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宜無語。


    謝暎的確是送了請帖來,可他並沒有打開看,本是已決定好了要來的,所以他就直接交給了張破石,今日也就這麽事不操心地被家裏的馬車給拉來了。


    他甚至都沒有問過謝家在何處,又怎會知道與謝暎結親的是這個蔣家?!


    要不是聽見旁人提及“蔣照金”,他也不會覺得耳熟,更不會一想就想起了那是誰家的人。


    忽然之間,所有的事情就都串了起來。


    原來當日蔣黎說她侄女那個帶病去參加省試的未婚夫,竟然就是謝暎。


    可笑他之後還未曾在意。恰好這一個月他又很忙,去她那裏幾次也都匆匆,更多隻是為了看看她。


    兩人誰都沒提到過這次殿試的結果。


    蔣黎的心思他此時也大概能猜到,她不主動提及,多半是不想讓他覺得她是為了求他照拂自己人。


    就是這樣陰差陽錯。


    陶宜突然覺得有些頭痛。


    這時又有人認出了他。


    “請問,可是陶相公麽?”


    陶宜循聲抬眸看去,隻見麵前站著個年輕男子,儀態挺拔,腰間還配著柄短劍。


    對方向著他含笑地恭敬禮道:“卑職蔣修,特代妹婿前來接迎相公。”


    陶宜看了看蔣修,須臾,頷首道:“偏勞。”


    雖然今日蔣家也開著席宴,但婚宴的主位仍安排在謝家,所以蔣修並沒有猶豫,一路引著陶宜從蔣家門前走過,徑直往巷尾的謝家行去。


    他也沒有注意到陶宜在經過蔣家門前時,不著痕跡地往那裏看了一眼。


    蔣修剛走過那棵大榕樹,就看見個熟悉的身影從謝家院子裏出來,於是笑著揚聲招呼道:“小姑。”


    陶宜也已經看見了蔣黎,他慢步停在了蔣修身側。


    蔣黎卻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裏看見他。


    她先是一愣,旋即於心底瞬間湧出了一陣驚喜,不及回應自家侄兒,便已先向著陶宜笑著問道:“相公,你也來了?”


    然而相比起她的高興,陶宜就顯得平靜了許多。


    他隻是像對著尋常人那樣朝她以示禮節地微笑了笑,說了句:“我來賀謝修注成婚之喜。蔣老板也是新人的親友?”


    蔣黎頓了頓,說道:“新娘是我侄女。”


    “哦,原來如此。”陶宜點點頭,道了聲,“恭喜。”


    他又再笑笑,然後略一垂眸示禮,便徑直從她身畔走了過去。


    蔣黎站在原地沒有動。


    蔣修雖有些詫異這兩人看起來好像沒有自己以為得那麽熟,但他也沒多想,匆匆又與蔣黎打了個招呼後便追了上去。


    陶宜的到來,瞬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謝暎事前並沒有告訴家裏人細節,隻說是要留個主位給上官,所以蔣世澤等人都沒有想到來的竟然會是三司使,一時間,眾人多少都有些局促。


    縱然是蔣世澤這樣見多了世麵的,乍見到三司省主本尊,也不免感到興奮又緊張。


    謝暎的同僚和其他同年也主動上來與陶宜見禮。


    高遙上去的時候還拉了沈約一把,但後者並沒立刻跟上。


    蔣世澤此時突然想起了什麽,對著陶宜笑道:“對了,說來我們巷中的沈赤丞與相公您還是同年呢!”


    陶宜微感意外。


    其他人也順著蔣世澤的話轉頭看去,目光紛紛落在了此時正站在後麵的沈慶宗身上。


    沈慶宗的臉上雖瞧不出來什麽過度的情緒,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從見到陶宜的那一刻起,尷尬和局促就已經充斥了他的心腔。而這一刻,他更是覺得自己整個背脊都繃地僵住了。


    他竟一時沒有動作。


    站在他旁邊的沈約及時向前一步,朝著陶宜叉手禮道:“下官司農寺丞沈約,見過省主。”又介紹道,“這位是家父,於祥符縣任縣丞一職。”


    沈約的言行雖恭敬,但表現卻並不熱絡,臉上也沒太多表情,而且背挺得很直。


    沈慶宗此時方才如後知後覺似地回過神,向著陶宜行了禮:“下官,沈慶宗,見過陶相公。”


    陶宜看了看沈慶宗,然後又看向了沈約,一笑,客氣地說道:“不必多禮。”


    言罷,他就收回了目光,應謝暎之邀,入座了主位席。


    沈慶宗的心裏有些五味雜陳。


    他聽著席上其他人議論謝暎竟能請到三司使親來恭賀,就更覺得百般不是滋味。


    陶宜果然對他一點印象也無了。或者說,他這些年的仕途生涯,沒有半點值得對方注意的地方。


    十三年了。他似乎早已淪為平庸,而陶宜比起當年,卻光彩更甚。


    無論是外貌還是身份地位,他們的差距都越來越大了。


    他忍不住拿起麵前的酒,一飲而盡。


    放在腿上的左手忽被人給握住,沈慶宗轉頭看去,正對上了兒子沈約的目光。


    父子兩人對視了幾息,少頃,沈慶宗淺然一笑,輕輕點了點頭。


    第127章 交付


    謝家雖新修了房舍,但因畢竟地方就這麽大,所以蔣嬌嬌坐在喜房裏,還是能很清楚地聽見從外麵喜宴上傳來的說笑聲。


    她覺得這不遠不近的喧鬧帶來的氛圍恰恰好,正能緩解緩解自己待在屋裏的無聊和緊張。


    蔣嬌嬌也沒幹坐著,昨日她就提前讓謝暎在屋裏給她放了兩本閑書,此時正好拿來消磨時間,隻是看了沒一會兒她就覺得脖子酸,就索性把花冠給拆了。


    看著看著,她又把腿給盤了上去;再看著看著,她托了腮;繼續看著看著,她有點困了。


    於是等謝暎送完客人回到屋裏的時候,就看見蔣嬌嬌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跑到臨窗的炕上去趴著打盹兒了。


    荷心本來要去喚她,卻被謝暎給阻止了。


    “你們都先出去吧。”他說,“我來就是。”


    荷心等人應喏而出。


    謝暎又垂眸朝趴在炕桌上的蔣嬌嬌看去,笑了一笑,然後俯身去抱她。


    蔣嬌嬌迷迷糊糊地醒了,看見謝暎在抱自己,還極自然地配合著攀住了他的脖子,唇齒間逸出一聲慵懶的短音,然後靠在他懷裏,說道:“我睡著了。”


    謝暎含著笑低頭回了句:“是啊,你睡著了。”然後繼續抱著她往床邊走去。


    蔣嬌嬌沒有聞見他身上的酒氣,不免有些好奇:“他們沒人灌你麽?”


    “誰敢啊,陶相公坐在我旁邊呢。”謝暎笑了笑。


    便是再說隨意,可陶宜那身份也讓人覺得拘謹,他坐在那裏沒有要鬧新郎的意思,其他人又怎好嚷嚷著灌酒?就是真有來勸酒的也不會太過分。何況還有蔣世澤和蔣修父子倆幫忙。


    所以謝暎就順理成章地隻和大家意思了一下。


    蔣嬌嬌也笑了,被他放到床上時,一邊順手把身下的花果錢幣給掃了開去,一邊說道:“那你回頭可要好好謝謝人家。”


    謝暎頷首:“是,謹遵大娘子令。”


    蔣嬌嬌笑得更高興了,她拉著謝暎坐在了自己身邊。


    “先等等,”謝暎道,“我有東西給你。”


    他說完,複又起身走到一旁的書櫥前,從裏麵拿出了一個篋笥,抱在手裏,回來放在了兩人中間。


    “這些是我的全部身家。”他微笑地說著,伸手打開了它,“我從前攢了些,不太多。如今領了差使,每月能有三十千料錢,餐錢也有八千,再加上其他添給,反正這些以後都交給你管著。”


    蔣嬌嬌聽得有些驚訝:“你俸祿有這麽多啊?”她之前還不好意思問他,上月底謝暎領了月俸回來本要主動同她說,她也故意大大咧咧地轉開了話題。


    她原想著他那麽年輕,又才當了一個月的差遣,賺的錢定也沒多少。反正自己到時看著辦就是了,並不願意讓他尷尬。


    現在看來真是自己想多了。


    “還好吧。”謝暎故意逗她,“我家大娘子是見多了世麵的,也不知夠不夠給她買花戴。”


    蔣嬌嬌嘿嘿笑:“夠了夠了,你家大娘子就一個腦袋,戴不了那麽多。”


    謝暎失笑出聲,愛寵地摸了摸她的臉。


    “另外,還有我爹娘留下的,沒有多少……”


    他剛開了個頭,蔣嬌嬌立馬接過話說道:“我知道,你那時來下聘肯定就花了不少。”


    雖然檢校庫給的季資主要是息錢,但若錢本就那麽多,息錢又能有多少?這些年大家生活在一條巷裏,蔣嬌嬌又不是不知道謝家平日裏的生活是如何過的,雖不至於清苦,但也絕算不上滋潤,不然謝暎當初也不會因為擔心謝夫子的康健而去外麵做事賺錢了。


    如今縱然他成家立業算是已長大成人,可那些錢又還能剩多少?


    且以謝暎的性格,蔣嬌嬌猜測他也差不多都用在兩人的婚事上了。


    卻見謝暎溫柔地笑了一笑:“我不是這個意思。”


    言罷,他又頓了頓,方才續了下去:“我隻是覺得有些對不住你。那時候,我爹沒了,祖父母又早故,他們那些人加在一起軟硬兼施,就把我爹應得的,還有已經得的,都差不多收了。我娘素性柔婉,爭不過他們,又因我爹的死傷心傷身,便更顧不得那許多。”


    “後來我娘也走了,雖說依照律法剩下的那些財產都要歸檢校庫代管,可屬於我家的那份能有多少也都是他們說了算。”謝暎緩緩地說道,“我那時候太小了,護不住我娘,也護不住我自己。”


    “所以,我如今能給你的便隻有這麽多了。”他抬眸,看著她插在發間的那支金燕釵,目光柔和地說道,“除了我送你的這支釵,我娘也沒有別的東西留下來。”


    蔣嬌嬌頭上的釵是當日謝暎循禮走“插釵”這一節時送給她的。


    他那時隻說了一句:“這是我娘留下來的。”


    她從不知道原來這背後還有其他的曲折。


    蔣嬌嬌望著他,眼淚直打轉。她伸手把篋笥挪到了一旁,然後回身過來便緊緊將謝暎抱住了。


    “我要是早些認識你就好了。”她說,“一定不讓別人來欺負你們。”


    謝暎回抱著她,輕撫了撫她的後背,溫聲笑道:“你那時候也還小呢。”說罷,他又安慰地道,“嬌嬌,我同你說這些不是想你難過的,我隻想讓你知道,以後這樣的事不會再有。這篋笥裏麵,還放著我已先寫好的遺囑……”


    蔣嬌嬌受驚般地立刻退開身,捂住了他的嘴。


    “你不許胡說!”她覺得自己還沒心疼完,就又要被氣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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