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棕色湯汁迅速蔓延四散,順著桌沿不斷滴落在地上,滴打出一片片狼籍。


    比上次來少一半的燒肉和丸子,摻著麵條癱撒在塑料桌麵上,大碗跌到地上仍在叮叮當當作響。


    眼下四處雜亂不堪,時溫向來愛護的旗袍上都未能幸免,星星點點髒汙加綴。


    她卻管不了那麽多,立刻起身厲聲問那兩個看向她有些愣怔的男人,“賀承雋在哪家醫院?”


    花臂男人最先回過神來,不太確定道,“不…不知道,應該是一院吧?怎麽…”


    時溫來不及聽完便慌裏慌張的跑出門外,甚至連錢都忘了付,被老板娘從門簾後跛著腳大喊著追出去要錢,才著急忙慌地從包裏翻出張一百,遞給她說不用找了。


    小跑到路邊攔了輛車,加速趕往江南第一人民醫院。


    通過那兩個男人的閑嘮,時溫才猛然驚醒過來,其實那晚在ktv根本就不是什麽李陽的兄弟要向她表白。


    而是她打的那通舉報電話被人知道了,賀承雋怕她再呆在ktv裏會出事情。


    當時賀承雋一反常態地將衣服罩在她頭上也是為了保護她,不讓她被ktv走廊裏的攝像頭拍到臉,怕之後遭到打擊報複。


    賀承雋一聲不吭地將這件事全部始末都攬在自己身上,無論經受了什麽對待都瞞得很好,不讓她知道。


    而她之前也真就如他所願那般,什麽都不知道,每天還有閑情雅致在為賀承雋不回她消息,亦或者是不知道吃什麽而不開心。


    現在想想覺得自己可真是個大蠢蛋。


    距離不遠,大中午人們都在家裏吃飯,路上車很少,時溫很快便到了江南第一人民醫院。


    遞給司機師傅一張一百,摔了門就一頭熱地往醫院裏衝,她隻從花臂男口中得知賀承雋住院,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層。


    幸好智力還在,時溫逆著人潮先去導診台問了一聲,不然真要一層一層找上17樓,她怕自己得從中午找到晚上。


    說不定還要當危險分子被抓起來。


    站在電梯門口焦急等待,皺眉跺腳摳掐手指,片刻不移的緊盯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數還有幾層才能下來。


    時溫右邊是一個被中年女人推著的患阿爾茲海默症的老頭,身後是一個被年輕男人攙扶的弓著腰背的母親。


    注意到不鏽鋼電梯門映出的模糊暗影,時溫忍不住在心裏擔心,這麽多天陪在賀承雋身邊照顧他的又是誰呢?


    不出意外就隻有黑子了。


    電梯穩落開門,裏麵人出外麵人進,一路上行升升停停,經過漫長的幾分鍾才終於上到17樓,時溫踩著淩亂的小碎步不分方向的挨個尋找1715病房。


    站在病房外摸上冰冷門把手的那一刻,時溫仍沒有想好她該以什麽樣的情緒麵對賀承雋。


    感激心疼?還是內疚抱歉?


    好像無論什麽情緒,都不是賀承雋想要的。


    他大概最想要的就是她永遠不知道這事兒,繼續過那種沒有任何心理負擔的日子。


    可唯獨這個,她不能如他所願。


    躊躇半晌,時溫才鼓起勇氣想摁下病房門把手進去,過道不遠處卻陡然響起一道略帶驚詫的聲音,“時姐,你——”


    時溫剛摁下門把手的手掌泄力,把手失去控製彈回,偏頭朝聲源處望去。


    是手裏拎著暖瓶,滿臉驚訝的黑子。


    大抵是剛打完熱水回來。


    醫院不分晝夜,無論四季,都是最受歡迎的地方,17層每個病房裏都有人。少則一兩個,多則十幾個。


    護士站穿粉色製服的護士個個忙的腳不著地,上一秒才給人輸完液出來,下一秒已經被前台的電話催促。


    手上資料翻頁嘩啦啦響,鍵盤敲擊聲不絕於耳。


    時溫是流動人潮中為數不多的靜止體,感受著身邊的往來,紅唇蠕動半天,想問他賀承雋怎麽樣又不敢聽答案,黑子卻自發地接上了話。


    他說,“時姐,聊聊?”


    陽光不安於外,透過安全通道內的矮窗灑進,階梯上光亮與暗影交手又錯過,沒人說得清那算不算遺憾。


    一節陽光多一節陽光少,渾身烏黑的少年身上卻不多不少,對半開。


    暖瓶擱在腳邊,黑子曲叉開腿坐在台階上,雙臂撐在膝蓋上身體微躬,從口袋裏掏根煙想點,卻想起這是在醫院裏。


    手頓了瞬複又拿下塞回煙盒裏,抬眼細看靠牆壁端站、垂眼俯視他的時溫良久,才啞裏參雜了心疼的開口。


    故事卻不是從ktv開始,而是追溯到他們的孩童時期。


    這次,又是一個不一樣的賀承雋。


    黑子會認識賀承雋,不是因為他們從小都在乞討巷裏長大,而是因為一場血腥暴力組合而成的‘遊戲’。


    那時候大家都還小,沒有形成自己的獨立思維,三觀跟著流言走,早已被乞討巷裏髒汙糜爛的生活方式渲染。


    明明他們自己也沒幹淨到哪兒去,卻偏偏看不起比自己出身更髒更低微的人,最擅長捧高踩低、拿別人的痛處當玩樂。


    而且喜好拉幫結派自稱為王,喜聞樂見所有人都對自己卑諂足恭、低聲下氣,如果遇到‘不聽話’的硬骨頭,就仗勢欺人將其收拾到‘聽話’為止。


    賀承雋便是當時‘乞討巷老大’老花的頭號眼中釘,不僅因為他出身於‘名門□□’,更是因為他骨頭太硬了,無論被圍堵幾次、受多少傷都不會說一句軟話。


    一度讓老花覺得礙眼的很。


    五年前某個十分普通的午後,甚至連那天的天氣都很普通,不陰不晴,不雨不雪,普通到讓人根本想不起來。


    那是賀承雋又一次被當時的地頭蛇老花‘逗弄’,與前幾次不同的是,那次黑子也跟在老花身旁。


    起因其實很簡單,隻因為老花帶領一幫子小弟在看到不遠處路過的賀承雋時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喊道,“喲,這不是雜種嗎?剛吃完飼料回來啊?”


    豬羊才成圈,這句話當時在乞討巷裏無人不知,茶餘飯後也總愛拿這個打趣。


    賀承雋早就習以為常,知道爭辯是最沒用的事情,打算一聲不吭地避過他們回家時,卻幾個被愛表現的小弟攔住。


    接下來就是不由分說,強按罪名:漠視老花,看不起他。


    其實就是仗著人多勢眾,為自己無聊想挑事兒尋個‘合理借口’罷了。


    賀承雋應了會說‘敢頂嘴’,賀承雋不應就是‘不把老花放在眼裏‘。


    無論是哪個,賀承雋都逃不開又要被一群人圍毆的下場。


    但當時老花不願直接動手,滿臉壞笑想出一個好玩的‘遊戲’,就是賀承雋輪流和一幫人打鬥地主,並且隻能是賀承雋叫地主。


    贏了就換人繼續打,輸了就得和兩個人打架,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挨打,直到賀承雋再也站不起來為止。


    不答應的結果隻能是直接跳到最後一步,被迫應承下來,這場血腥暴力的遊戲就在一棟爛尾樓裏正式開始。


    規則由人定,當時定規則的人是老花,自然對自己身邊那一幫子偷摸換牌,出老千的小弟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此賀承雋那日沒少經曆一對二的鬥毆。


    但自小挨打多,他也練出了些身手,幾輪下來他沒什麽事情,反倒把那些人打的挺慘。


    更令人意外的是,哪怕對麵兩個人已經耍賴耍的十分嚴重,開始在明麵兒上討論換牌,賀承雋都總是能贏上幾把。


    到最後把所有人都輪完,賀承雋隻是受了點皮外傷,但對麵那幫子人卻都承了不輕的打,或流血或疼痛。


    黑子也是那其中之一。


    見此局勢,便徹底惹火當時想給賀承雋苦頭吃的老花。


    第18章 爛尾樓   別躲了,你明明就喜歡我。……


    搖搖欲墜照不進一點光亮的壓抑爛尾樓裏灰塵飛揚, 隨處可見裸露在外的鋼筋和雜散扔放著的鋼管,水泥沙礫堆砌而起的角落是最適合掩藏犯罪的地方。


    十幾個身穿緊腿褲、腳踩豆豆鞋的社會青年正從四麵八方,圍著一個看起來隻有初中生大小的男孩毆打。


    拳打腳踢都算輕, 棍棒伺候是常事,仔細品味那些力道是根本沒打算讓賀承雋活著走出這棟爛尾樓裏的狠戾,這也是老花專挑這裏‘玩遊戲’的原因。


    但沾染滿臉鮮血灰漬,衣衫沒有一處幹淨,走起路來都搖搖晃晃的賀承雋卻硬是拖著一口氣, 手拎著根手臂粗的鋼管將那群人打的遍體鱗傷、頭破血流,站都站不起來。


    老花自然也沒能幸免, 作為這群人的領頭羊、這場遊戲的主辦者, 是被賀承雋揍的最慘的那個。


    滿口黃牙被打的沒剩幾個, 額頭上嘴巴裏一直往外冒血,像噴泉般止都止不住。


    癱倒在地上狼狽極了,抱著頭蜷縮身子,低聲下氣哀求賀承雋別再打他了,他知道錯了。


    並且保證以後一定不會再找賀承雋的麻煩。


    那場血腥遊戲由此收場, 每個人都橫七豎八的或躺或坐在地上, 鮮血流了一地匯集成血灘,再被塵土灰漬暈暗,逐漸凝固成不容忽視的暗紅色。


    其中,唯獨有一個人能將近完好無損的走出那棟爛尾樓。


    那個人就是黑子。


    說來也不值一提, 僅因當時在玩遊戲前, 黑子勸了老花一句,給賀承雋點顏色看就行別往死裏打,要是鬧出人命不好收場。


    雖然這個地方十分隱蔽,但畢竟說不準哪天就要拆, 到時候真被發現了不是個小事兒。


    不論黑子當時是為了老花好,怕搭上人命真心實意勸老花,還是為了別讓賀承雋被他們打的太慘。


    賀承雋都還是將這份情默默記在心裏,沒有牽連黑子。


    也因沒有牽連,在賀承雋憋著最後一口氣,強撐鋼管跌坐在承壓柱下眼看馬上就要昏過去時,被黑子一把拎起,帶他趕往醫院。


    索幸那場遊戲中大部分都是受了重傷而沒有人喪命,斷了一根肋骨的賀承雋在醫院裏養了將近一個月才完全好起來後,再沒有被老花找過事情。


    倒不是因為老花有多守信用,說再也不找他事情就真的不找了。像他那種向來言而無信的人,好了傷疤就忘了疼,不再多召集點小弟陰賀承雋,給他苦頭吃是不可能的。


    是據後來黑子講,那群‘追隨者’裏不服氣老花的人太多了,在他架著賀承雋出爛尾樓前,還看見那群人裏有幾個奮力掙紮從地上爬起來,在老花身上泄憤般拳打腳踢。


    老花被送入醫院已經奄奄一息了,全憑一口氣吊著,經過兩三次搶救能保住性命都是好的。


    命是保住了,但雙眼卻被鋼管戳瞎了。


    按他之前那耀武揚威、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的樣子,這輩子就算是廢了。


    從醫院分別,又在乞討巷和飯館兒裏巧遇過幾次,賀承雋覺得黑子救過他的命,黑子覺得賀承雋為人仗義實誠,一來二去便交了個朋友。


    後來黑子親眼見過賀承雋家裏的爛事兒,賀承雋又幫黑子脫離父親的長期家暴,久而久之,倆人竟真的在一起相處了這麽長時間。


    算得上是過命的兄弟了。


    他們結伴閱曆過無數或好或壞的事情,黑子從始至終都覺得賀承雋寡言沉穩,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


    不該做的事情從來不碰不參,該做的事情向來滴水不漏,是最靠譜最不應該出這種事的人。


    卻唯獨搞不清楚賀承雋這次為什麽會摻和這種,一旦沾染就脫不幹淨的事情。


    輕則如同這般躺在醫院裏養身傷,重則在日後方方麵麵都要提防被報複的可能。


    那晚黑子早他們幾步到ktv在包房裏嗨,金曲喧囂酒精浮躁,人人都陷入酒池肉林的糜爛放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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