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淩霄已成驚弓之鳥，悄聲喚她：“翹娘。”
連翹翹喉嚨幹渴得快燒起來，胃裏也空空如也，瞥一眼雁淩霄，沒來得及互訴衷腸，肚子就餓得咕咕叫。她麵上發燙，扭過臉去，輕聲說：“好餓。”
雁淩霄笑了，捏一捏她的手，喚來宮女：“傳膳。”
太醫和禦膳房的膳食一齊到了，問過安，請過脈，隻說醒轉過來就是好事，往後要悉心將養，斷斷不能受驚受氣，亂了氣血。
牛骨湯燉了肉粥，連白花花的骨髓都挑出來和在碗裏。連翹翹不愛吃這些，但為了溫補還是就著雁淩霄的手，咬牙咽下去幾口，再吃了足足一盅紅棗乳鴿湯，用玫瑰露清了口，方才歇一口氣。
雁淩霄看她的眼神頗為小心翼翼，就像看個玻璃人，看那隻琉璃花冠，磕一下都怕她碎了。
“陛下。”連翹翹倚在墊高的軟枕上，想握住雁淩霄的手又不敢，訕訕地收回手，柔聲說，“讓陛下憂心了。”
雁淩霄與她十指相扣，坐進去些，把人摟進懷裏，低低嗯了一聲。
“陛下……”連翹翹仰著臉望向他，心頭酸酸軟軟的，“雁淩霄，我之前說的那些話，你不許怪我。”
又在撒嬌。雁淩霄冷哼，撇嘴道：“朕怪你做甚？是朕沒能護好你。你是朕的貴妃，好起來，朕什麽都能給你。”
“我已經擁有很多了。”連翹翹歪在他懷裏，耳廓緊貼著胸膛，聽著沉穩的熟悉的心跳，“足夠多了。”
山中白雪皚皚，雪花窸窸窣窣，掩住殿內的喁喁私語。
*
次年二月，臨近開春，溫泉行宮內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貴妃在的寢殿內尚且有些許歡聲笑語，行宮外圍、各處山莊的大臣和宮人們說話做事都提心吊膽的，擔心觸了陛下眉頭。
雁淩霄在外殿的書房處理政務，上午剛有個勸諫陛下回京的言官被拖下去，午後來問安的大臣們各個靜若鵪鶉，褚紅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後。
陛下半晌沒出聲，他們偷摸抬眼看，就見雁淩霄轉動左手指間的扳指，眉心微微一跳，倏然站起身：“先按昨日定下的章程做，有甚不通的，有勞政事堂的大人們討論一二再回稟朕。”
山雪已然融化，點點青山重新染上碧色。雁淩霄望向萬裏無雲的天空，仍有些心煩意亂。他順著心意往內殿去，穿過垂花門，再越過夾院，繞過雕著蓮花祥雲紋的影壁，與小朱子迎頭撞上。
“陛下！”小朱子打個千兒，臉上半哭半笑，“您來了！小的正要去前頭去信。娘娘她，有動靜了。”
??
第61章 好夢
（完結）
“發動了？”雁淩霄臉色難看, “才七個月……太醫呢？”
“哎。”小朱子點頭哈腰，抹一把臉上的汗，“太醫院的大人們和醫女、穩婆都到了, 娘娘羊水剛破就被抬去偏殿產房, 地龍燒著，參雞湯、催生丸也已下。”
說話間, 雁淩霄走到偏殿廊下。紅藥腦門上束著紅抹額，仍是滿頭大汗，見雁淩霄徑直往裏闖, 忙矮身行禮擋在他跟前：“陛下，產房汙穢，陛下萬金之軀不好擅入。”
雁淩霄側目看她，哂道：“汙穢血腥之地朕去的多了, 也沒傷著朕一根汗毛。貴妃孕育龍裔, 是大紹之福，有何汙穢可言？”
窗台下種了一株茶花, 初春未到，卻因溫泉地熱結下一顆顆鮮嫩的花苞。花欞窗內隱約傳來連翹翹壓抑的呻.吟, 雁淩霄揪緊衣襟, 肋下躍動的心髒似乎也跟著她一塊疼。
“讓開。”他冷冷砸下二字, 繞過一群戰戰兢兢的宮人步入偏殿。
穩婆和醫女們見到雁淩霄無不大驚失色，剛想開口就被他抬手止住，眼睜睜看著他撇開衣擺, 大馬金刀坐到床頭，握住貴妃娘娘的手。
連翹翹手心汗津津的, 被雁淩霄攥在大掌中, 像遊魚鑽進溫暖的沙礫。小腹一陣絞痛, 她銀牙一咬，有氣無力地嗔怪：“陛下不該來的。”
“小貓崽子一樣在裏頭哼哼，朕聽得難受，不看到你朕不安心。”雁淩霄撩起袖子，為她拂去額角冷汗，淡下聲音，問一旁的醫女，“貴妃懷胎七月，怎會不到時候就有了動靜？”
“陛下。”醫女福了福，斟詞酌句道，“娘娘身子骨弱，骨盆窄，年紀尚輕，這才早早發動。院判大人今早診過平安脈，下官也看過懷相，龍種強勁有力，隻要娘娘扛住，應該不會有大的差錯。”
雁淩霄橫她一眼：“朕之前說過，萬事以貴妃安危為重，你可還記得？”
“下官銘記在心。”醫女俯首，後心衣衫透濕。
連翹翹掙紮著想起來，被雁淩霄摟進懷裏，往後頸下多墊了幾隻軟枕。她半邊臉挨著雁淩霄胸口，指尖撫過他左手背殷紅的傷疤，附耳道：“雁淩霄，你別怕。”
“沒規沒矩的。”雁淩霄拿眼睛斜她，“朕怕什麽？嗯？”
連翹翹一雙罥煙眉皺成一團青煙，忍著疼，擠出個笑：“還要好幾個時辰，可有得等呢，陛下去寢殿歇口氣。”又搡他一把，央求道：“一會兒臣妾要生了，陛下千萬別進產房來。”
“怎麽？怕被人說？”雁淩霄抬眉，“朕的貴妃，誰敢說你？”
連翹翹無奈，她無親無故的，唯一的親眷還是雁淩霄為她安排的假父母，自進了宮，就是宮外千夫所指也與她無礙，何曾畏懼人言？
連翹翹眼皮輕闔，一雙玉臂軟綿綿地勾上雁淩霄脖頸，聲音也是軟的：“生孩子時五官猙獰、鬼哭狼嚎的，臣妾擔心露醜呢。”
“……不醜。”雁淩霄捧著連翹翹的臉，親了親白膩的鼻尖，額頭相抵，見她杏眼清淩淩的，目光十分篤定，隻得無奈歎息，“好，朕答應你，但你也要應朕一件事。”
腹內一波接一波的劇痛，連翹翹臉色發白，顫抖著勾住雁淩霄小指，一切心事與願望，盡在不言中。
雁淩霄走出偏殿產房，連翹翹頓時就被抽幹氣力，再繃不住平靜的麵孔，痛呼出聲。
紅藥急匆匆進屋，絞過熱帕為她拭汗，再取一塊幹爽枕巾遞到嘴邊：“娘娘，咬住這個，別咬了舌頭。”
“兕子他們呢？”連翹翹大口喘氣，十指大張摳緊床帳。
“娘娘放心，大皇子和大公主都在外殿用午點，朱公公和敬公公伺候著呢。”
“好。”連翹翹籲口氣，纖細的頸側青筋畢露，整個人像從溫泉裏撈上來一樣，由紅藥伺候著又換了一身衣裳。
*
外殿，兕子和犀哥兒互相打著眼色，蹲坐在榻上解九連環。鐵環敲擊，發出鈴鐺一樣的脆響。
“兕子，你看父皇。”犀哥兒咬耳朵，“像不像顆陀螺。”
“哥！小點聲，小點聲。”兕子瞪他，“阿娘說的你都忘了？那是父皇，不好亂講話。”
犀哥兒吐一吐舌頭，憨笑道：“童言無忌嘛。”
“哪有小屁孩說自家童言無忌的？”兕子叉腰，奪過九連環就是一通晃。
犀哥兒急了，伸出胳膊去奪：“哎哎！我解到一半呢！你說我小屁孩，那你是小屁孩的妹妹！哼！”
兩個小的沒心沒肺，倒讓在禦案前踱步的雁淩霄鬆快許多。他沉吟片刻，使個眼色，敬公公就躬身挪到近前：“陛下有什麽吩咐？”
“去請連大人一家，還有宗室裏有全福的女眷都一並請來。貴妃發動得突然，分痛的儀式也不能免了。”雁淩霄道，“既然都在行宮，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來為貴妃祈福。”
敬公公哎了聲，心中暗忖，陛下這大張旗鼓的，把對貴妃的寵愛擺在明麵上，半點也不藏著掖著。年前才處置了裏通外賊刺殺貴妃的南靖王一家，這回讓宗室女眷集體祈福，是為娘娘助聲勢呢。
分痛儀式就安排在與寢殿一牆之隔的花廳，兕子提著裙擺也去看熱鬧。隻見一排排珠環翠繞的貴婦人表情各異，挨個往鎏金彩畫盆拋擲吉物，有金銀饅頭，有彩畫雞蛋，生熟棗各二百，再有珍珠琉璃裝點的“石子”，影金貼羅花無數，不多時，就將那嬰兒澡盆裝得滿滿當當。
“安陽公主。”郡王府的女眷笑吟吟的問好，牽過兕子的小手，翻來覆去看，誇她眉眼像陛下，矜貴明豔，再過十年求做駙馬爺的好兒郎得從宮門排到城門外。
兕子抿著嘴笑，並不作聲，那夫人落了個沒臉，也不生氣，笑眯眯的問她貴妃娘娘的情況。
兕子嬌哼：“母妃在給兕子生小弟弟小妹妹呢。”
“貴妃娘娘是有福之人，定能順順利利誕下龍裔。”宗室女眷們口中念佛，撥動手撚，無論真情還是假意，紛紛為連貴妃祈禱。
月上中天，兕子和犀哥兒被嬤嬤們帶下去歇息，雁淩霄下了口諭，讓各家各府的夫人們先回去等消息，寢殿被皇城司的黑衣察子團團圍住，不許任何人進出。
雁淩霄僵立在產房前，窗紙上人影幢幢，燭光大亮。敬公公端來手爐，請他去外殿吃口熱茶暖身，小朱子偷摸使眼色，手指頭點了點窗欞，敬公公便抖擻花白的長眉，垂手退下。
產房內不斷端出一盆盆血水，血腥氣衝天。雁淩霄手腳冰涼，身形搖晃，想攔下醫女和嬤嬤問情況，又擔心誤了事。
連翹翹那樣纖弱，為何會流這麽多血？雁淩霄見過死傷無數，猙獰的、怨憎的臉孔一張張在他眼前盤旋。他從未後悔過殺人，但在此刻，他開始後怕累下的殺孽報應到連翹翹一人身上。
恍惚間，雁淩霄聽到泡沫的破碎聲，細微的聲響近在耳畔，他低下頭，看到一樹豔紅茶花競放，幽香彌漫。
下一瞬，產房傳來一陣歡呼喧鬧，很快又恢複寂靜。雁淩霄的心狠狠往上一提，就聽見咿呀的嬰兒啼哭。他倚著朱紅廊柱，長長籲一口濁氣。
“陛下。”皇家的穩婆都是有幾十年接生經驗的全福婦人，做事利落，淨過手就忙不迭來報喜，“貴妃平安，兩位小皇子也須尾俱全，身體康健。”
雁淩霄道一聲“好”，喚來小朱子，行宮上下從王公貴族到灑掃宮女通通有賞。
小朱子喜不自勝，打個千兒：“小的恭喜陛下喜得龍子，恭喜貴妃娘娘。”
寢殿前後人人麵帶喜色，紅綢彩花掛了滿院，再點上一束束金燦燦的煙花，不出一盞茶，就闔宮皆知貴妃娘娘誕下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收拾產房用了些時候，雁淩霄心急如焚，紅藥撩開氈簾，福禮：“陛下，娘娘梳洗好了，小皇子們也擦過身，由奶嬤嬤照顧著呢。”
“嗯。”雁淩霄頷首，抬腳就往偏殿裏邁，一進去就聞到熏香也蓋不住的血味。
繞過花鳥座屏，但見連翹翹躺在床上，麵色蒼白，用胭脂點過朱唇，勉強有了些許血色。
“翹娘。”雁淩霄坐到床頭，手捧住她的臉，汗津津的，像摸一塊濕軟的豆腐，他不敢用力，不敢坐進去，怕碰一下就把人碰碎了，“疼不疼？”
連翹翹噘嘴，氣若遊絲地嗔他：“陛下明知故問。”
“上回生兄妹兩個，也是如此？”雁淩霄皺眉。
“比那回容易些，月份小，不折騰人。”連翹翹說一個字都感覺扯著身下的肉在疼，略張張嘴就不肯說話了，瞥紅藥一眼，後者會意，招手讓奶嬤嬤抱著小皇子們過來。
民間說七活八不活，雁淩霄接過老二老三，見他倆個頭小得像貓崽，但都是臉色紅潤，緊緊攥著小拳頭，悄悄鬆了口氣。
“陛下，個頭大些包紅綢的是二皇子，包紫綢的是三皇子。”紅藥喜道，“別看他們小，胳膊腿可有勁了，養兩個月就能白白胖胖的，瞧，二皇子的眉毛和安陽公主一模一樣，三皇子的眼睛像娘娘。”
雁淩霄緊繃的唇角一鬆，眼中有溫柔笑意，他抱著老二的紅包袱，讓那小子躺到連翹翹身邊，再摟著老三，俯身吻了吻連翹翹額頭，低聲說：“恭喜貴妃娘娘。”
壞東西。連翹翹有氣無力，橫他一眼。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小名，被雁淩霄三兩句話定下，福哥兒和寧哥兒，但求他倆福壽康寧。連翹翹嫌雁淩霄敷衍，可也取不出更好的。
他們戳弄福哥兒、寧哥兒的臉蛋玩了會兒，兩個小的就很不給麵子嚶嚶哭出聲，奶嬤嬤忙把人接過，拿小毯子包好，前呼後擁地抱去後頭的暖閣，唯恐擾了貴妃娘娘休息。
連翹翹疲憊不堪，腦袋一點一點的，雁淩霄讓她睡，她卻不肯，隻說方才聽到煙花，但窗戶關著沒瞧見，好生可惜。
“等回京城，想看什麽樣的沒有？”雁淩霄無奈，山上夜涼，產房照例門窗禁閉，一絲冷風都不會鑽進去，他上哪兒去給連翹翹弄煙花。
“臣妾想看。”連翹翹側過臉，蹭他的掌心。
雁淩霄無計可施，隻虛掩起房門，閃身出去摘了朵茶花，讓連翹翹湊合湊合。
“噗。”連翹翹笑起來渾身都疼，忙止住笑意，望著那朵才綻開一半就慘遭雁淩霄毒手的花骨朵，又指揮雁淩霄找玉瓶和剪子來，好生把花枝養起來。末了歎一聲：“放兩三日就該枯萎了，倒可惜了陛下的心意。”
雁淩霄坐到床邊，聞言笑了笑，低垂著眉眼，視線與連翹翹琥珀色的瞳仁相遇：“朕每日都摘一朵，送給貴妃娘娘賞鑒。翹娘可願意？”他的目光與平日裏不同，並不迫人，隻靜靜地端詳連翹翹。
他驟然發問，連翹翹怔愣須臾，小腹的隱痛悄然無蹤，指尖觸摸雁淩霄手背微凸的血管，不自然地停頓。上顎幹渴發癢，耳垂滾燙。
“連翹翹，你可願意？”雁淩霄又問了一回。
“願意。”連翹翹點頭，再點點頭，“隻是……”
“隻是？”雁淩霄抱著胳膊，劍眉一揚。
“隻是陛下每天摘一朵，一個月不到，花就該被陛下薅禿了。”連翹翹彎起眼睛笑。
雁淩霄嘖了聲，刮刮她的鼻尖，冷淡的神情沒繃多久，也跟著勾起一抹笑。
連翹翹喉嚨幹渴得快燒起來，胃裏也空空如也，瞥一眼雁淩霄，沒來得及互訴衷腸，肚子就餓得咕咕叫。她麵上發燙，扭過臉去，輕聲說：“好餓。”
雁淩霄笑了，捏一捏她的手，喚來宮女：“傳膳。”
太醫和禦膳房的膳食一齊到了，問過安，請過脈，隻說醒轉過來就是好事，往後要悉心將養，斷斷不能受驚受氣，亂了氣血。
牛骨湯燉了肉粥，連白花花的骨髓都挑出來和在碗裏。連翹翹不愛吃這些，但為了溫補還是就著雁淩霄的手，咬牙咽下去幾口，再吃了足足一盅紅棗乳鴿湯，用玫瑰露清了口，方才歇一口氣。
雁淩霄看她的眼神頗為小心翼翼，就像看個玻璃人，看那隻琉璃花冠，磕一下都怕她碎了。
“陛下。”連翹翹倚在墊高的軟枕上，想握住雁淩霄的手又不敢，訕訕地收回手，柔聲說，“讓陛下憂心了。”
雁淩霄與她十指相扣，坐進去些，把人摟進懷裏，低低嗯了一聲。
“陛下……”連翹翹仰著臉望向他，心頭酸酸軟軟的，“雁淩霄，我之前說的那些話，你不許怪我。”
又在撒嬌。雁淩霄冷哼，撇嘴道：“朕怪你做甚？是朕沒能護好你。你是朕的貴妃，好起來，朕什麽都能給你。”
“我已經擁有很多了。”連翹翹歪在他懷裏，耳廓緊貼著胸膛，聽著沉穩的熟悉的心跳，“足夠多了。”
山中白雪皚皚，雪花窸窸窣窣，掩住殿內的喁喁私語。
*
次年二月，臨近開春，溫泉行宮內的氣氛一日比一日緊張。
貴妃在的寢殿內尚且有些許歡聲笑語，行宮外圍、各處山莊的大臣和宮人們說話做事都提心吊膽的，擔心觸了陛下眉頭。
雁淩霄在外殿的書房處理政務，上午剛有個勸諫陛下回京的言官被拖下去，午後來問安的大臣們各個靜若鵪鶉，褚紅的官袍大袖背在身後。
陛下半晌沒出聲，他們偷摸抬眼看，就見雁淩霄轉動左手指間的扳指，眉心微微一跳，倏然站起身：“先按昨日定下的章程做，有甚不通的，有勞政事堂的大人們討論一二再回稟朕。”
山雪已然融化，點點青山重新染上碧色。雁淩霄望向萬裏無雲的天空，仍有些心煩意亂。他順著心意往內殿去，穿過垂花門，再越過夾院，繞過雕著蓮花祥雲紋的影壁，與小朱子迎頭撞上。
“陛下！”小朱子打個千兒，臉上半哭半笑，“您來了！小的正要去前頭去信。娘娘她，有動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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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好夢
（完結）
“發動了？”雁淩霄臉色難看, “才七個月……太醫呢？”
“哎。”小朱子點頭哈腰，抹一把臉上的汗，“太醫院的大人們和醫女、穩婆都到了, 娘娘羊水剛破就被抬去偏殿產房, 地龍燒著，參雞湯、催生丸也已下。”
說話間, 雁淩霄走到偏殿廊下。紅藥腦門上束著紅抹額，仍是滿頭大汗，見雁淩霄徑直往裏闖, 忙矮身行禮擋在他跟前：“陛下，產房汙穢，陛下萬金之軀不好擅入。”
雁淩霄側目看她，哂道：“汙穢血腥之地朕去的多了, 也沒傷著朕一根汗毛。貴妃孕育龍裔, 是大紹之福，有何汙穢可言？”
窗台下種了一株茶花, 初春未到，卻因溫泉地熱結下一顆顆鮮嫩的花苞。花欞窗內隱約傳來連翹翹壓抑的呻.吟, 雁淩霄揪緊衣襟, 肋下躍動的心髒似乎也跟著她一塊疼。
“讓開。”他冷冷砸下二字, 繞過一群戰戰兢兢的宮人步入偏殿。
穩婆和醫女們見到雁淩霄無不大驚失色，剛想開口就被他抬手止住，眼睜睜看著他撇開衣擺, 大馬金刀坐到床頭，握住貴妃娘娘的手。
連翹翹手心汗津津的, 被雁淩霄攥在大掌中, 像遊魚鑽進溫暖的沙礫。小腹一陣絞痛, 她銀牙一咬，有氣無力地嗔怪：“陛下不該來的。”
“小貓崽子一樣在裏頭哼哼，朕聽得難受，不看到你朕不安心。”雁淩霄撩起袖子，為她拂去額角冷汗，淡下聲音，問一旁的醫女，“貴妃懷胎七月，怎會不到時候就有了動靜？”
“陛下。”醫女福了福，斟詞酌句道，“娘娘身子骨弱，骨盆窄，年紀尚輕，這才早早發動。院判大人今早診過平安脈，下官也看過懷相，龍種強勁有力，隻要娘娘扛住，應該不會有大的差錯。”
雁淩霄橫她一眼：“朕之前說過，萬事以貴妃安危為重，你可還記得？”
“下官銘記在心。”醫女俯首，後心衣衫透濕。
連翹翹掙紮著想起來，被雁淩霄摟進懷裏，往後頸下多墊了幾隻軟枕。她半邊臉挨著雁淩霄胸口，指尖撫過他左手背殷紅的傷疤，附耳道：“雁淩霄，你別怕。”
“沒規沒矩的。”雁淩霄拿眼睛斜她，“朕怕什麽？嗯？”
連翹翹一雙罥煙眉皺成一團青煙，忍著疼，擠出個笑：“還要好幾個時辰，可有得等呢，陛下去寢殿歇口氣。”又搡他一把，央求道：“一會兒臣妾要生了，陛下千萬別進產房來。”
“怎麽？怕被人說？”雁淩霄抬眉，“朕的貴妃，誰敢說你？”
連翹翹無奈，她無親無故的，唯一的親眷還是雁淩霄為她安排的假父母，自進了宮，就是宮外千夫所指也與她無礙，何曾畏懼人言？
連翹翹眼皮輕闔，一雙玉臂軟綿綿地勾上雁淩霄脖頸，聲音也是軟的：“生孩子時五官猙獰、鬼哭狼嚎的，臣妾擔心露醜呢。”
“……不醜。”雁淩霄捧著連翹翹的臉，親了親白膩的鼻尖，額頭相抵，見她杏眼清淩淩的，目光十分篤定，隻得無奈歎息，“好，朕答應你，但你也要應朕一件事。”
腹內一波接一波的劇痛，連翹翹臉色發白，顫抖著勾住雁淩霄小指，一切心事與願望，盡在不言中。
雁淩霄走出偏殿產房，連翹翹頓時就被抽幹氣力，再繃不住平靜的麵孔，痛呼出聲。
紅藥急匆匆進屋，絞過熱帕為她拭汗，再取一塊幹爽枕巾遞到嘴邊：“娘娘，咬住這個，別咬了舌頭。”
“兕子他們呢？”連翹翹大口喘氣，十指大張摳緊床帳。
“娘娘放心，大皇子和大公主都在外殿用午點，朱公公和敬公公伺候著呢。”
“好。”連翹翹籲口氣，纖細的頸側青筋畢露，整個人像從溫泉裏撈上來一樣，由紅藥伺候著又換了一身衣裳。
*
外殿，兕子和犀哥兒互相打著眼色，蹲坐在榻上解九連環。鐵環敲擊，發出鈴鐺一樣的脆響。
“兕子，你看父皇。”犀哥兒咬耳朵，“像不像顆陀螺。”
“哥！小點聲，小點聲。”兕子瞪他，“阿娘說的你都忘了？那是父皇，不好亂講話。”
犀哥兒吐一吐舌頭，憨笑道：“童言無忌嘛。”
“哪有小屁孩說自家童言無忌的？”兕子叉腰，奪過九連環就是一通晃。
犀哥兒急了，伸出胳膊去奪：“哎哎！我解到一半呢！你說我小屁孩，那你是小屁孩的妹妹！哼！”
兩個小的沒心沒肺，倒讓在禦案前踱步的雁淩霄鬆快許多。他沉吟片刻，使個眼色，敬公公就躬身挪到近前：“陛下有什麽吩咐？”
“去請連大人一家，還有宗室裏有全福的女眷都一並請來。貴妃發動得突然，分痛的儀式也不能免了。”雁淩霄道，“既然都在行宮，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來為貴妃祈福。”
敬公公哎了聲，心中暗忖，陛下這大張旗鼓的，把對貴妃的寵愛擺在明麵上，半點也不藏著掖著。年前才處置了裏通外賊刺殺貴妃的南靖王一家，這回讓宗室女眷集體祈福，是為娘娘助聲勢呢。
分痛儀式就安排在與寢殿一牆之隔的花廳，兕子提著裙擺也去看熱鬧。隻見一排排珠環翠繞的貴婦人表情各異，挨個往鎏金彩畫盆拋擲吉物，有金銀饅頭，有彩畫雞蛋，生熟棗各二百，再有珍珠琉璃裝點的“石子”，影金貼羅花無數，不多時，就將那嬰兒澡盆裝得滿滿當當。
“安陽公主。”郡王府的女眷笑吟吟的問好，牽過兕子的小手，翻來覆去看，誇她眉眼像陛下，矜貴明豔，再過十年求做駙馬爺的好兒郎得從宮門排到城門外。
兕子抿著嘴笑，並不作聲，那夫人落了個沒臉，也不生氣，笑眯眯的問她貴妃娘娘的情況。
兕子嬌哼：“母妃在給兕子生小弟弟小妹妹呢。”
“貴妃娘娘是有福之人，定能順順利利誕下龍裔。”宗室女眷們口中念佛，撥動手撚，無論真情還是假意，紛紛為連貴妃祈禱。
月上中天，兕子和犀哥兒被嬤嬤們帶下去歇息，雁淩霄下了口諭，讓各家各府的夫人們先回去等消息，寢殿被皇城司的黑衣察子團團圍住，不許任何人進出。
雁淩霄僵立在產房前，窗紙上人影幢幢，燭光大亮。敬公公端來手爐，請他去外殿吃口熱茶暖身，小朱子偷摸使眼色，手指頭點了點窗欞，敬公公便抖擻花白的長眉，垂手退下。
產房內不斷端出一盆盆血水，血腥氣衝天。雁淩霄手腳冰涼，身形搖晃，想攔下醫女和嬤嬤問情況，又擔心誤了事。
連翹翹那樣纖弱，為何會流這麽多血？雁淩霄見過死傷無數，猙獰的、怨憎的臉孔一張張在他眼前盤旋。他從未後悔過殺人，但在此刻，他開始後怕累下的殺孽報應到連翹翹一人身上。
恍惚間，雁淩霄聽到泡沫的破碎聲，細微的聲響近在耳畔，他低下頭，看到一樹豔紅茶花競放，幽香彌漫。
下一瞬，產房傳來一陣歡呼喧鬧，很快又恢複寂靜。雁淩霄的心狠狠往上一提，就聽見咿呀的嬰兒啼哭。他倚著朱紅廊柱，長長籲一口濁氣。
“陛下。”皇家的穩婆都是有幾十年接生經驗的全福婦人，做事利落，淨過手就忙不迭來報喜，“貴妃平安，兩位小皇子也須尾俱全，身體康健。”
雁淩霄道一聲“好”，喚來小朱子，行宮上下從王公貴族到灑掃宮女通通有賞。
小朱子喜不自勝，打個千兒：“小的恭喜陛下喜得龍子，恭喜貴妃娘娘。”
寢殿前後人人麵帶喜色，紅綢彩花掛了滿院，再點上一束束金燦燦的煙花，不出一盞茶，就闔宮皆知貴妃娘娘誕下了二皇子和三皇子。
收拾產房用了些時候，雁淩霄心急如焚，紅藥撩開氈簾，福禮：“陛下，娘娘梳洗好了，小皇子們也擦過身，由奶嬤嬤照顧著呢。”
“嗯。”雁淩霄頷首，抬腳就往偏殿裏邁，一進去就聞到熏香也蓋不住的血味。
繞過花鳥座屏，但見連翹翹躺在床上，麵色蒼白，用胭脂點過朱唇，勉強有了些許血色。
“翹娘。”雁淩霄坐到床頭，手捧住她的臉，汗津津的，像摸一塊濕軟的豆腐，他不敢用力，不敢坐進去，怕碰一下就把人碰碎了，“疼不疼？”
連翹翹噘嘴，氣若遊絲地嗔他：“陛下明知故問。”
“上回生兄妹兩個，也是如此？”雁淩霄皺眉。
“比那回容易些，月份小，不折騰人。”連翹翹說一個字都感覺扯著身下的肉在疼，略張張嘴就不肯說話了，瞥紅藥一眼，後者會意，招手讓奶嬤嬤抱著小皇子們過來。
民間說七活八不活，雁淩霄接過老二老三，見他倆個頭小得像貓崽，但都是臉色紅潤，緊緊攥著小拳頭，悄悄鬆了口氣。
“陛下，個頭大些包紅綢的是二皇子，包紫綢的是三皇子。”紅藥喜道，“別看他們小，胳膊腿可有勁了，養兩個月就能白白胖胖的，瞧，二皇子的眉毛和安陽公主一模一樣，三皇子的眼睛像娘娘。”
雁淩霄緊繃的唇角一鬆，眼中有溫柔笑意，他抱著老二的紅包袱，讓那小子躺到連翹翹身邊，再摟著老三，俯身吻了吻連翹翹額頭，低聲說：“恭喜貴妃娘娘。”
壞東西。連翹翹有氣無力，橫他一眼。
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小名，被雁淩霄三兩句話定下，福哥兒和寧哥兒，但求他倆福壽康寧。連翹翹嫌雁淩霄敷衍，可也取不出更好的。
他們戳弄福哥兒、寧哥兒的臉蛋玩了會兒，兩個小的就很不給麵子嚶嚶哭出聲，奶嬤嬤忙把人接過，拿小毯子包好，前呼後擁地抱去後頭的暖閣，唯恐擾了貴妃娘娘休息。
連翹翹疲憊不堪，腦袋一點一點的，雁淩霄讓她睡，她卻不肯，隻說方才聽到煙花，但窗戶關著沒瞧見，好生可惜。
“等回京城，想看什麽樣的沒有？”雁淩霄無奈，山上夜涼，產房照例門窗禁閉，一絲冷風都不會鑽進去，他上哪兒去給連翹翹弄煙花。
“臣妾想看。”連翹翹側過臉，蹭他的掌心。
雁淩霄無計可施，隻虛掩起房門，閃身出去摘了朵茶花，讓連翹翹湊合湊合。
“噗。”連翹翹笑起來渾身都疼，忙止住笑意，望著那朵才綻開一半就慘遭雁淩霄毒手的花骨朵，又指揮雁淩霄找玉瓶和剪子來，好生把花枝養起來。末了歎一聲：“放兩三日就該枯萎了，倒可惜了陛下的心意。”
雁淩霄坐到床邊，聞言笑了笑，低垂著眉眼，視線與連翹翹琥珀色的瞳仁相遇：“朕每日都摘一朵，送給貴妃娘娘賞鑒。翹娘可願意？”他的目光與平日裏不同，並不迫人，隻靜靜地端詳連翹翹。
他驟然發問，連翹翹怔愣須臾，小腹的隱痛悄然無蹤，指尖觸摸雁淩霄手背微凸的血管，不自然地停頓。上顎幹渴發癢，耳垂滾燙。
“連翹翹，你可願意？”雁淩霄又問了一回。
“願意。”連翹翹點頭，再點點頭，“隻是……”
“隻是？”雁淩霄抱著胳膊，劍眉一揚。
“隻是陛下每天摘一朵，一個月不到，花就該被陛下薅禿了。”連翹翹彎起眼睛笑。
雁淩霄嘖了聲，刮刮她的鼻尖，冷淡的神情沒繃多久，也跟著勾起一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