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著笑著,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從水裏的魚慢慢移到了水麵上的倒影——她和陶宜的倒影。


    她這才發現,原來他們挨得這樣近。


    隻要她此時轉過頭看向他,大約就是能呼吸相聞的距離。


    心跳忽亂,她不由緩了氣息。


    蔣黎看見水中的陶宜也將視線落在了她的臉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靜默了下來。


    蔣黎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把目光挪開,可她好像做不到。她又覺得自己心裏隱隱在期待什麽,可是等了好半晌,她也沒有等到。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氣。


    也就在這時,陶宜不動聲色地轉開了臉。


    “今日天氣不錯,”他的語氣和先前亦無異,“坐吧,吹吹風。”


    蔣黎咬了咬唇。


    她定下神,走到旁邊的椅子前坐了下來,然後在心裏轉了一圈自己準備說的話,終於開了口。


    “有件事,我好像從未對相公說起過。”她娓娓地說道,“其實我和鄭六郎當初成親的時候,我曾對他抱過很大的期望。”


    陶宜眸光微動,回眸朝她看去。


    隻見蔣黎遠眺著對岸的山峰,目光悠遠而平靜。


    “我知道男人大多是什麽樣的,但我總覺得,我可以求一個‘不一樣’。”她說,“說我不識大體也好,不甘心也罷,我就是不明白為何我能對這個人一心一意,他卻可以一顆心分成幾瓣。”


    “新婚當夜,他答應了我永不納妾。我高興地不得了,以為自己的運氣竟真這樣好,讓我得了個世間罕見的男子。”


    “所以那幾年,我對他,對鄭家,甚至對高家,都容忍了許多。他不上進,我就幫他想前路;他不知柴米貴,我來幫他籌謀;他不會處理家中關係,我來避鋒芒;我們夫婦無所出,他不願看大夫,雖我對小孩並無什麽喜好,但我也願意吃補藥。我還自覺欠了鄭家,所以就連自己的堅持和驕傲也丟了,羞於讓這雙大腳被人瞧見,還願意拿錢去換高家的好意。”


    “後來發覺我們性格實在不合,我想著要與他和離的時候,仍不願傷到他的自尊。卻沒想到,那時候他已經為了綁住我,在他母親安排下偷偷養了外室,同我說要把孩子養在我名下。”


    蔣黎說到這裏,淡淡一笑:“我當時覺得荒唐極了。我在想,你既做不到,當初為何又要答應呢?到頭來,卻像是我在強人所難。”


    “可我就是這樣的人啊,就算讓我再重來一次,或是嫁給別人,我一樣會問他——”她說到這裏,轉頭看向了陶宜,“你、我,自今起,隻一生一世一雙人,可乎?”


    有那麽一刻,蔣黎覺得時間好像在這裏停住了。


    耳邊隻有河水潺潺在提醒著她此時的相對無言。


    良久,陶宜看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說道:“我曾對你說過,我爹是在我十六歲那年去世的。”


    “但我沒有對你說過,他在重病之時囑咐了我什麽。”他頓了頓,語聲微低地道,“他讓我悔了和表妹的婚約,並另行安排我與當時開封府尹的孫女定了親。為的,是以防他在我得中進士後離世,我丁憂三年後難尋起複之路。”


    “而那位開封府尹的妻家外甥,就是當今亞相。”


    蔣黎怔怔地看著他:“那,你們……”


    話才開頭,她卻又不知該如何續下去。


    她也不知自己問的“你們”是誰,是他和他的先妻,還是他和他的表妹,又或者,是他們三個人。


    陶宜默然了幾息,才再次開口說道:“我和表妹的親事,是我娘還在世時口頭定下來的,我那時並不在意這些。”


    他表妹父母早亡,那時寄居在他們家,大約三四年吧,也算是同他一起長大的。他母親一向拿她當親女兒關懷,但他看得出來,父親的態度則比較尋常,就像對待一個普通的親戚那樣,不虧待,但也不多麽喜歡。


    至於他,就更是不曾想過什麽。


    後來是因為他母親身體不好,眼見著沒剩多少日子了,她說希望以後他和表妹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代替她好好照顧表妹。他那時本來年紀也不大,更沒有細思,隻想著不願讓母親留有遺憾,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父親可能也是不想拂母親的意,所以並沒有反對。


    “當時陶家為了補償她,不,也算是為了擺脫她。”陶宜自嘲似地牽了牽唇角,“給她相了在杭州的親事,還給了一大筆嫁奩。”


    “後來我考中進士,便如約與先妻成了婚。可是我們性情並不相合。不,也不能這樣說。是我的問題,”陶宜歎了口氣,坦承道,“是我根本就不習慣這樣的朝夕相對。”


    “我把成婚想得太簡單了,也把兩個人的相處想得很簡單。可事實上,我根本就不習慣生活裏多了一個時時看著我,處處小心翼翼貼著我過日子的人,她卻以為是她不夠討我喜歡,所以又給我納了妾室進門。”


    “但我隻覺得更煩。”


    “我不知道怎麽和她說話才能讓彼此都輕鬆些,更心煩於我還不能同她說實話,因為我怕傷著她,怕因此導致的後果會更令我心煩。可這樣的生活長此以往,隻讓我覺得在家裏的時間很難受,我那時候才發現,原來從前在老家讀書的日子才是最快活。”


    陶宜越說,語氣裏越充滿了一種近乎於無奈的厭棄感。


    他那時候甚至懷疑自己可能天生就不太習慣這樣的親密關係,也不知道該怎麽與對方相處。


    從前的表妹與他隔著距離,所以他覺得還好。


    直到成了親,夫妻間的相處隻讓他覺得疲倦,而妾室的熱情逢迎又讓他不耐。


    他寧願一日裏天天與書為伴,或是弄花為樂,也不想她們出現在自己麵前,隻因覺得還要花精力去敷衍。


    所以他遇到蔣黎的時候,才會覺得這樣難得,難得到想要冒著再成一次婚的風險,把她留在身邊。


    “不知不覺,我們真正成了‘相敬如賓’的模樣。後來她得了病,是不治之症,她纏綿病榻的那幾年,我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照顧之事,”陶宜緩緩說道,“甚至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


    那些日子,他們竟也可以一天說不上五句話,可她卻覺得他已對她很好。


    “這幾年我沒有續弦,不是因為別的,隻是我不想再重來一次。”他說著,看向了蔣黎,“可是我心裏也知道,這不過早晚之事。”


    “如果我納了你,這件事就會被提前。”陶宜頓了頓,說道,“但我也不能娶你。”


    “從前不能,是因名;如今不能,是因勢。”他澀然地笑道,“我心裏還有許多事要做,以後的路還很長。無晦也是如此,我盼著他能走得更遠。如果我們在一起,不是我去動搖他的立場,就是我被動搖。”


    “但是我已經走到了今天。”他停了停,眼眶微紅地看著她,輕聲說道,“回不了頭了。”


    “我不想你將來對我失望。”


    蔣黎隻覺眼前水霧漸濃,幾乎快要看不清他的模樣。


    但她緊攥著掌心,用力地克製著,不肯讓軟弱泄露。


    “阿黎。”陶宜忽然喚了她的名字。


    “認識過你,我很高興。”他深深地看著她,淺淺彎起唇角笑了一笑,“你是我此生,第一個真心愛過的女人。”


    “這不是承諾,是事實。”他說,“所以,它永遠不會背叛你。”


    蔣黎再難忍住,倏地轉過了身,背對著他,任淚水掉了下來。


    少頃,她笑著“嗯”了一聲,說道:“你也是。”


    陶宜狠狠一頓。


    “謝謝你。”她又平靜地說,“蔣黎真心祝願相公,有朝一日,能得成心中大願。”


    “保重。”


    話音落下,她抬手擦去臉上淚痕,揚起一抹笑容,舉步朝著來時的方向離去。


    沒有再回頭。


    陶宜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背影。


    “若你不是這樣純粹,或許,我也可以再卑劣一些。”


    他語聲低輕地說著,閉上眼,淚水倏然滑落。


    第129章 定心


    “我聽說,這次謝修注成親,三司使也去了。”


    沈約的唇剛碰到茶湯,便乍然聽坐在對麵的大丞相說了這麽一句,不由微頓。


    景旭看著他,笑了笑,說道:“看來這兩位探花郎倒是挺和契。”又感慨地道,“若穀與我在惜才這一點上,還是很相同的。”


    沈約有些意外:“下官還以為,大丞相與三司使不太能合得來。”


    景旭笑著擺擺手,說道:“政見不同而已。半月前我還把新寫的賦給他看了,他圈了一個字改出來,甚妙。”


    沈約很是詫異。


    景旭說到這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我記得你父親好像與若穀還是同年?”言罷,又用一種似是慶幸的語氣笑著續道,“說來若你近水樓台追隨了若穀學業,隻怕今日我也無緣得你這人才了。”


    他閑談似地說罷,順手端起麵前茶盞喝了一口。


    沈約的心裏有些不是滋味,頓了頓,張口說道:“家父不過一赤縣丞,與計相難有交集。”又道,“況且,下官也自有立場,真心願追隨大丞相革除朝廷社稷弊端。”


    他說著,還朝對方抬手揖了一禮。


    景旭示意他不必如此慎重,和藹地道:“我自是明白你的抱負。隻不過有時候獨木難支,一個人走一條本就艱難的路會更加辛苦。”


    他說到這裏,話鋒忽轉,語似平常地感歎道:“若穀雖是個難得的人才,可若沒有亞相的有意扶持,他也到不了這個位置——至少,不會這麽快。”


    “哦,對,我忘了同你說。”景旭道,“計相的先夫人,就是亞相的表外甥女。”


    沈約一愣,旋即,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麽。


    隻聽景旭又徑自說道:“說來謝修注確實是個聰明人,他的大娘子出身富賈商戶,雖於仕途上幫不了他什麽,但也正好不必令他左右為難。他與若穀相交,倒是比我方便多了。”


    話說到最後,他還自我調侃似地嗬嗬笑了兩聲。


    沈約默然了幾息,若無其事地禮笑著說道:“下官家裏倒也有樁喜事忘了同大丞相說,子瞻他向我姐姐提了親。”


    景旭笑著點點頭:“這是好姻緣。”又問,“那子信你呢?若我記得沒錯,你還比謝修注年長一歲,也是到了要成家,為將來打算的時候了。”


    “對,我忽然想起,京西南路提刑司的妻家有個不錯的小娘子……”


    沈約突而站起身,朝著對方恭正地一禮。


    景旭停住了未完的話,看著他。


    “下官多謝大丞相記掛。”沈約說道,“隻不敢相瞞,下官已與鄰家姚氏定了婚約,隻等長姐出閣後便擇期完婚。”


    景旭半晌未語。


    少頃,他方平平道了句“原來如此”,接著再開口時便轉開了話題:“易少卿將要致仕,元和到任之前這段時間,你就要多辛苦了。”


    一時間又回到了兩人起初談論公事的樣子。


    沈約接過話,恭聲應是:“下官必盡心為大丞相和司農卿分憂。”


    景旭微微頷首,沒有再多言。


    沈約從界身巷離開後,便直接去了高遙所住的館驛。


    高遙正在整理自己的文書,他明日就要搬出去了。汴京的館驛雖然不少,但按照規定,入住期限一般不得超過三十日,像他這種情況已是特殊,所以樓店務那邊剛一通知已安排好了房屋,他就開始著手準備了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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