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你母親了?”雁淩霄揮退轎輦,二人並肩而行,小朱子等人遙遙綴在後麵。


    連翹翹嗯了聲,牽住他銀鎧包裹的小指,聲音像暖融融的春水,輕柔而澄澈:“臣妾不知該如何謝謝殿下,隻覺得心裏高興,想見您一麵。”


    哪怕是虛假的妄念,雁淩霄亦能捧到她麵前。僅憑這點,她就願意停留在雁淩霄身邊,就算做一輩子的良娣,日後做個默默無聞的妃嬪,她也知足了。


    雁淩霄見她話說到中途,眼尾噙上淚意,無奈道:“好好的,又要哭了?”


    正說著,他陡然冷下臉,把連翹翹擋在身後,看向夾巷邊一閃而過的裙擺,嗬斥道:“誰在那兒?滾出來。”


    小朱子走上前去,驚訝:“傅小姐,怎麽是你?”


    傅綺文款款走出,望向他們的眼神中滿是酸澀的愁雲:“臣女傅綺文,請太子殿下安。”


    連翹翹罥煙眉一挑:“傅小姐怎的沒隨令堂出宮?”


    “太子,請恕臣女唐突。”傅綺文不理會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臣女不明白,殿下終究是要娶妻的,為何偏偏不願與傅家結親?京中未出閣的貴女,唯有我父親是一品大員。殿下就不擔心……”


    “傅小姐慎言。”雁淩霄斥道。


    連翹翹很是尷尬,往後退了半步,就被雁淩霄把住小臂。她抬起頭,見雁淩霄的神情冷得像要滴水成冰,不禁暗暗為傅綺文祈禱。


    “指婚是陛下的旨意,傅小姐是想抗旨麽?”雁淩霄按捺下隱怒,“若你不願為三皇子妃,大可以削發為尼,好叫陛下知道。”


    “太子,您明知道臣女對您……”傅綺文口不擇言。


    “傅小姐。”雁淩霄攥著連翹翹的手,多了幾分力氣,“我們攏共沒見過幾次,你又何必將寄望在我一人身上?況且,不用我說傅小姐心裏也清楚,你不想嫁給三皇子,究竟是因為什麽?”


    傅綺文的臉唰地白了,她咬住下唇,想仰起頭再看一眼雁淩霄,祈求一絲憐憫,卻隻看到他與連氏的背影,淒清的巷道空餘隱隱的杜若香。


    “殿下。”連翹翹輕扯雁淩霄袖口,偷瞄仍跪在地上的傅綺文,“話是不是說得重了些?”


    雁淩霄掃一眼她髻上搖晃的步搖,被傅綺文一句“娶妻生子”膈應到的心總算舒坦幾分。他冷淡道:“憐香惜玉也要分對象。良娣心善,又心疼起旁人了?”


    “在慈寧殿邊上,總歸要給太後和三皇子麵子。”連翹翹細聲細氣解釋,偏過頭讓小朱子原路回去,護送傅小姐出宮。之後,又哄了雁淩霄好一陣,才讓他勉為其難地同意不與她計較。


    而在內心深處,連翹翹始終無法忘懷傅綺文跪在夾巷當中那纖弱的背影。並非因為雁淩霄所說的心善,而是兔死狐悲,僅此而已。


    *


    文德殿,朝會。


    雁淩霄袖手佇立在玉階下,緘默不語地聽著一封又一封上奏。


    眾臣也在狀似不經意地打量太子殿下,雁淩霄早先在皇城司做事,料理的都是機密軍務,也擔當監察百官的職責,手段酷烈血腥,讓朝中不少大臣心有戚戚。但做天子的鬣狗是一回事,當天下人的儲君又是另一回事。


    假若他還以皇城司提點的作派來做太子……身寬體胖的大人們背著手暗笑,陛下的成年皇子可不止他一個。


    有軍機奏報:“啟稟陛下,幽州薛家店大捷,幽州軍斬遼軍數百,俘虜上千人。皇恩浩蕩,是大紹福澤天佑啊!”


    雁淩霄眉毛一挑,摩挲銀白的手甲。


    “當真?”皇帝咳嗽兩聲,聲音如滾燙的沙礫,“好,幽州軍上下有賞——”


    “幽州軍指揮使請奏陛下,次月乘勝追擊,一舉驅逐北遼韃虜。”


    皇帝笑容一凜,不發一言。隨即,就有朝臣直呼:“陛下,不可啊!”


    雁淩霄冷冷瞥他一眼,是某位戶部侍郎。果然,那人緊接著說:“幽州軍在薛家店就已耗費軍餉萬兩,糧草萬石,再打下去豈不是要耗空國庫,叫天下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工部趙尚書拱手:“陛下,今年本該大修運河,重整漕運,好與南梁運河分庭抗禮。若在幽州空耗糧餉,會讓南梁小兒坐收漁翁之利。”


    皇帝深呼一口濁氣,眼皮耷拉著,覷向雁淩霄:“太子呢,你怎麽看?”


    “兒臣也想問,侍郎大人打算叫幽州軍作何打算?”雁淩霄一哂,“白白拿下薛家店,再空手而歸麽?”


    樞密使傅大人沉默許久,拱手道:“薛家店大捷已讓遼人知曉我大紹兵強馬壯,不敢再犯。不若就此與遼人簽訂盟約,繳納歲幣,世代交好,休養生息。”


    三皇子見狀,如聞到腥味的魚,眼泡一顫,連忙跟著老丈人的話音說:“父皇,大紹夾在北遼、南梁當中本就難上加難。依兒臣看,和遼人打,還是和南梁打,都會落得個腹背受敵的境地。為保萬全,還是謹終如始,以不變應萬變為好。”


    雁淩霄額角青筋一跳,狠狠閉上眼睛。


    眾說紛紜,高坐龍椅的帝王始終不發一語,然而,沉默有時就是一種表態。雁淩霄冷了臉,不再理會朝堂嗚嗚渣渣的言論。


    還不是時候,他想,入主東宮並未給他帶來更多權力,反而將他困囿入牢籠。


    皇帝久病而蒼老,但人還坐在龍椅上,就不會放任他借由北伐獲取兵權。


    想明白這份道理,雁淩霄輕歎口氣,強忍住如岩漿般迸發的憤怒,在皇帝說“容後再議,退朝”後,和朝臣一起山呼萬歲,斂眸隱去一切情緒,袖手離開。


    *


    回到玉英殿,雁淩霄還沒開口,就聽紅藥笑盈盈道:“稟太子殿下,良娣在裏間休息。”


    雁淩霄沉聲道:“快到午時了,良娣年紀小貪睡,你們也由著她胡鬧?”


    紅藥左右張望,見小宮女們都在殿外忙碌,訕訕道:“殿下,是良娣的小日子到了。”


    雁淩霄腳步一頓,問:“太醫怎麽說?”


    “院判大人說,良娣是娘胎裏帶來的氣血虛,體內且有血氣淤塞,還得用滋陰的湯藥溫補著,急不來。”


    雁淩霄快步進去,瞧見連翹翹側躺在貴妃榻上,雙手交疊墊在側臉下邊,臉頰鼓起一圈雪肉,胸口隨呼吸微微起伏。他放輕腳步,慢慢走到連翹翹身邊,撥開她顴骨上的碎發,緊蹙的眉心終於舒展開。


    “殿下?”連翹翹沒睡著,當即睜開眼睛,往上蹭了蹭,不大客氣地躺到雁淩霄腿上,“殿下心情不好?”


    雁淩霄嗯了聲,低聲喚她閨名:“連翹翹,若我說,我在朝上受了氣,你當如何?”


    “殿下……”連翹翹一怔,為難道,“臣妾身子不方便。”


    雁淩霄沒好氣:“你想哪兒去了?”說完,用勁揪了一把她臉上的軟肉。


    “太子殿下才幹過人,為大紹殫精竭慮。”連翹翹坐直身子,抱著他的胳膊說軟話,“妾身看在眼裏,想來朝廷裏其他大人和皇上亦看在眼中。”


    雁淩霄撫摸連翹翹脊背,冰冷的銀甲一節節捋過微凸的脊骨,動作輕之又輕,仿若撫琴。他神色溫和幾許,周身戾氣斂成一柄黑沉的刀。


    “我明白了。”雁淩霄道。


    他想主戰,朝中定有同道中人,隻是外界嘈雜的聲音太大,讓想發聲的人不得不保持緘默。


    連翹翹心下茫然,眨巴幾下眼睛。您明白了什麽?


    *


    風傳花信,雨濯春塵。京城又下過幾場雨,轉眼間就步入炎夏。


    朝堂上主戰和主和派打得如火如荼,雁淩霄依然背著手,挺直身板站在眾臣身前。他的背影從未佝僂過,看上去年輕而堅定。即便他不發言,皇帝問起也隻是打太極,但漸漸的,就有大臣琢磨出味來,開始奮力反擊。


    這些事,待在玉英殿的連翹翹自是一無所知。她一心憂慮著久久沒聽到田七娘的消息,聽早先雁淩霄派去客棧盯梢的人說,田七娘在一夜之間消失無蹤,連包袱都沒拿走。


    連翹翹攥緊何小林奉上的一塊綃帕,那是田七娘遺留在客棧中的物事。邊角赫然繡著一隻鳳蝶,針腳粗陋,看上去是田七娘臨走前匆匆繡下的。


    “拿去燒了吧。”連翹翹喚來綠芍,“別麻煩紅藥姐姐,丟去小廚房的灶台裏,幹幹淨淨處理掉。”


    綠芍扭頭一瞟,見紅藥不在,趕緊接過綃帕藏入懷中:“奴婢這就去。”


    酷熱的夏日,上到皇帝、太後,下到升鬥小民都叫苦不迭。京中坊巷縱橫交錯,屋簷相抵,又都是木板房,還起了幾場小火,好在潛火鋪的官兵來得快,沒釀成大禍。


    連翹翹苦夏,想去琉璃島避暑,但雁淩霄成日在崇政殿、文德殿打轉,忙到入夜才回玉英殿,她欲言又止,始終未能找到機會。


    剛入秋,皇帝就大張旗鼓封三皇子為和親王,又著雁淩雲為沂王世子,允許其於次年承嗣王位。


    三皇子敲鑼打鼓出了宮城,入住由兩座園林合二為一的和親王府,一時間聲勢煊赫,風頭無兩。隻待中秋節後完婚,迎娶傅大人家的嫡女,再先雁淩霄一步生下皇孫,未來的局勢如何還未可知呢。


    *


    八月二十,皇城司。


    親王府的鞭炮喧鬧聲傳入東華門,滿城笙歌鼎沸。雁淩霄神情冷肅,坐在官帽椅上,目光凜若冰霜,輕聲命令道:“你再說一遍。”


    王璞單膝跪地,一滴冷汗自額頭滑落沒入胡髯。他喉嚨幹澀,擠出一句話:“啟稟太子殿下,去南梁的察子回來了。他們說,南梁邊境重鎮桃山縣,卻有一青樓名為明月樓,早年聲名在外,就是南梁都城的達官貴人亦聞其雅名。”


    王璞抿了抿幹裂的唇:“兩年前一場大火後,明月樓燒為灰燼,在太傅裴鶴襄助下遷去都城。”


    “裴鶴。”雁淩霄一字一頓,幾乎咬牙切齒,“沂王爺人在京城,如何能知曉一位人在梁都的舞姬?”


    “這……”王璞磕巴道,“屬下知道的應該與太子曉得的一樣。沂王在宴會上聽聞樂伎讚頌梁都連氏美貌,於是一擲千金……殿下,可否要屬下去請連良娣問話?說不定其中有什麽誤會呢。”


    “誤會?”雁淩霄冷笑,旋即猛然闔上眼睛,他揉按眉心,深吸口氣問,“去玉英殿問問,良娣何在?把人請來皇城司,客氣些,別嚇著她。”


    第39章 ??有喜


    一個月前。


    冰山遙遙擺在珠簾後, 熏熱的風襲來,卷起層層紗幔。連翹翹手支著發髻,橫躺在貴妃榻上閉目養神。


    “良娣, 午膳才用了小半碗碧梗粥, 身子哪裏熬得住?禦膳房送了黃雀酢,良娣配上幾口烏梅酒, 也好開胃。”紅藥坐在繡墩邊,慢言輕語,手裏打著扇子。


    連翹翹鼻尖柔膩, 鼻翼沁出細汗,憊懶道:“姐姐隨意安排就是。”


    紅藥輕輕合掌,候在偏殿的宮女們就魚貫而入,少頃, 便布好一桌子小菜, 都是酸辣、酸甜口的,分量不多, 色澤鮮亮,胭脂盒大的碗碟宛如一片片花瓣。


    連翹翹睡過了勁, 有些頭暈心悸, 攙扶紅藥手腕步入外殿, 乍一看八仙桌正中,特意被擺成振翅欲飛狀的黃雀酢,眼珠子幽幽發亮, 直瞪著她,登時一股酸苦氣就從喉嚨深處湧出。


    “唔……”連翹翹捂嘴幹嘔, 宮女們嚇得魂飛魄散。


    紅藥忙讓人連桌子帶小菜抬下去, 別礙了良娣的眼, 一邊憂心忡忡問:“良娣苦夏日久,可要讓院判大人來請平安脈?”


    連翹翹搖頭,朱唇失去血色:“禦膳房的師傅功夫好,黃雀酢做得栩栩如生,倒讓我嚇了一跳。忍過惡心勁兒就好,不必勞累院判大人。”


    紅藥麵有疑色,連翹翹又請她差人去煎一碗濃濃的二陳湯:“許是冰涼的果子吃多了,又過了冰山的寒氣,喝過湯藥就會好。”


    “奴婢省得,良娣萬萬保重身體。”紅藥蹙著細細的柳眉去了。


    徒留連翹翹一人倚在榻上發愣,七月以來,她就時不時的反胃惡心,總吃不下東西。雁淩霄貴人事忙,往往後半夜才回玉英殿,竟也沒發覺不對。一次兩次尚可用苦夏為由糊弄過去,長此以往她瞞得過雁淩霄,也瞞不過朝夕相處的宮女們。


    上回來月事,是什麽時候?五月?還是六月?她小日子不準,時而兩三個月才來一次,之前她渾然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怕不是……


    連翹翹捂住小腹,低頭看了眼依舊平坦纖細的腰身,心中盤旋已久的猜測,讓她脊背發涼,額頭全是冷汗。


    “紅藥,紅藥——”連翹翹焦急,待紅藥來了,又把“請太醫”三個字咽肚子裏去,轉而道,“準備風箏,等外邊日頭落了,陪我去園子裏走走。”


    紅藥笑道:“也好,良娣多走動走動,成日裏悶在玉英殿所以才胃口不好。”


    一炷香後,玉英殿眾人就浩浩蕩蕩往禦花園去了。皇帝的嬪妃都住在花園西邊,靠東宮這頭罕有人至,連翹翹也不拘束,小朱子把風箏放高後,她就接過風箏線,提起裙擺小跑起來。


    宮女們烏泱泱追在身後,一片歡聲笑語,如雀鳥啼啾,行動間衣袂翻滾如雲,香風徐徐。


    一陣妖風吹過,燕子風箏穿林打葉,掛在假山旁的銀杏樹梢。


    宮女們一疊聲的歎息,小朱子撇開衣擺,打了個千兒:“連良娣稍等,小的這就爬上去把風箏給您帶下來。”


    “等等。”連翹翹叫住他,瞥一眼掛在假山頂不遠處的紙燕,把紅木線盤交給紅藥,而後捋高袖擺,紮緊袖口,“我在閨中也隨小姐妹們爬過樹,禦花園的假山不高,也不陡峭。你們在下頭等著,我親自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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