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巷尾的老百姓們無事都能生非,何況此等捅破天的八卦。很快,先沂王妃與侍衛私通,或與初戀情人私通,被沂王強行拆散,大著肚子嫁入沂王府的事被人口口相傳。


    上歲數的京城老人都隱約記得,世子雁淩霄時並不足月,僅僅七個月就呱呱墜地。他偏還與其他早產嬰孩不同,自小就身體康健。於是這一條,也成了先王妃私通的佐證。


    皇帝聞言大怒,命人徹查雜劇班子,又讓宗正寺去查當年真相,以還沂王府清名。朝臣聽話聽音,道路以目,都察覺到陛下雖然偏幫雁淩霄,但到底是起了疑心。沂王世子這一回,恐怕要遭重咯!


    “他們這麽說的?”雁淩霄倚在官帽椅上,長腿交疊,靴底踩在書案邊緣,終於睜眼覷向王璞。


    “世子,外邊的情形真說不上好。”王璞冷汗淋漓,跪在廳堂中央。


    雁淩霄渾不在意,垂眸鎮定道:“該做的事我都吩咐下去了,若有急事,可以去尋長平侯和刑部宋大人。”


    王璞聽他交代遺言一般的說辭,三十好幾的漢子差點哭出聲,皺著臉,胡須濕漉:“屬下定不負世子所托。”


    “之前讓你派人去南邊調查明月樓,查出名堂了嗎?”


    王璞啞然,支吾道:“局勢緊張,南梁那邊查探子也查得緊。我們的人隨商隊南下,做些走私皮貨的買賣,等他們回來,還需要一段時日。”


    雁淩霄眸光微動,心緒複雜,揮手讓王璞退下。


    忽而,門外傳來熙熙攘攘的嘈雜聲響。隨即又響起太監捏著鼻子的叫聲:“皇城司提點雁淩霄聽旨——”


    王璞驚恐萬狀,瞥一眼鎮定自若的雁淩霄。後者袖手出門,還有餘裕整理衣擺。


    “臣聽旨。”雁淩霄背挺得筆直,宛如一柄淬火的刀刃,直直插進青金石磚。


    為首的雁淩雲著天青圓袍,笑意溫文,眼中卻燃燒著刺眼的野心,他嘴唇張合比了個口型:“哥哥。”


    雁淩雲拿過聖旨,緩緩展開,聲音如琅似玉,淙淙有聲:“朕紹膺眷命。罪臣雁淩霄,穢亂宗室血脈,枉顧聖恩。著雁淩霄即日起去朝服,褫奪一應爵位、官職,於宮中幽禁,以待後效。欽此。”


    雁淩霄麵無表情,解開碧璽金扣的蹀躞帶,褪去軟甲、玄袍,再將雙手的銀甲脫下,當啷一聲,摔落在地。


    春風披拂過他幹淨雪白的裏衣,敞開的衣襟下,隱隱露出硬實的胸膛。他看一眼手中曾被他憤然丟棄,又悄摸撿回來的仙鶴香囊,動作輕緩地放在玄袍下。


    “臣領旨。”


    第29章 ??探監


    清嵐山上霧氣洇潤, 連翹翹拾階而上,須提起裙角,一手搭著紅藥的腕子。


    她邁入小院, 用門檻蹭掉鞋底青苔, 由紅藥攙著胳膊坐到竹椅上,抬頭望向院中的紫藤, 長長籲一口氣。


    “早知道,就不答應青雲師父去做早課了,跪了一早上, 膝蓋都跪麻了。”連翹翹蜷起拳頭,輕敲酸痛的大腿,“咱們來清嵐庵都快一個月了,紅藥姐姐, 世子那頭究竟出了什麽事?何時才能接我回去?”


    紅藥麵露難色:“夫人, 世子隻交代奴婢照顧好您,不該知道的, 奴婢也不知曉。”


    後山的小院四周立滿了紫藤花架,經年無人打理, 紫藤如瀑布一般湧入院牆。細碎的花瓣落在連翹翹肩頭, 她撚起一瓣茸茸的紫藤, 想起雁淩霄常穿的那身槿紫長袍。


    “紅藥。”連翹翹抖開衣擺,半蹲下身,“來, 幫我撿幾捧幹淨的落花,吃罷午膳咱們給世子爺做一隻紫藤花枕。”


    “哎。”紅藥垂眸, 看著一身青綠羅裙, 在花海中裙裙紛飛的連翹翹, 悄悄拭去眼角的淚痕。


    日暮,紅藥去小廚房找爐子煎藥,嬤嬤拄著掃帚清掃庭院中的落花。連翹翹坐在廊下繡枕套,左右各站著兩名侍女為她打扇、提燈。


    晚風乍起,山雨欲來,紫藤又落了一地。牆外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倏忽間,又響起杜鵑布穀布穀的啼鳴。


    連翹翹擱下繡繃,揮退想要跟上來的侍女,莞爾道:“我出去走走,散散悶氣。姐姐們不必跟過來,我在路上見著紅藥就跟她一道回轉。”


    侍女們對視一眼,也不敢吱聲,遂把院門大開,注視連翹翹的背影消失在庵堂的月門後,適才放下心。


    走下石階,繞過月門,連翹翹追隨杜鵑鳥的啼啾,亦步亦趨,路過禪院回廊時,突然被人用力拽進一旁的寮房。


    見到一身杏黃騎裝的田七娘,連翹翹囅然而笑:“果然是你。”


    田七娘鬆開她的手,雙臂交疊在胸前,冷哼道:“你離開京城,怎麽不留個信?倒讓我好找。”


    連翹翹低聲安撫:“七娘,世子催得急,當天就讓我們出發來清嵐山,所以才沒尋到機會給你傳信……”


    “你在庵堂一個月,哪怕賄賂個小尼姑去客棧遞口信都是好的,你分明是不想理會我們,想借機擺脫我和褚大哥!”田七娘柳眉倒豎,叱責道,“讓你做的事,三催四請都沒去做,連夫人真真是好大的架子。你以為你跟了世子殿下就成了人上人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的道理,還需要我跟你掰扯清楚嗎?”


    連翹翹聽出田七娘話裏有話,罥煙眉輕蹙,牽過她的手,柔聲說:“七娘,你別生氣,都是我的錯。輿圖的所在我大略摸清了,隻是它藏在王府內院,暫時沒法拿到手。……你那樣說世子,莫非是知道他出了什麽事?”


    “連翹翹,你張口閉口都是那個男人,難道說,你對他動真情了不成?”田七娘尖翹的下巴一揚,話中帶刺,“厘清楚你自己的位置,少做麻雀飛上枝頭的春秋大夢!”


    見連翹翹被她說得雙眼淚盈盈的,抿著嘴,手指不住絞著帕子,田七娘又有些後悔,話說重了,把人罵跑了可怎麽辦?


    她清一清嗓子:“你把輿圖藏在哪兒告訴我,我就告訴你世子的近況。”


    連翹翹心裏一驚,仿佛一腳踏空。就連田七娘都聽說了,那雁淩霄的處境一定談不上好。


    “好。”她輕咬下唇,低聲道,“沂王府的貴重書籍均在藏書閣,世子給我見過南北輿圖,是從三樓夾層取出來的。我猜,大人問咱們要的那份輿圖,應該也在藏書閣某處。”


    聽罷,田七娘大皺其眉:“藏書閣成千上萬本書,我要找到幾時去?……罷了,不為難你,我再想想法子。”


    連翹翹目光灼灼,期盼地盯著她。田七娘搔搔麵頰,不耐道:“好好好,告訴你就是。我也是聽褚大哥說的,出了岔子你可別賴我啊!連翹翹,你那位世子被狗皇帝抓起來了。”


    “嗯?”連翹翹身形搖晃,渾身的血都涼了,指尖扣住窗欞,方才沒厥過去,“世子爺他犯了什麽錯?”


    田七娘眼風一掃:“還說你沒對那假世子動心,照照鏡子,瞧瞧你那點出息!”


    “假世子?”連翹翹喃喃,腦袋像被人灌了漿糊,再倒入沸水,心口一陣悶痛。她看見田七娘嘴巴張合,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田七娘說得口幹舌燥,透過紙糊的窗覷一眼天色,撇開連翹翹的手,急匆匆道:“我跟褚大哥扮作送果子的村民才混進後廚,時候不早,我該回去了。翹娘,你老實點待在清嵐庵,京城裏亂得很,別往外跑!等輿圖到手,我們就接你南下,離開這鬼地方。”


    杏黃的身影一溜煙走了,連翹翹枯坐在禪房,直到暮色消失在屋簷,才摸黑循著石子路回到偏院。


    紅藥正背手訓斥兩個侍女,見她歸來,板著的臉方才軟和幾分,快步迎上,挽住她臂彎:“夫人,你上哪兒去了?都把奴婢急昏頭了。”


    連翹翹瞥一眼抹眼淚的侍女,示意她們退下。簷下宮燈煌煌,將她柔和的眉眼映出分明的暗影。


    “紅藥。”連翹翹握住她手腕,一瞬不瞬望著她,“你跟我說實話,世子爺是不是出事了?”


    紅藥麵色發青,訕訕道:“夫人說得哪裏話,天馬行空的,世子能出什麽大事?”


    “世子讓你照顧我日常起居,沒讓你跟我說假話。”連翹翹眸中盈著寒意,莫名生出迫人的氣勢,“你要是不說,我就自己去問世子殿下。”


    紅藥僵直的嘴角一撇,肩膀一垮,眼淚跟刺破了的水球一般,嘩啦啦往下掉。她把雁淩霄交待的事情抖落個幹淨,連翹翹越聽越心驚。


    “世子早有預料,怎會落到如此地步?”連翹翹朱唇抿成一條線,攥緊綃帕,原地打轉,“沂王妃她……不對,不能找王妃,她巴不得世子在牢裏出事。”


    此時的連翹翹方才驚覺,無論是她還是雁淩霄,在這座皇城中,都不過是水中一粟。而她的一切都指望著雁淩霄,沒了世子殿下,她在京城就如同耳聾眼瞎,想找人幫忙,都沒地兒遞銀子!


    “夫人,你聽我說。”紅藥抹一把臉,眼睛哭得紅腫,“世子他一定還有後招,咱們不能亂,亂了就是幫倒忙。”


    “如果沒有呢?”連翹翹反問,“世子身陷囹圄,被陛下關進宗正寺大牢,一個月了連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讓我如何放心?”


    紅衣被她問住,一時沒了主意:“連夫人,那咱們該怎麽做?”


    連翹翹心思轉了幾轉,思忖道,無論雁淩霄是否有事,她於情於理都該去見他一麵,也算報了救命之恩。再者說,她心中亦有幽暗的想法,或許她能借此良機,洗清雁淩霄對她的懷疑……患難見真情,自古有之的道理。


    “姐姐派人去找何小林,世子出事,他們皇城司的人一定知曉最多。”連翹翹柔聲道,“請他尋摸個法子,讓我進一趟宗正寺,等親眼見過世子再做決定。”


    *


    宗正寺,大牢。


    何小林勾著頭,走在前麵,後邊跟了位身量不高不矮,腰身纖細的小太監。


    皇城司手眼通天,就算主官不在了,底下的人依舊照常做事。他不知上哪兒得來兩套太監的衣裳,在宗正寺外的夾巷讓連翹翹在馬車裏換上。


    連翹翹低下頭,用束發的襆頭陰影遮掩過於鮮亮的容貌。


    兩側的牢門緊鎖,時而傳來淒厲的慘叫,沾血的油布後影影綽綽,似乎有人被雙手吊在牆上。宗正寺料理宗室事務,都是天子的家事,牢裏關的不是壞了事的宗室子弟,就是宮裏頭犯錯的貴人。


    “何緹騎。”連翹翹打了個哆嗦,不敢想雁淩霄在宗正寺會受到怎樣的折磨,她的唇瓣失去血色,虛著氣聲問,“世子他該不會……?”


    何小林腳步一頓,平日裏提溜打轉的眼睛都僵了,他沉痛地點一點頭,摸出把用兩壇好酒換來的銅鑰匙遞給連翹翹,指向走廊盡頭隱藏在帷幔後的牢房。


    “夫人去吧,世子見到您一定很高興。”何小林抬起袖子,抹一把額頭的汗,“屬下在這兒望風,一個時辰後就來接您出去。”


    “何緹騎,多謝你。”連翹翹緊張得心髒都要從喉嚨眼裏蹦出來,她雙手將鑰匙捂在襟口,眼圈濕漉,對何小林點點頭,左右看了看大牢裏的動靜,就碎步往走廊盡頭奔去。


    興許是牢房陰冷潮濕,帷幔摸起來冰冰涼涼,還有些沉重。連翹翹撥開帷幔,指尖哆嗦著打開陰沉沉的牢門。她緊盯住巴掌大的銅鎖,生怕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響,引來獄卒的注意。


    哢嗒,鎖頭鬆動。


    連翹翹一個閃身擠進牢房,卻被明亮的燭光閃到眼睛,睫毛顫動,刺出了眼淚。


    “好端端的,怎麽又哭了?”雁淩霄話音帶笑,“成天哭,親你也哭,在榻上也愛哭,真是個哭包。”


    連翹翹徒勞地張張嘴,看到雁淩霄手背在腦後,躺在一張鋪著狼皮毯子的軟榻上,吊兒郎當翹著二郎腿,見她臉色不好,才慢慢吞吞坐直身子,還腆著臉拍一拍大腿,讓她坐過去。


    “世子!”連翹翹氣得話都要說不利索了,對滿屋子的香爐、絨毯、書案、箱籠指指點點,手指尖都在打顫,“您這是在坐牢,還是在住店?”


    眼見著又要把人氣哭,雁淩霄總算意識到問題嚴重,“唔”了一聲,走上前去將喬裝打扮成小太監的連翹翹裹進懷裏。


    連翹翹冷著一張雪白無瑕的小臉,胳膊抵在他胸前,避開他的親吻。


    “坐牢呢,缺個好欺負的獄卒。住店,則缺個暖被窩的……嘶。”雁淩霄罵了句下流的髒話,別開腦袋,舔舔嘴角的破口,有些難以置信,“連翹翹,你膽兒肥了?敢跟我動手?”


    連翹翹怔怔凝視著泛紅的右手,也覺得自己是不要命了。她身子一晃,膝蓋發軟,當即就要跟雁淩霄跪下請罪。可雁淩霄卻製住她,揪住她的領口,捧著臉龐俯身吻了下去。


    連翹翹整個人都迫不得已掛在雁淩霄身上,纖細的小臂環住他的脖頸。她艱難地,在密集的似乎永無止境的親吻中呼吸:“唔……”


    身軀像浸入沸水的冰雪,轉瞬之間就融化、消逝,難分彼此。她嚐到雁淩霄唇上的血腥味,可是漸漸的,又分不清到底是誰的血。


    “張嘴。”雁淩霄勾一勾嘴角,似乎心情極好,有條不紊摘掉連翹翹頭上素色的襆頭,黑色的頭冠。


    連翹翹褪去太監的青袍,手半遮半掩擋在前頭,藕粉的係帶在肩窩勒出淺痕。她一麵哭著配合,一麵暗罵雁淩霄混蛋,她擔心了好幾天,哭了兩個晚上,都哭給鬼去了。


    “夫人。”雁淩霄一手捂住額頭,啞聲道,“您大可以在心裏罵,罵得嬌裏嬌氣的,要我怎麽下得去手?”


    夫人兩個字宛如定身咒,連翹翹麵色生暈,掩住嘴,不肯再動彈。


    燭光搖曳,兩條人影蜿蜒著,擠挨著,映在牆麵上。束發的襆頭成了束縛手腕的凶器,藕粉綢帶繞在雙眼前,被淚水浸濕。


    連翹翹沒了罵人的力氣,憋了好半晌,才擠出一句:“世子爺在宗正寺天牢裏吃香喝辣,想必也不缺人伺候,是妾身多慮了。”說罷,就掙紮著起身想走。


    “別動。”雁淩霄捉住她,俯在耳邊說,“讓我抱一會兒。”


    耳尖發燙,雁淩霄的呼吸和話音都近在耳畔,胸腔的震顫幾入骨血。連翹翹不再掙動,茫然地看著牢房牆麵上掛的畫,輕輕按住雁淩霄橫在她胸前的小臂,似乎想借此觸摸自己的心。


    她看得出,雁淩霄很高興。如果她想借機在雁淩霄心裏留下一個獨一無二的位置,那麽她已經成功了。


    可是為什麽,她並未對此心生喜悅?為什麽她的心像被泡進梅子醋裏,一個勁兒發酸、窒息,仿佛永生永世得不到解脫?


    第30章 ??身世


    察覺到連翹翹心情不爽利, 雁淩霄歎口氣,將她翻過身,柔膩的身軀裸裎著, 橫躺在粗糲的狼毛絨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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