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雪露回想起當年新婚之夜,豐神俊朗的夫君一身紅袍,四爪盤龍盤踞在他的喜服之上。


    晃動的紅燭映襯之下,越發顯得他貴氣逼人。


    就連她,原本一個對慕容昀沒有什麽感情,也對成婚並無太大期待的人,亦忍不住在那一刻羞紅了臉頰。


    相雪露本來對與他行周公之禮之事有些抗拒,但為了規矩,也不得不從。


    卻未想到,慕容昀用喜秤挑開她的紅蓋頭,與她交臂相繞喝完合巹酒後,便合衣躺下了。


    甚至禮貌地讓出了一大段空處,還溫聲對她說,為了她的名譽,他不便去書房睡,但若是她覺得擠或者不習慣,他可以去軟塌入眠。


    相雪露至今還記得當時的震驚,畢竟慕容昀求娶她的時候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熱切之至。


    想不到成婚以後反而要如此保持距離。


    她一度懷疑,慕容昀是不是因為身子病弱,以至於男女之事方麵多有不便……


    此時重新翻出舊時的記憶,倒是注意到了一些那時未關注到的細微枝末。


    譬如,新婚之夜,花燭搖紅之際,慕容昀一身正紅喜服,臉龐上也映上了紅光。


    他的麵上帶著淡淡的笑意,眼底卻透出一股似有似無的哀愁。


    那時相雪露滿腦子都是自己的心事,就算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尋常之處,也沒空細想。


    現下想來,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有些與尋常不一般……


    “雪露,雪露,你怎麽了?”太後的聲音傳來,相雪露猛地回神。


    太後見相雪露麵上微沁出汗意,以為她是疲勞過度,身體不適,便也不再多話,隻是吩咐太醫為她診治,令她早些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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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太後一同用過午膳後,未時剛過,相雪露便告退出宮了。


    太後想多留她一晚,她以府中尚有事務需處理婉拒了。


    出了宮門,換下轎輦。


    馬車嵌金絲的烏木滾輪咕嚕嚕地滾過街道上的青條石,相雪露的心亦是砰砰砰的不平靜。


    她沒有直接回府,而是令車夫驅車去了一處醫館。


    方才在宮中,有些話不好問禦醫,隻能隱藏身份來這尋常醫館探個究竟。


    到了醫館,她讓青檸綠檬等在外麵,獨自一人進去尋了一位老郎中。


    “這位夫人,有何病痛,還請說來,好為您診治一番。”


    老郎中今年五六十的歲數,兩眼卻很亮堂,一下便看出來眼前的女子身份不一般,打起了十分的精神。


    相雪露猶豫了一下,掩唇低聲道:“不知道郎中先生可解一癔症?”


    思來想去,鬼神之說太過縹緲,許是她生了什麽癔症,這幾日才會心緒不寧。


    老郎中鋪開宣紙,提筆粘墨,懸於上方,準備記下相雪露敘述的症狀:“癔症倒是少見,夫人許是弄錯了也不定,不如先詳細描述一番,也好為夫人對症下藥。”


    詳細,如何詳細……


    相雪露貝齒把舌尖磨到微痛之時,才輾轉吐露出話語。


    “前些日子,先夫故去之後,便時常夢見,不乏……親密之態。”


    相雪露說得很含蓄,但仍升起羞怯之意,兩隻素手攥緊了衣裳,麵上如火燒。


    如此這般說出去,也不知道先生會怎樣看她,以為她是何水性楊花之人,夢中都不忘玷汙亡夫。


    老郎中聽了幾耳,已經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過來,他露出了然的神色,不過並無任何對相雪露的鄙夷。


    “夫人不必擔憂,這算不上什麽癔症,頂多稱得上,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罷了。”


    “此乃人之常情。”老郎中溫和地說。


    相雪露指甲都快要掐進肉裏,她倒寧願是自己得了癔症,也好過承認緣由是自己春.心泛濫。


    從小接受的教育讓她難以泰然處之。


    “可有法子能解呢?”相雪露的聲音艱澀得不像話。


    老郎中沉吟片刻,緩聲道:“若要一勞永逸,還需從根源上解決。”


    “老夫鬥膽問夫人一句,夫人丈夫新喪,日後可有再醮之意。”


    “斯人已逝,當應放眼未來,舊人之結,還應新人來解。”


    相雪露的腦子一下子轟隆隆地炸開了,再醮……新人,豈不是讓她另尋新歡之意。


    這是她從未考慮過的想法,她至今也不敢相信,自己是那種缺了男人便活不成的女人。


    她不敢想象,自己在老郎中眼裏,成了怎樣的饑.渴難耐之人。


    偏偏這時候老郎中還補充了一句:“現實中欲.求得到了滿足,夢境就會平息安穩,夫人自可安枕無憂。”


    相雪露再不敢聽下去,匆匆付了銀錢,道完謝後便提裙離開。


    跨進馬車的時候,綠檬關切地問道:“王妃的臉怎得這樣紅,不會是發熱了吧,方才去見了醫館的郎中,俟後可還要宣府醫問脈?”


    相雪露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立馬像觸電一樣地縮回來。


    她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平靜:“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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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府中的平靜時日沒過多久,第二日夜裏,便有大理寺的人造訪了王府。


    一排帶著特製工具,穿著便服的人魚貫而入,看上去十分低調,隻有腰間的銅牌能證明他們的身份。


    雖然隻是戌時中,夜色卻已深沉,王府前的影壁上明明暗暗,樹影搖曳,沙沙地印在上麵。


    一位玄衣男子從暗處走出,麵上帶著溫淡的笑,朝相雪露微微頷首:“皇嫂。”


    縱使夜色也難掩他容色的光華,隻是相雪露現在心裏亂糟糟的,無心欣賞這些。


    “臣婦拜見陛下。”相雪露屈身行禮。


    “不知如何勞動了陛下,讓您蒞臨敝府。”她捏著裙角,低聲問道。


    “皇嫂不必多禮。”慕容曜將她扶起,指尖滑過她如玉的手腕,泛起一絲涼意。


    就像那日為她探指把脈一樣,留下不容忽視的觸感。


    相雪露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腕。


    她站起身,收回手,將袖口掩好,恭敬地站在原地。


    “前幾日,皇嫂提到,要查清皇兄死因,此事涉及剖解屍身,皇兄身份非同一般,若貿然泄露,恐引起軒然大波,故朕令大理寺及禦醫夜間密行此事,掩蓋風聲。”


    “還望皇嫂諒解。”


    “陛下語重了。”相雪露說:“隻是陛下日理萬機,此事實在不用勞煩陛下親臨,臣婦惶恐。”


    慕容曜的玄衣龍袍幾乎要與暗夜中黑色的背景融為了一體。


    偏偏他那雙黑曜石一般的暗眸泛著某種意味不明的光澤,在夜裏也看得格外清晰。


    他輕笑一聲:“怎會。”


    “皇嫂之事就是朕之事。”


    慕容曜的目光緩慢地從相雪露的臉上滑過:“皇兄薨逝後,皇嫂定是傷心孤寂。入夜以後,寂寥越發深邃。”


    “待會若對皇兄行剖解之事,皇嫂難免於心不忍。皇嫂心哀,朕怎能置之不理。”


    “於是特此入府撫慰。”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卻與夜色纏繞出一股朦朦朧朧的曖昧。


    第5章 5   慕容曜——是不是你


    夜色昏沉,月影黯淡,前幾日斷續地有雨水,蟬鳴都歇了大半。


    夜裏便格外寂靜,隻偶聽到有風吹過的沙沙聲。


    晉王的遺體被挪到了仁德堂後廳,那裏地方較大,相對遠離道路,容得下許多人,又足以隱蔽風聲。


    相雪露則低眉順目,招待慕容曜在仁德堂的書房飲茶。


    慕容曜坐在花梨木鬆竹漆背椅上,一手轉動著茶蓋,一邊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四周的陳設。


    此處是慕容昀生前最常待的地方之一,歸置整潔,擺滿了他的手稿和喜愛的書籍。


    雖然斯人已逝,但此地仍維持舊貌。


    “聽說皇兄生前對醫理頗有研究?朕觀這書房之貌,確有不少醫書孤籍。”慕容曜忽然問。


    “回陛下,是的。先夫近年體弱,越發對俗務失了興致,倒是對醫術有了些鑽研。”相雪露答道。


    慕容曜聽罷,沒有立即回話,而是從一旁的書匣中抽出了一本泛黃的古籍。


    他抖了抖書封,翻開幾頁,唇角的笑意加深:“想不到這本記載著世間奇毒的孤本竟在皇兄的書房裏。”


    相雪露投過去目光,看了兩眼:“這本書,臣婦從前好似也看到,先夫拿出來看過,旁的就不太清楚了。”


    慕容曜將書本合上,重新放了回去:“醫毒相通,根源乃是一家,皇兄對毒理想必也有涉獵。”


    “隻是,醫人者難自醫,著實令人歎惋。”慕容曜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好似頗為惋惜。


    “皇兄英年早逝,於逝者,死去元知萬事空(1),一了百了,雖然可惜,往後反而無什麽苦痛。”


    “對於生者,往後餘生漫漫,才是無邊孤寂。”


    “皇兄似乎太無情了。”他垂眸,看著她,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上留下陰影。


    “拋下妻子,徒留下不到二九之齡的您。”


    他的聲音很淡,也聽不出來太多對慕容昀的指責之意。


    但相雪露不知怎的,陡然就一陣輕微的心悸。


    沉默了半晌後,她鬼使神差地抬頭問了一句:“陛下,您相信鬼神之說嗎?”


    “不信。”他眼眸深邃,眉目英挺,正襟危坐,格外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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