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寶枝心裏長舒一口氣,心說送鞋這趟不白來,好歹親口問到了案件進度,看來她就快得以離開北鎮撫司了。


    *


    薛邵穿著新鞋入宮,腳步輕快,也不知是歸功於鞋子舒適的軟底,還是歸功於贈鞋之人。


    金鑾殿前,禦前伺候的宦官托著紅木托盤靜候。


    薛邵摘下佩刀,將它放在盤上方才進殿。


    “臣薛邵拜見萬歲。”


    皇帝坐在恢宏的大殿上按摩太陽穴,“你何不再叫朕多等兩天,好讓這些彈劾你的奏章將朕淹過去。快些把案卷拿上來吧,你可別辜負朕這些天耳朵裏生的繭子。”


    薛邵雙手將帶來的案件卷軸呈上,交由皇帝過目,“希望臣沒有辜負萬歲的信任,和萬歲耳朵裏的繭子。”


    皇帝哼笑,“你心情倒不錯。”


    薛邵也笑了笑,緩步退下台階。


    皇帝摸著下巴看完了卷軸,拿起傳國玉璽,對著印泥那麵哈了口氣,重重往案卷上一蓋。


    “辦得好,這些老家夥不見棺材不落淚,如果凡事都跟他們講章程禮法,朕得折壽至少二十年。”


    薛邵聽罷拱手道了聲‘萬歲’。


    皇帝扯扯嘴角,笑說:“是朕失言。大概真是要老了,朕現在想到當年的事居然也開始後怕。”他看向薛邵額頭疤痕處,“那時若不是你護駕有功,後果當真不堪設想。”


    薛邵隻道:“此乃臣職責所在,臣願為萬歲效犬馬之勞。”


    皇帝胳膊肘撐著桌子,正色問:“薛邵,你當真願意為我大紓背負‘活鬼’的罵名度過一生?”


    薛邵笑問:“臣為大紓和萬歲效力也不是這一兩日的事了,為何萬歲今日突然關心起臣的名譽?”


    皇帝拿手指點點他,歎了口氣,“我哪是擔心你的bbzl名譽,我是擔心你的終身,你把丁寶枝帶走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這幫彈劾你的老家夥以前抓不到你把柄,現在就跟餓了三五天一樣,死抓著這事不放。”


    薛邵斂起笑意,“是臣魯莽了。”


    安靜了一陣,皇帝忽然問:“若朕就此為你們賜婚呢?”


    薛邵皺眉道:“既然有人借此事大做文章,萬歲豈能入這趟渾水。”


    皇帝笑問:“你是怕我蹚渾水,還是怕丁寶枝跟著你朝不保夕?”他搖搖頭,“薛邵啊,馬誌忠已經死了,閹黨勢力不過苟延殘喘,你身為朕欽點的錦衣衛指揮使,何不有點長命百歲的自信,娶了丁寶枝和她白頭到老。”


    薛邵聽後自嘲道:“萬歲是不知道她有多怕我,她連一時半刻都不會想和我多待,就讓她繼續怕下去吧,反正我惡名在外也配不上她。”


    “薛邵,你要當真這麽想可就太傻了。丁寶枝嫁過人,年紀也不小了,往後再嫁,你指望她家裏人把她許給誰?”皇帝挑挑眉梢,假裝不經意道:“要怪就怪你自己,好端端把人帶去北鎮撫司,等把她放出去你讓別人怎麽看她?”


    薛邵一頓,這的確是他欠考慮。


    他隻想著讓她暫離丁家那幫吸人血的‘水蛭’遠些,卻忽略了自己在旁人眼裏比‘水蛭’恐怖得多。


    皇帝點點薛邵腳下,“鞋不錯,她做的吧。”


    薛邵從來隻穿款式統一的官靴,這是頭一回穿其他形製的靴子覲見,做工還極其精細,簡直如同宮裏的手筆。


    “是她做的。”


    皇帝幽幽道:“丁寶枝若沒出宮,早晚能升任五品,掌管尚服局。如果她出了宮的日子過得不如留在宮裏,你做這麽多還有什麽意義?”


    回北鎮撫司的路上,薛邵想著皇帝那番話。


    皇帝坐擁後宮自然比他擅解男女間的感情,有條有理說得他突然間無比動搖,一時沒了前兩日的決絕。


    另一邊,丁寶枝滿心歡喜。


    她知道薛邵從紫禁城回來後戶部尚書的案子就穩了,按他所說,案子結束她就能離開北鎮撫司。


    鞋也送了,情也還了,她該自由了。


    所以在薛邵回到北鎮撫司的第一時間,丁寶枝就上他院裏找他,想知道自己和章鳴遠何時能走。


    薛邵坐在桌案後麵辦公,並沒有看她。


    “我會派人將章鳴遠送去奉州章家的遠親那兒,就不勞丁小姐替他操心了。”


    丁寶枝心道這樣也好,章鳴遠與她的確沒有緣分,一紙休書各自安好倒也無可非議。


    “那...我呢?大人,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薛邵執筆批卷的手停下,抬眼對上她期待難掩的眼神。


    丁寶枝與他對視了兩個眨眼的功夫,心裏陡然升起些不好的預感,她覺得自己不必等薛邵答複了,倉皇後退兩步想走出屋去。


    薛邵離開座椅,椅子腿和地麵的摩擦聲尖銳刺耳,他身高腿長三兩步便超了丁寶枝,擋在門前。


    作者有話說:bbzl


    皇帝來助攻!


    第7章


    丁寶枝眼前一黑,倏地被遮天蔽日擋住了屋外日光。


    雖不清楚旁的女子讓人擺了一道是何感受,但她隻感到無比憤恨,恨得硬是將那丁點的畏懼都蓋了過去。


    丁寶枝咬緊牙關,二話不說想破門而出,然而剛摸到門框她就被扣住手腕,身子不聽使喚地讓薛邵擰了過去,麵朝著他。


    後背貼上冷硬的木門,她右手讓薛邵扣在後腰,隻得伸出左手推拒。


    這當然無濟於事,很快左手也被扣住。


    丁寶枝兩手背在身後,對著薛邵賜服下雪白的前襟幹瞪眼,氣得直喘粗氣。


    他似是在等她平複情緒,等她喘得沒那麽急了才道:“你想過回去之後的事嗎?”


    丁寶枝擰眉望向他,不明白他用意。


    薛邵握著掌中纖瘦的手腕,不自覺卸去大半手勁,“丁家還容得下你嗎?”


    丁寶枝覺得他問得十分好笑,“敢問這與大人何幹?”


    薛邵隻當沒聽見,“你帶著章家的休書從北鎮撫司走出去,恐怕連尋常人家都不敢娶你過門。”


    “那我便不嫁。”


    “丁家不會留你到老。”


    “那我便不留在丁家。”


    薛邵眉頭一皺,“你要去哪?”


    丁寶枝漠然道:“離開京城,找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拿手藝養活自己。”她抬眼,“指揮使大人還有別的擔心和顧慮嗎?”


    薛邵凝眸注視她不語。


    丁寶枝轉動手腕掙脫束縛,“沒了就好,還請大人不要出爾反爾,言而無信。”


    她轉身開門欲走,薛邵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又給門縫按了回去。


    丁寶枝正要開口,但聽身後那人道:“我送你回去。”


    他都這麽說了,她隻好點了下頭見好就收,丁寶枝清楚沒有討價還價的必要,免得多說幾句又惹來什麽意想不到的麻煩。


    她現在隻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門一打開,就見方阿寧在外頭提心吊膽地站著,薛邵甩手讓他去備一輛馬車,方阿寧應了幾聲剛走兩步又被叫住。


    薛邵補了句,“別用北鎮撫司的車,去弄架尋常馬車。”


    “是。”方阿寧機靈道:“那我也去換一套便服。”


    站在一旁的丁寶枝聽到後麵無表情,哪怕她知道薛邵這是怕她和錦衣衛同行被人看到落下話柄。


    方阿寧去弄車的一時半刻,天上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外頭天色陰沉,丁寶枝等在北鎮撫司的大門口,留給薛邵一個單薄的後背,免得不留神真情流露笑得太高興,薛邵一個不爽就又反悔了。


    殊不知她連後背都寫著急不可耐。


    終於,方阿寧從外頭趕著車回來,衝薛邵頷首示意車已經備好,不等薛邵發話,丁寶枝踏出北鎮撫司,頭也不回鑽進了轎廂。


    簾子掀開,薛邵坐了進來,語調沉沉吩咐方阿寧趕車。


    丁寶枝對簾外囑咐,“方阿寧,請你將車停在丁府小門,別走正門。”


    話畢丁寶枝沒有抬頭,她知道薛邵正盯著自己,於是扮演起鵪鶉,bbzl在車裏晃晃悠悠地坐著,杜絕一切眼神接觸的可能。


    馬車攆著街麵積水,很快來到丁府側邊的小巷。


    此時的雨水不大,方阿寧剛將馬車停穩,丁寶枝便弓著背鑽出車廂。


    映入眼簾的,是風雨飄搖中掛著白燈籠的丁府側門。


    丁寶枝腦子裏第一個念頭是家裏出事了,隨即又反應過來,丁家出事的人恐怕就是她丁寶枝。


    實在可笑,她在北鎮撫司了無音信半月有餘,丁家沒派人去找過她,喪事倒緊鑼密鼓地辦起來了。


    薛邵注意到她的停頓,推起小窗看向車外,臉色霎時烏雲密布。


    方阿寧見丁寶枝上前去叩門了,便扭頭想問薛邵要不要等等再走,結果一回頭見他這個臉色,啥都不必問了,揣手等著吧。


    因丁寶枝走的是小門,不設屋簷,敲門沒人應就隻能在雨裏淋著。


    等了等丁寶枝突然瞧見正門處停下架馬車,是二房的人從外麵歸家了。


    二房的丫頭眼睛尖,瞧見了巷子裏的丁寶枝,旋即尖叫一聲,將二房張氏嚇得險些從馬車上栽個跟頭。


    張氏拿指甲狠狠戳了戳丫頭的腦門,“喊什麽喊?見鬼啦?冒冒失失的,差點把奶奶我嚇出身毛病。”


    那小丫頭抖得都快站不住了,“鬼...真的是鬼...二姨娘,您瞧那巷子裏...站的是不是寶兒小姐?”


    張氏聽後毛骨悚然,“瞎說什麽呢,這天灰蒙蒙的你別是看走眼了。”


    說著,二房張氏朝巷子裏望進去,‘嗬’得倒抽口涼氣。


    巷子裏那個纖瘦的人影還真是丁寶枝。


    不過是活的,不是什麽鬼魂。


    哪有鬼魂坐馬車的。


    丁寶枝身後的馬車是最尋常的形製,車廂僅能容納兩人,窮酸得很,估計是她回來路上臨時雇的,張氏想著,懶洋洋一抬手讓丫頭打傘跟上,要去會會‘死而複生’的丁寶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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