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睡這麽早?”他似笑似訝地說了句。


    孫氏回過神後便迎了上去,也笑著道:“我這不是沒想到你會過來麽。”


    其實這會兒天也不早了,她是當真不料他會突然來自己這邊。


    孫氏聞到了丈夫身上的酒氣,便順口問了句:“這是又與誰喝酒去了?”


    姚大郎挑眉看著妻子,抬指在她臉上輕輕一刮,語氣戲謔地道:“你看你,就是醋性大。”他說,“我今日是去與人談正經事的,大家商量著搭夥南下。”


    孫氏一怔,隨即也關切起來:“我看巷子裏那三家都還沒有動靜,也不知官家到底走不走,前兒你和阿舅不是還說再觀察下情況麽?今日已定了?”


    姚大郎擺了擺手,說道:“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有些家裏隻簡單幾個包袱的人已經開始跑了。別人說得也對,咱們家哪能與蔣、謝、沈三家相提並論?他們當官的要麽是跟著官家一起走,有保障;要麽就是被留下來守城,看運氣——我們兩頭都沒法沾啊。”


    “如果我們要走的話,最好就是比官家先行一步,等到了成都那邊還能搶占個先機,免得到時去晚了要什麽貴什麽。”姚大郎道,“不過也不能完全不顧後路,所以我也打算明天和爹商量下,把家裏能先處理、好處理的財產先處理了,這樣既不怕到時著急忙慌,也還能有定產可以備著轉圜。”


    “我先來同你說的意思,就是讓你看著把你的嫁奩收拾下,盡量換些輕巧的帶著。還有就是,我最近沒什麽工夫,你給招兒找個出得起價的人家吧。”


    孫氏聽丈夫前麵那些話的時候還在思索、點頭,然而聽到他最後一句,卻不由驀地愣住。


    姚大郎自顧自地喝完了最後一口茶,發現妻子沒回應,便抬眸看來,疑惑道:“怎麽?”


    孫氏看著他,試探地問道:“官人的意思,是要把曾娘子……‘送’了?”


    姚大郎淡淡“嗯”了一聲,語氣平常地道:“也沒有辦法,南下路遠,我們家本就有老有小,南逃路上人又雜,帶上她也不方便。”末了,他還對孫氏說道,“反正你與她不是也不太合得來麽?等到了成都安定下來,再找個合你心意的來伺候你就是。”


    孫氏看著丈夫,隻覺似有一陣大浪倏然卷過心頭,讓她說不出的膽寒。


    姚大郎說完話,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然後邊起身邊道:“困了,我去招兒那邊休息,你也早點睡吧。”


    若不是剛才孫氏就在這裏立著,將他的一字一句聽得明明白白,根本不敢相信今夜還要去曾招兒那邊讓其服侍的人,卻在打算著明日就要鬻妾換錢。


    孫氏心情複雜地把他送到了門口。


    然後,她轉回身來坐在炕邊,卻已沒了睡意。


    她不喜歡曾招兒,甚至最厭惡對方的時候也恨不得把人給丟出姚家。但她沒有想到終於如願以償地得到這個結果時,竟然會是這樣的原因。


    丈夫棄掉這個妾室,沒有一星半點是與她有關,純粹隻因曾招兒是個還值些錢的累贅。


    孫氏忽然發現自己好像錯了,她一直以為姚大郎很喜歡曾招兒,但其實他那些喜歡從來隻是閑暇時的興之所至。


    送了雖有不舍,但以後想要的時候也不會缺。


    她回憶起剛才姚大郎說那些話時淡薄的模樣,更忍不住想到了自己。


    若她不是他的正頭娘子,那與曾氏相比,肯定被放棄的就是她了吧?


    孫氏看著桌上搖曳的燭火,耳畔似是回響起了當日姚之如說過的話,良久,她以手支額,沉默地垂下了眼簾。


    次日早上,孫氏讓彩屏去通知了曾招兒一起陪自己出門去進香。


    曾招兒也沒避著,和平時一樣大大方方、客客氣氣地來了,而且還特意換了身顏色比較素的衣裳。


    孫氏看了看她,說道:“今日帶了東西,你和彩屏也不能都在車裏坐得下,隻能委屈你和她一起跟車了。”


    彩屏是妾室,她也是妾室。曾招兒覺得自己明白了孫氏的用意,也沒說什麽,笑笑應了是。


    反正她既不覺得丟麵子,也不怕走路,若實在把她折騰得不想受了,她也能有辦法不繼續應酬。


    妻妾三人就這麽上了路。


    曾招兒原以為孫氏為了多折騰她一會兒,會故意選去比較遠的寺廟,沒想到馬車卻直接駛往了大相國寺的方向。


    孫氏下車的時候,朝她伸出了手。


    曾招兒即反應過來對方這是要自己侍候,於是便識相地接了這份活兒,好生將她扶住了。


    孫氏吩咐彩屏拿好東西跟在後頭。


    “今天到寺裏上香的人好像特別多。”孫氏忽然道。


    曾招兒看了眼老老實實跟在後頭的彩屏,微頓,接過話應道:“是啊。”


    孫氏又似感慨地道:“大相國寺的景致其實挺好的,也不知去了成都那邊還能不能再看到。”


    曾招兒看了看她,問道:“大娘子,家裏已決定南行了麽?什麽時候走?”


    “把該處理的處理了吧,”孫氏一邊慢步走著,一邊語若無意地道,“這趟路又不好走,重的東西,多了的‘嘴’,都不好帶著。”


    曾招兒步履微滯。


    孫氏停了下來。


    “那翠環……”曾招兒試探地望著她。


    孫氏淡淡一笑,複又邁步而行,語氣如常地說道:“這又不是出門遊玩,女使有一兩個能用的就行了,多了都是麻煩,到時發了應領的月錢散了就是。我們家還算是好的,人口簡單,要是那些勞力多,侍妾也多的才更煩——還得分一分哪些是能換出去討些值當東西回來的。”


    “哎,不過這長途跋涉的逃難也是真不容易,昨晚官人回來的時候還在同我說,盡量把要帶走的都換得輕巧些呢。”孫氏感歎一聲,如是說道。


    曾招兒一愣,旋即陡然意識到了什麽。


    她扶著孫氏的手不由微緊,少頃,卻是忽而垂眸一笑。


    孫氏駐步,轉眸看向她。


    “在哪裏過日子都是過。”曾招兒與其目光相視,牽著唇角,說道,“隻要能幫得上阿郎和大娘子就好。”


    孫氏靜靜看了她半晌。


    “你說這些話,哄一哄阿郎還行,哄我便不必。”孫氏麵色如常地,用恰好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今日你跟我兩趟車,恭恭敬敬伺候我一回,我就當是撒過氣了。”


    曾招兒眸中閃過一絲愕然。


    隻聽孫氏又從容說道:“估計等家裏把該處理的處置完,也要十天半個月吧,我這邊還得加快些,最多十日,不好讓官人費心。走吧,先去把香上了。”


    言罷,她也不去多看對方,丟下話便徑自轉身拾級而去。


    曾招兒站在原地頓了幾息,看著孫氏的背影,少頃,舉步跟了上去。


    姚之如看著許悠放在桌上的包袱,愣了愣,抬眸望向他:“這是?”


    許悠似有些不太自在地說道:“我聽說小師父的女紅很好,尤其是補衣的技藝更是出眾。這裏麵是我來京城後去苗大娘子的繡舍給我母親和姐姐定做的鬥篷,但是昨日不小心刮壞了,所以想麻煩你看看能否補救,順便我來複診。”說著,他還示意小廝把藥箱放了過來。


    其實姚之如的身體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但許悠還是同她說好了以後每個月會過來一次。他道是因答應了計相夫人要關顧著她這邊,便就要忠人之事,而且自己來的時候也可以順便幫其他有需要的師太看個診,就當是積德行善,為家裏父母求個福報了。


    姚之如聽他這麽說,不由笑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許大夫是要出遠門。”她說罷,已伸手將包袱打開,細細檢查起裏麵衣物的破損來。


    看著看著,她覺得有點奇怪,問他:“補倒是能補,但這兩件鬥篷你是怎麽刮著的啊?我看傷的地方一模一樣,下次可要小心些啊。”


    許悠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我也不知道,撿起來之後就發現成這樣了。”


    “哦,”姚之如盯著傷處,點頭,“那可能是被什麽銳器刮扯到了。”少頃,她笑著抬起了眸,“沒事,放心,我來幫你收拾它。”


    許悠與她目光相迎,亦彎了彎唇角:“好,那便謝了。”


    姚之如其實挺高興自己能幫他做點什麽,尤其是她因著自己這份長處還能反過來叮囑他,對他拍心口,她覺得自己在這位禦醫麵前腰杆也直了些。


    有點驕傲。


    “對了,”她又想起了什麽,說道,“你要不再看看家裏還有沒有什麽需要補的,都讓人拿來給我吧,萬一你們醫官院的人說走就跟著官家走了,這麽遠的路,你沒個準備怎麽辦?”


    姚之如雖然已經做好了要送走這些朋友的準備,可她還是覺得遺憾,自己能為他們做的事也隻有這些了。


    許悠看了看她,說道:“其實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想問你,你想不想去襄陽?”


    姚之如微愣。


    “計相夫人和蔣大娘子她們都是隨夫伴駕的,而且她們家裏都還有那麽多人,南下路遠,肯定不方便帶著你。”許悠認真而誠懇地說道,“但你一個人留在汴京,我想大家也都不會放心,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帶你一起去襄陽暫避。”


    姚之如意外地看著他:“你不去成都麽?”


    “不去。”許悠想也不想地便回道,又略略一頓,續道,“官家若要遷都,我就收拾包袱回去了,或是在外頭做遊醫,幫一幫用得著我的人也行。”


    見姚之如看著自己不說話,他以為她是在顧忌兩人不好同路的事,於是就又拿出了自己想好的話勸道:“你放心,我也不與你走在一起,到時就說是我母親想請你過去幫她補心愛的屏風,然後你把玲兒帶上,我跟在後頭與你們有個照應就好。”


    姚之如的心情有些複雜。


    她舍不得蔣嬌嬌她們,也舍不得汴京,雖然嬌嬌她們可能都要走了,汴京也要被朝廷放棄了,但她好像還是想等一等。


    “你也不用急著回複,”許悠緩聲道,“若想好了就讓玲兒來給我送個信兒就是。”說罷,他又將自己住處的地址告訴了她。


    姚之如對他道了謝,正要再說什麽,卻忽見到曾招兒來了。


    第161章 決心


    許悠見有女客來拜訪姚之如,便起身打算先回避往庵中客堂,姚之如就讓玲兒去告知庵主一聲,道是許大夫要過去給各位師太義診。


    曾招兒目送著許悠出了門,然後收回視線,轉頭看向姚之如,笑著道:“我倒是頭回看見這麽俊俏的小大夫。”


    姚之如笑笑,說道:“什麽小大夫,人家都能做你的兄長了。”


    “哎喲,我若有他這般兄長,估計也落不著這份上。”曾招兒笑得大方,說得也坦然。


    說罷,她就自自在在地在姚之如對麵坐了下來。


    姚之如看了看她,淺淺莞爾,然後親手給對方倒了杯茶水遞過去:“庵堂裏隻有這些,粗是粗了些,不過喝著不硌牙。”


    曾招兒一笑,接過茶杯說道:“那敢情好,我也怕硌牙。”


    “隻你一人過來麽?”姚之如沒看見翠環跟著。


    曾招兒點點頭,喝了口茶,隨口說道:“她在酥心齋等著,晚些我去接她,正好帶了買的小食回去哄姚大郎。”


    姚之如一時沒太反應過來。


    “怎麽,”曾招兒玩笑似地道,“嫌我對你大哥哥不恭敬了?”


    姚之如默然地彎起唇角,搖了搖頭:“他本就是姚大郎,再說我都不是姚家人了。”


    兩人心照,相視而笑。


    須臾,曾招兒輕歎了口氣,認真地開了口:“大姑娘……”


    “叫我名字吧。”姚之如說,“若是不習慣,法號也行。”


    曾招兒便看著她,喚了聲“如娘”,然後續道:“我今日是特地來赴約的,也向你作別,我可能也要走了,不知以後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希望你我後半生都能比從前更好。”


    姚之如也不意外,很平靜地問道:“姚家也打算去成都了?”


    “是吧。”曾招兒淡淡笑了一笑,“不過我肯定去不了,你大哥哥他打算拿我去換些路費呢。”


    姚之如驀地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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