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安愕然起身,覺出霍平梟明顯是有些醉了,同時又覺,他這麽笑,和霍羲簡直一模一樣。


    她從未見過他的眼睛彎成了這樣,這兩個人真不愧是父子。


    未等阮安開口說話,霍平梟懶洋洋地朝她伸出手臂,力道仍帶著習武之人的勁猛,一把將她摁在懷裏。


    男人大手扣著她軟軟的腰窩,啞聲在她耳側說:“寶貝兒,抱會兒。”


    阮安任由他將削挺的鼻梁埋在她的頸間,似狼般嗅著她身上的味道。


    她無奈地輕抿柔唇,小聲問她:“你今晚怎麽喝這麽多啊?”


    “嗯。”


    他拖長尾音,隻回了她一個字。


    阮安覺出男人因著醉意,多少有些神誌不清,她用小手嚐試推了推他,哄著他說:“你先鬆開我,我去給你弄醒酒湯。”


    霍平梟卻突然側臉親她,無賴又霸道地回道:“不許你走,我還沒抱夠。”


    “那好吧,就再讓你抱一會兒。”


    阮安沒見過他喝醉的模樣,倒是覺得這樣的霍平梟也挺有趣的,就是有些粘人。


    她將小臉貼近他胸膛,靜靜地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身上熟悉的體溫。


    忽地,阮安以極小的聲音問他:“仲洵,你以後真的會隻有我一個女人嗎?”


    這時霍平梟掀開眼簾,漆黑的瞳孔卻未恢複清明。


    他將薄唇貼近她耳,斬釘截鐵地回道:“老子就要你一個人。”


    阮安的唇角終於有了溫甜的笑意。


    她相信霍平梟,他隻要對她做出了承諾,那她就信。


    阮安決定將前世的事放下,這一世,她會一直陪在他身邊的。


    許是因為霍平梟醉著,有些話再說時,阮安也不再覺得難以啟齒。


    她像隻鴕鳥般,將臉埋在他懷裏,聲如蚊訥地說:“仲洵,我好喜歡你的。”


    霍平梟聽清了這句,他低低哂笑一聲,立即回道:“老子也喜歡你。”


    阮安喃喃又說:“但你不知道,我其實喜歡你很久了,比你知道的還要久。”


    *******


    次日,臨近午時,霍平梟才悠悠轉醒。


    枕旁自然是空落落的,他清醒後,想起阮安今日要和那姓梅的醫女去藥山。


    霍平梟從床麵坐起,用指腹揉了揉眉心,隱約記得,阮安昨夜好像跟他說了些什麽話。


    “喜歡他。”


    “喜歡他很久了。”


    霍平梟驀然睜眼,覺得這兩句話應當不是他的幻覺,因為她說的這幾句話,昨夜他睡的也難能安沉。


    此時此刻,霍平梟迫切地想知道,阮安到底同他說沒說過那兩句話。


    如果她說過,那她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他的?


    是在他和她成婚之後的不久嗎?


    男人的思緒沉浸在這件事中,很快洗漱完畢,換上一襲勁裝弁服,準備即刻駕著金烏,從益州前往姁娘山。


    依著金烏的速度,隻用兩個時辰,他就能到達山腳。


    那對藥材異常癡迷的小醫姑說,她得清晨出發,在山上待到傍晚,正好他過去時,就能將她接回來。


    回程的路上,他再好好地盤問她。


    霍平梟仿佛已經見到了阮安害羞的神情,和她因著害羞,而泛紅的那對小耳朵。


    按說,午時的日頭應該最盛。


    可今日不知怎的,驕陽一直隱匿在濃厚的雲層中,天空是大片大片的陰霾。


    轉瞬,益州就下起了滂沱大雨。


    霍平梟原本的出行計劃被打亂,想著姁娘山應該也下起了雨,阮安應該躲在哪處山洞正避著雨。


    他站於廊簷,有一搭沒一搭地用長手轉玩著玄鐵流鏢,正忖著等雨稍小些後,他就啟程。


    “轟隆隆——”


    天邊忽地響起了數道驚雷,其勢穿雲裂帛,徒惹人心驚。


    霍平梟手中的流鏢“啪”一聲落在青石板地,突然湧起了極為不好的念頭,他眼神陰沉地看向冒雨奔來的小廝,厲聲問:“怎麽回事?”


    那小廝跪於地麵,回話的聲音透著哽咽:“侯爺…侯爺,夫人在藥山意外失足,墜崖了……”


    *******


    梅殊膽戰驚心地跪在半山的泥水地上,手裏持握著阮安的半截衣袖,麵帶泣容,偽裝著嚐試挽救過阮安的模樣。


    霍平梟冒雨騁馬趕來,剛到半山,梅殊就瞧著他的狀態已經有些不對勁了。


    男人的麵龐猶帶著怒意,連傘都沒讓隨侍之人為他撐,看向崖底的眼神卻透著茫然,瞧著空洞洞的,又帶著幾分淒愴。


    失魂落魄,不外如是。


    梅殊悄悄地瞥了他一眼,繼續佯裝著哭泣。


    反正這種高度,不用她說什麽,霍平梟也該知道,阮安是絕無生存的希望了。


    因著通往這處半山平地的夾縫狹窄,梅殊和阮安在鑽過山縫時,便讓侍從侯在了外麵。


    而梅殊早就命暗樁在此地等候,他們偽裝成了上山砍柴的村民,早就悄無聲息帶著暈厥的阮安下了後山,已經在出城的路上了。


    正此時,霍平梟將視線從崖底收回,眼神狠戾地看向跪在雨中的梅殊。


    這個女人還在,他的阿姁怎麽不見了?


    男人淋了數個時辰的雨,唇瓣發著顫,色澤已變得青白,渾身帶刺,就像隻受傷的孤狼一樣。


    滂沱的大雨沒將他的背脊澆彎,他雖目眥泛紅,卻失了平日暴戾的氣焰。


    隔著雨聲,霍平梟喃喃問:“阿姁在哪呢?”


    梅殊知道阿姁應當是阮安的閨名,她假惺惺地朝眼前身量高大,卻在失神的男人扣了幾下頭,語帶泣聲道:“夫人意外失足,小女沒及時察覺,雖然小女也曾用力嚐試過將夫人救上來,卻還是沒能成功…還請侯爺節哀……”


    “我的阿姁呢?”


    梅殊的神情微微一變,方才意識到,霍平梟壓根就沒在問她,而是在自言自語。


    她抬眼,見男人的神情由狷戾轉變成了偏執和癲狂。


    他說話的嗓音似野獸在低嘶,伴著不休不止的如注暴雨,悲怮到令人心中慌顫,又問:“我的阿姁怎麽不見了?”


    霍平梟咬牙說著,亦猛地將梅殊手中的那一小截從她身上撕下來的衣料搶過,並將它緊緊地攥在手心。


    來的路上,他沒有任何實感,自然不肯接受眼前的這一切。


    昨夜還在同他溫聲軟語,說著喜歡他的姑娘,怎麽就不見了?


    她跑哪兒去了。


    她不見了,那他該怎麽辦?


    霍平梟仍攥著那塊藕荷色的錦布,似是要將它揉進肉中融為一體,硬朗麵容上劃過的水痕,不知是淚還是雨。


    梅殊沒料到,阮安墜崖的事,會讓霍平梟如此失控,他簡直像是瘋了一樣,完全沒了平日以一擋萬的殺神氣勢。


    忽地,男人似是看到了什麽曙光般,又往崖底看去。


    他踉蹌地走到崖邊,霍長決這時終於趕來,召著一群侍從在他要縱身往下躍時,將他及時阻攔。


    霍平梟雖然失了神誌,可那幾名侍從加起來的力氣也很難敵的過他。


    幾個人蒞了番纏鬥後,終於將他撂倒在地。


    霍平梟落魄地倒在混著雨水的泥地上,華貴考究的弁服染上大片的髒汙。


    他仰麵躺著,將手覆在臉上,似哭似笑地抖著雙肩,說話的聲音令人發瘮,一直念著:“沒了…阿姁…沒了……”


    霍長決看著曾經如此驕傲的長兄竟變成了這副模樣,自然於心不忍,剛要將霍平梟扶起,卻見他竟自己從泥地掙紮地爬起。


    男人起身後,眼神直勾勾的,瞧著有些木然,又帶著可怕的陰鷙。


    他啞聲說:“我要去找她。”


    霍長決雖然存著期冀,希望阮安還有氣息尚存,可他知道這種希望極其渺茫。


    況且山地下有條溪流,下了這麽久的雨,那處已經漲了洪水,說不定屍身早就被衝走了。


    不然在他們來之前,這裏的侍從已經冒雨找了一遭,卻隻尋到了阮安的一隻繡鞋,還有兄長送予她的那枚狼符。


    霍長決知道,兄長在沒找到阮安的屍首前,是不一定會罷休的,隻能跟著他一起下山去找,這樣也能在路途看著他,別讓他再做出什麽傻事才好。


    霍平梟走到眾人身前,下山的步伐跌跌撞撞,在石階上險些摔倒多次。


    他能覺出,他的思緒處於極為的混亂狀態。


    可再這樣,就該找不到阿姁了,阿姁一定還在等著他,等他接她回去。


    隔著泠泠的雨聲,遠方忽地傳來山中禪寺的鍾磬之音。


    霍平梟停住腳步,神情陰沉地扶著山壁,循著這道鍾聲遙遙看去,霎時間,他好似想起了那些被封塵的遙遠往事。


    記憶紛至遝來,腦海中,亦忽地響起一道清冽低沉的男音:“有一件事,貧僧覺得,陛下應該要知情。”


    記憶裏的他,身著一襲旒裳袞冕,置身在長安的大慈寺中。


    他接過了虛空遞給他的十餘枚平安箋,並將它們一一拆開,垂眼看去——


    玄康二年,二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勝歸來。


    玄康三年,九月:


    定北侯大捷,平安得勝歸來。


    玄康五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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