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話,他便在奏折上畫上了一個鮮紅的圈。


    第14章 14   以後的事,說不準的


    相雪露躺在榻上,伸出皓腕,接受裴太醫的診治。


    “王妃娘娘身體並無大礙,應隻是因為晉王之事,這幾日過度操勞,身心俱疲,才會嗜睡,多休息便可解乏。”


    裴太醫懸絲吊脈一晌,撚了撚胡須,道。


    綠檬鬆了一口氣,上前為相雪露加了一層薄被,“既然無事,那王妃就好好休息,奴婢不來打擾您了。”


    相雪露早就在方才裴太醫說話的時候,麵上便染上了一層羞意,此時,自然不肯再睡。


    她比誰都清楚疲累的原因。


    “無妨,既然太醫都說了本王妃並沒有染上病症,那就起身吧,睡得太多,頭腦也容易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相雪露正要綠檬扶她起身,為她拿來外裳,就聽到馬車外有人通報道:“陛下來了。”


    這裏不是宮中,又在路上,故而通報也不是很隆重正式。


    卻讓相雪露驚得一瞬間又滑回了床褥。


    旁有衛兵為慕容曜掀開車簾,他彎身坐了進來。


    如有人現在處於他的位置,一進門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


    麵頰緋紅的少女躲在被褥裏,兩手緊抓著褥邊,拉到了自己尖尖的下巴下麵,身材過於纖瘦,此時鑽在衾被裏,看起來像極小的一隻。


    頰側,額頭的發絲有些亂,但是絲毫不掩其精致美麗的麵容,雖然朦朧初醒,大眼睛看起來都沒有完全睜開,光華卻照亮了整個馬車昏暗的空間。


    更多的烏發,逶迤到腦後,蜿蜒蔓延至枕頭,床榻邊上,像一幅鋪開的潑墨畫卷,麗色動人。


    若是換作旁的男人,不說是別的,至少也該移不開目光。


    但慕容曜偏偏目不斜視地跨步進來,眼神隻在她麵上停留一瞬,就很快地移開。


    坐在了離她有三尺距離遠的地方,看上去君子端方極了。


    相雪露裏麵還穿著寢衣,不便起身為他問禮,一時間麵色很是羞窘。


    幸好慕容曜很是體貼,看出了她的難處,微微將手往下壓了壓,示意她不用起身。


    “朕聽聞皇嫂身體不適,特來看望。”他的麵上露出一絲淡淡的憂色,仿佛頗為關心她的身體。


    “太醫診治過了?可是哪裏不舒服。”


    “都無事,臣婦謝過陛下,也謝過陛下派來太醫,讓陛下為此憂勞,反而就是臣婦的過錯了。”


    “如此便好。”慕容曜似乎因為微鬆了一口氣,“皇兄去世第二日,朕見皇嫂當時似乎遍身都有疼痛之症。”


    “不僅腰痛,腿也甚是酸乏無力,還有肩膀,還有……”


    相雪露吊著一口氣,生怕慕容曜把剩下一個詞說出來,還好,他及時打住了。


    隻是轉眼說道:“上次朕留下的藥方,皇嫂可有好好保存。”


    “嗯。”她的聲音細若蚊蠅。


    說來也是神奇,慕容曜先前給她留下的那個藥方,對補精益氣很有作用,裨益脾胃肝腎都有良效,她日常服用,精力都感覺旺盛了許多,就連頻做怪夢,醒來以後也沒有感覺有很多的不適。


    昨晚是持續的時間太久了些,所以今日才會覺得身心疲累,但也並未腰酸背痛。


    慕容曜似乎對這個回答極為滿意,瀲灩的眸裏越發波光動人,他唇角勾起:“以後或許大有益處,皇嫂有必要多加堅持。”


    她點了點頭。


    相雪露方才回答的時候,手腕嬌柔無力地垂在床邊,瑩白如玉的腕兒上斜斜掛著一隻鑲石榴石金鐲。


    這隻手鐲做工很是精巧,用無數細縷的金線編織而成,許多地方有著複雜美麗的縷空紋路,依次鑲嵌著十顆紅石榴石,石頭飽滿圓潤,色澤鮮紅,如鴿血一般濃鬱。


    看上去,真就如一顆顆鮮豔欲滴的紅色石榴籽垂在腕間,顯得相雪露的肌膚愈加白皙動人。


    在燦金色的鐲體映襯下,整個鐲子越發耀眼逼人,光輝煌煌。


    這是晉王生前送她的首飾,她第一眼見到時便覺得甚通她的心意,十分喜愛。


    雖然與慕容昀關係尋常,卻也日常把它帶在腕間。


    她見慕容曜的目光落在鐲子上,逡巡了許久,有些不自在,縮了縮手,正準備解釋。


    卻聽得慕容曜說:“未想到,朕當年賀皇嫂新婚的禮物,還被皇嫂帶在腕間。”


    “能被皇嫂如此喜愛,是朕之幸事。”


    “啊……”相雪露瞬間怔愣住了,“這是……陛下送我的?”她卡殼了一會兒,才問出來。


    或許是因為這信息來得太過突然,說話的時候,她第一次忘了自稱臣婦。


    好在慕容曜並未介意,他挑眉道:“當年皇嫂與皇兄大婚,朕想著一邊是朕的皇兄,一邊是朕之舊友,太後甥女,便精選了一批禮物,命人送至了晉王府。”


    “賀二位新婚大喜。”


    相雪露覺得慕容曜這句話味道有些怪怪的,但抬首見他笑容淺淡,又直言自己多心。


    “所幸,朕的眼光恰合皇嫂心意,看來未曾送錯。”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看著虛空,難得地帶上了一些感懷過去的溫柔。


    沒想到,旁人眼中尊貴漠冷,殺伐果斷,難以接近的陛下是一個如此念舊的人,她在心裏如此感歎道,連她一個曾在宮中見麵不多的人都能被稱為他的舊友,得他如此相待。


    慕容曜沒有漏過相雪露方才臉上出現的空茫之色:“怎麽,皇兄未與你說過?”


    相雪露遲疑片刻,搖了搖頭,想必陛下已經看出她的異常,便是她隱瞞事實,也會被洞悉。


    “王爺隻是有一天將它給了我,並未多說其他的話。”


    回想起來從前的細節,慕容昀確實沒有明確說過這是他送的,不過她當時並未注意。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頗為小心翼翼,仿佛生怕這句話會觸怒了帝王。


    畢竟,將天子所贈之物刻意隱瞞,多少有些不敬。


    但慕容曜麵上並未露出明顯的不豫,隻是淡淡說道:“皇兄想必也是有所考慮。”


    他這句話說的太過難辨喜怒,相雪露猜不透他的心思,未敢貿然接話。


    隻聽他接著道:“不過它顯然,很襯皇嫂,麗質佳人,當配以麗飾,容光灩灩,若清水之芙蕖。”


    慕容曜說這句話的時候,帶上了相雪露所熟悉的淺淡笑意,仿佛隻是純粹的讚歎,最簡單的欣賞。


    她甚至不好因此做出扭捏之態,隻能將被角不動聲色地往上拉了拉,掩住了耳後偷偷升起的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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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在被窩裏躺久了便會憊懶成性,這一日,相雪露都沒下過馬車,最多在躺疼了背的時候,半坐起來,靠在馬車背上,看看窗外的風景,吃吃小食。


    時光似乎就這樣容易地消遣過去了。


    因著日夜兼程,當日晚上便入了京城,相雪露本欲先回王府,慕容曜卻說太後思她過甚,十分想見她一麵。


    於是就隨著入了宮。


    直到身側映出正紅色的宮牆,輿輦下方是綿延到盡頭的青灰宮磚,她才回味過來,隻覺得這幾天的經曆真是恍然如夢。


    一路暢通,到了寧壽宮中,太後似乎在前殿等待了她許久,她初一踏入,太後便快步走上來,握住了她的雙手。


    “路上聽聞你遇到了險事,哀家那日差點睡不著覺,還好你平安回來了。”幾日不見,太後似乎又蒼老了幾分,保養得宜的鬢邊竟也生起了一絲白發。


    見太後如此擔憂,相雪露本因半路中斷行程而升起的不安也盡數散去。


    “以後雪露不會輕易離開京城,離開您了,所幸日後也無需操持過多府務,自夫君離開後,便想著遣散些人員,也省得閑置在那,平白浪費開支。”


    “今生大概便是如此過了,不過一人倒也頗好自得其樂,反而可以更好地侍奉您和祖父,這大概是雪露畢生之願了。”


    她平靜地講述著這些話,偶還露出幾分真心的歡喜出來。


    太後卻看得頗不是滋味。


    她沉頓了片刻,緩緩開口:“雪露,人生還長,你也還年輕……”


    “往後會發生什麽,會過怎樣的人生,現在下定語,還為時尚早。”


    “就算你是皇室孀婦,也並不意味就沒有可以重新選擇的未來。”


    相雪露聽清太後的話後,怔了須臾,才搖頭道:“姨母,怎麽會呢?雪露若是尋常孀婦,或許可以有別的人生。”


    “但是嫁入了皇家,許多許多事,就變為了不得已。皇帝的祖訓裏原本有讓皇族外媳殉葬之製,今上仁慈,廢除了此律,雪露得以苟命,已屬大幸,實不敢奢求過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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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其他的,更是從未想過,再者,經了一次姻緣,已是嚐過世間甘苦,對尋常夫婦之情,再無期盼,餘生侍奉姨母,祖父左右,已是幸之所甚。”


    見她如此情態,太後低歎了一口氣:“雪露,你的人生還長啊……許多事情,說不準的。”


    “正如你所說的一樣,許多事情,往往是我們現在無法預料的,但是又不得已去做的。”


    說到這裏,太後便不再多說,隻是和她隨意閑談了幾句別的話,問候了她一番身體,便慢步回了寢宮休息。


    相雪露看著太後逐漸遠去,略有些疲憊的身體,她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


    回過頭想想太後今天說的話,她覺得她好似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好直說,隻能這樣欲言又止,模模糊糊,蒙上一層看不清的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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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相雪露躺在寧壽宮西偏殿中專為她布置的房間裏,周圍的一切都合乎她心意,連熏香也是她喜愛的白蘭香調,卻輾轉反側,翻來覆去睡不著覺。


    心中總是無厘頭地彌漫著一種不安,那個久久纏繞她的怪夢也一直未得到解決,化為心結存在心裏。


    總覺得,在她看不見的角落裏,有暗流在悄然湧動,平靜的湖麵下潛藏著太多的算計與危機,是她未曾知曉的。


    而她,好似正處在漩渦中心,無法決定自己未來的去向,化為了他人手中被操控的棋子,木偶,隻能無助地隨波逐流。


    這種無處不在,似有似無,卻又找不到根據的直覺讓她幾乎一整晚都沒有睡好覺,迷迷糊糊中閉了眼也隻是淺眠,好不容易才捱到第二日清晨。


    相雪露用早膳的時候,頭腦還有些發暈,她甚至撐額胡亂想,那個怪夢雖然折磨人,但過後總能睡得很沉,第二日也不至於如此精力不濟。


    早膳過後,有例行來問脈的太醫,太醫簡單地一摸脈象,就告訴相雪露,她隻是夜裏心神不寧,才會睡眠不佳,隻要能調整好心緒,就算是安神湯,也用不上。


    “安神湯此物,說白隻是協助鎮定心神,安撫頭腦的湯劑,並不能起到治愈病症的良效,具體根源還是得您自己從心解決。”太醫說。


    “嗯,本王妃知道了,多謝孫太醫。”相雪露也知道,昨晚的難眠全是自己的心緒所致,其實,此番她想診的不是此症。


    而是……那個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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