅姐姐這麽說,那就更相配了。”話畢,那群珠環翠繞的貴女們捂著肚子笑倒了一片。


    連翹翹挑眉,瞥了一眼紅藥。後者茫然搖頭,嘶了聲冷氣,心中大呼救命。


    傅綺文乃一品大員之女,在一群人中最為矜貴。她精通花道,像論家常一般,侃侃而談:“這株牡丹,名喚二喬。一株能生出粉白、紅紫雙色牡丹,姝豔大氣,要在溫棚花房以米水澆灌,三年才成,一朵就價值千金。”


    刹時,一道冷峭的聲音響起:“連翹翹,你傻不愣登杵在那兒聽人唱戲?”


    連翹翹扯扯嘴角,慢悠悠轉身行禮:“世子爺,您來了。”


    一叢牡丹後,幾位貴女們都愣神片刻,還是傅綺文先回過神,朝雁淩霄福身:“見過世子殿下。”


    雁淩霄頷首,眼神一陣風似的掠過,再落到連翹翹那身,單薄到幾乎能看清蝴蝶骨的藕粉褙子上。他折下一朵沉甸甸的牡丹,簪進連翹翹的發髻,把人左右看了看,又折下一朵。


    大喬慘遭不幸,小喬也未能幸免。轉眼間,那一株被交口稱讚的二喬牡丹,就被世子殿下辣手棘花,簪了連翹翹滿頭。一旁的傅六小姐,看的是目瞪口呆,銀牙盡碎。


    “好看。”雁淩霄惡劣地嗤笑出聲,袖手看著,似乎很滿意。


    “……多謝世子賞賜。”連翹翹頂著一腦門的大花,邊自我安慰大俗即大雅,邊在心裏狂紮雁淩霄小人。


    怎麽會有這麽壞的世子!


    第26章 ??投壺


    眼見那姓連的外室與世子四目相對, 手牽著袖子就要離去,傅綺文到底是不甘心,絞緊荷包絡子, 上前半步, 嬌聲道:“世子既非惜花之人,又何必折枝?”


    頭頂兩朵粉白牡丹的連翹翹窘迫極了, 剛想扯一扯雁淩霄的袖口,就聽他輕“唔”了一聲:“傅小姐,沒記錯的話, 這兒是沂王府的園子吧?”


    說罷,雁淩霄輕攏住連翹翹肩頭,吩咐紅藥:“把這一撮花全摘了,送回島上給夫人賞玩。”


    傅綺文啞然失語, 福禮後挽著幾位閨中密友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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