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铖捏著麥克風的指節用力到泛白,在各種打探眼神下鋪開的嘈雜聲中,他看起來像極了表演失敗的小醜。


    他恐怕難得有這樣的體驗。


    曾經有個人會拚盡一身氣力,用傷疤和鮮血將他擁至王座,讓他無論什麽時候都光鮮亮麗,哪裏知道在萬眾矚目之下受盡難堪是什麽感受。


    但他終究還是聰明且鎮定的人,短暫的失神過後,他在台上的高腳椅上換了個更筆直的姿勢,手指輕輕滑動在屏幕上,同時道:


    “別瞎起哄。你們點的很多我都不會唱,我唱一首……”


    他頓了一下,然後選了一首歌,卻並沒有說歌名是什麽。


    他這個反應,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他在我以為的兩種選擇外,做了第三種選擇——


    什麽都不說,任由他們猜測。


    你以為是默認便是默認,你以為不是便不是。


    而這種不解釋的行為,相當於把所有的輿論攔在了自己跟前,想必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八卦,都將圍繞江總的新夫人是誰了。


    反倒是把我摘了出來。


    這個決定倒使得我原本對他的鄙夷散了幾分,不過想來是他終究還有幾分莫名其妙的氣節,不想爭辯這些莫須有的東西。


    這是我難得還算欣賞他的部分了。


    他背後原本黑漆漆的屏幕開始載入畫麵,進度條到百分之百後,mv開始播放。


    他點了一首我毫不意外的歌。


    最近很多的細節都向我展示,他並非對我視若無睹,而是明知道我做了什麽做了多少,他都假裝不知道,然後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


    所以在他決定唱這首歌的時候,我簡直太不意外了。


    不意外到我甚至想打個哈欠。


    這是我大學時代披筆名給江铖寫的一首歌,找了個還算出名的網絡歌手,傳唱度不高,但隨著網絡越來越發達,很多ktv裏也會收納這首歌。


    名字就叫《入江》。


    “我潛入江底/看見水麵之外的月亮/刺痛我眼睛/


    我看不清/你的若即若離/像浪翻在心裏/卻抓不到實際”


    我並沒有什麽多深的文學素養,現在看來這詞也爛透了,就是把一些小姑娘愛而不得的矯情拚成了一句句押韻的歌詞。


    因為是我的心路曆程,所以找的是女歌手,現在這首歌從江铖喉間唱出來,在悵然若失之外,不知怎麽還多了幾分苦悶和蕭索。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有沒有這些情緒了,但也許現在江铖唱的,是自己的情緒。


    歌很慢也很緩,原本吵鬧的場地也逐漸安靜起來,一直到江铖唱完,好一會兒才有人出來熱場子。


    有了江铖這事在前,沒人敢再起哄讓我上去。


    第二天又是各種集體活動,我就參與了一兩個,剩下時間都躲在自己房間裏偷懶,楊籟給我發消息說大家晚上會舉行篝火晚會,還有人要表演節目,我回複說有空過去,實際上根本沒有想法。


    直到夕陽快落山時,我在房間裏待得有些發悶,一個人走了出去,走到了海邊。


    主負責人選的這個時間確實不錯,即便太陽已經要落不落得掛在海平麵上,海風裹著淡淡的鹹味卷過來,也不算太冷。


    我穿著一件絲綢襯衫,隨便套了個棉質長裙,頭發一挽就出來了,即便這樣也隻覺得溫度正好,不像前幾日剛入秋時,冷得人牙齒都打顫。


    這個沙灘很大,我怕和他們大部隊碰上,特意繞路去了最偏的地方,那一塊是觀賞性的區域,設計師在靠近海不遠的地方建了一長條灰色水泥做的高台,可以散步,也可以拿來坐。


    隻是台子很高,坐下來的時候再長的腿也夠不著地。


    我沿著這條灰色水泥高台像幼兒一般踩著中線往前走,原本還算自得其樂,可我回去喝口水的功夫,再回來,那個台階上不知怎麽,就多了一個背影。


    那人右肩背著一把吉他,蓋住了他大半個背。露出來的半個背消瘦見骨,海風吹著他布料稍顯硬質的襯衫,時不時可以看見他背部的骨節。


    他的頭發被吹得有些亂,身體卻依舊挺直著,和黑色的吉他套一樣筆挺直立。


    是陸重非。


    我順著高台的引導線走到他的身側,他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看我,露出一個有些靦腆的笑容:“莊總。”


    我在他一米外停了下來:“今晚你要表演?”


    我是看到他的吉他才想起來的,楊籟說了,今晚篝火晚會,很多人要表演。


    陸重非點了點頭,道:“我們部門大家都不太願意,但陳經理那邊說必須每個部門至少一個節目,我就被趕鴨子上架了。”


    我輕笑了一聲:“多點表現機會也挺好的,太沉悶隻會埋頭苦幹自己很累。”


    “我倒沒想那麽多,隻是怕彈得不好給部門丟人。”陸重非不太好意思地笑道:“所以我偷偷避開他們,是打算過來練練歌的。”


    “練琴?”


    “本來是這麽打算……”他笑著轉頭,正視著前方:


    “但莊總您看,這兒好漂亮啊。”


    風揚起我的長裙擺向陸重非的方向,橙紅的夕陽把雲朵大海和我們的白色襯衫都染成了淺淡的橙色,在這蔓延橙色的濾鏡中,藏著一點點微微的紅。


    那點微微的紅色,泛在波光粼粼中,勾在我們的輪廓線條上,點在陸重非的耳尖。


    我沒有看海,我就這麽看著他。


    一直到遠方的嘈雜聲打破了這兒的靜謐,太陽終於被海水淹沒,依稀有火光亮在視野的盡頭。


    篝火晚會開始了。


    我這才收回目光,看著沉寂卻藏著波濤洶湧的大海:“你好像要來不及練琴了。”


    “還有一點時間,我的節目在很後麵。”他終於動了動身子,從後背取下吉他,打開黑色的吉他套,取出裏麵的木質吉他。


    他抱起吉他,撥了撥弦,流暢的音樂聲蕩在了沙灘上。


    “莊總。”他抱著吉他朝我笑:“要不您點首歌吧。”


    我偏了偏頭:“你不是要練琴嗎?你練你一會兒要表演的歌就行了,不用管我。”


    “說來有些不好意思……”他撓了撓頭:“上大巴的前一刻我還在加班,其實我都還沒想好我要唱什麽來的……”


    我笑道:“你這是在變相向我邀功嗎?”


    “不是不是!”他趕緊道:“我隻是……我隻是……”


    他隻是了好一會兒沒說出話來,我噙著笑在他旁邊隔了一手臂遠的位置坐下,道:“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開個玩笑而已。”


    他鬆了口氣。


    我道:“不如你唱什麽《國際歌》之類的?”


    他的臉垮了下來,露出幾分求饒的表情:“莊總……不要再開這種玩笑了……”


    欺負小朋友的確很快樂,我笑出了聲:“打倒資本主義不是每個打工人的願望嗎?”


    他大概是被我逗得有些小脾氣了,幹脆破罐子破摔道:“您說得對。一會兒我就唱《國際歌》,經理們問起來,我就說是莊總點的。”


    我裝模作樣地點頭:“會推鍋了,不錯,是個合格的社會人了。”


    他也終於崩不出笑了出來:“莊總,哪有您這樣帶壞下屬的。”


    “每天板板正正地多沒意思啊。”我晃了晃懸在半空中的腿,意外找回了幾分童年的快樂:“人呢,就要學會苦中作樂。”


    陸重非的手指撥動了幾下琴弦,突然問道:“莊總,您過得很苦嗎?”


    “像我這樣物質條件的人說苦,應該會被人罵矯情吧。”我想了想道:“說苦也不至於,就是人一輩子活在世界上,總歸有些想要卻無法得到的東西。”


    畢竟我這麽多年來,大多數的苦都是自找的。


    “其實……”他抿唇,沉默了一會兒,道:“有件事情,莊總,我一直想告訴您……”


    我沒有看他,也沒在意,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尖:“你說。”


    “前段時間,我一直過得很不好。我媽媽生了病,雖然我家境還算不錯,可我總擔心錢不夠治不好她的病,就想找最好的公司,賺最多的錢。您還記得第一次麵試的時候嗎?那次我半個小時沒回來,遲到了很久,您還給我打了圓場……”


    這件事情其實過了沒多久,但大概我最近太累,竟然覺得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嗯,我記得。”


    “其實那天是在廁所的時候,鄰居給我打電話,說我媽發病了,我腦子一懵就想趕回去,結果半途跟我說沒事了,我不想錯過麵試,所以又趕快跑了回來。”


    說到這裏,他漂亮的眼睛裏浮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其實我本來是不報期待了,因為遲到,人事打我電話我還因為靜音沒接上,這放在哪都是被嚴重扣分的事情,根本不可能還有機會。”


    說到這裏,他抬頭看了看天,似乎要把逼到眼眶的淚水藏回去:“但我真的太需要這份工作了,雖然的確有很多公司要我,但這兒給的福利待遇是最好的,我真的真的不想錯過。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也是那天,我在門口遇到您,您問我‘為什麽一定需要這份工作?’還說我‘不要妄自菲薄,在其他地方一定會出彩的’。那時候我不敢回答,我怕您覺得我在博同情,我現在終於可以回答您了。”


    “再後來,我麵試通過,興高采烈開始上班,卻沒想到路上被撞了。”他的笑容依舊苦澀:“那時候您都不知道,我都快絕望了,想著是不是老天爺要和我作對,我想要的哪怕這麽一點點東西都不肯給我。”


    “可就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滿腦子隻能想到先去上班再說的時候,您出現了。”


    陸重非的底細我很清楚,所以我知道,他如今和我說的這一切,都是肺腑之言。


    單純的男孩子彎著眼睛,盈盈的淚光中卻閃著笑意:


    “莊總,您出現了。”


    他轉頭,認真地看著我:“無論是那次您給我打的圓場,還是在第一次報道那天被撞時送我去醫院,也許這些對於您來說很小的事情,對於我來說,卻可以拯救我的全部。”


    我晃動的雙腳停在了半空。


    我這才轉頭正眼看他,看見他原本苦澀的笑容裏,夾雜著的那點真心實意的喜悅和感謝。


    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我總覺得陸重非和江铖很像,可直到今天我才發現——


    他們根本不一樣。


    第40章


    其實我想說,拯救這個詞太大了,我配不上。


    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我不是十七八的小姑娘了,雖然被人這樣充滿感激地看著,再加上些似是而非的話會讓我十分受用,但在受用的同時第一時間冒出來的,不是心動或者害羞,而是自己都無法控製的質疑:


    在昨天大家剛確定我和江铖實打實要離婚,而且江铖沒解釋自己即將再婚的情況下,對於其他人來說,那就是我與江铖,再無複婚可能。


    甚至於對於大多數都知道我苦追江铖多年無果的人來說,心裏麵想的恐怕是“莊聞這次徹底輸了,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也許在他們眼中,我此刻就是一個受盡情傷需要安慰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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