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綏笑了笑,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好了,外頭熱,別站著了。”


    說罷收回手先行走去。


    *


    薑妧沒想到,陸綏帶她來的地方竟是京畿大營。


    她撐傘跟在一側,路上不時有將士經過,許是她與陸綏同行的一幕太過紮眼,那些士兵們總要瞥上幾眼才甘心。


    因右肩還不能使勁,她起初便用左手撐傘,可舉了一會兒左臂就止不住地發酸,油紙傘搖搖晃晃,好似一朵被人摧殘的嬌花。


    她偷偷覷了眼左前側的陸綏,他目不斜視隻顧往前走,似乎心事重重。


    一個愣神,左腕一陣發軟,傘“啪嗒”落地。


    跟在後頭的嵐芝忙跑過來,從地上將傘撿起來,撐到薑妧頭頂上。


    “小娘子,還是奴來吧。”


    陸綏駐足回眸,向來冷靜清明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茫然。


    沉默片刻,他後知後覺抬腳走過來,從嵐芝手裏接過傘:“我來吧。”


    薑妧抬眸,隻見他滿臉疲憊,眼角眉梢皆是困倦,忍不住問道:“三郎,你近日可是未歇息好?”


    這時,崔四替主子解釋道:“郎君到了冀州後整日整夜地處理公務,一忙完正事便往回趕,這段時間就沒睡過囫圇覺。”


    這可把薑妧給心疼壞了,忙踮著腳尖伸手去奪傘:“不必撐著了,也沒多熱,你快去帳子裏歇會兒覺吧!”


    陸綏揚了揚唇:“這點力氣還是有的,走吧。”


    這回,他放慢了腳步。


    到了地方,崔四很有眼色地帶著春汐和嵐芝去另一處營帳歇息,薑妧則被陸綏帶到他的帳子裏,入內後發覺,此時此刻便隻剩他二人了。


    一時間,她忽然有些緊張,站在門口手足無措。


    陸綏留給她一道背影,他進來後先是將身上的軟甲解下,又拿起書案上的一遝公文翻了翻。


    薑妧靜靜看著他忙活,他腰身頎長,翻動紙張的手指修長幹淨,骨節分明。


    目光上移,眉目豐神如玉,英挺俊郎,薄唇緊抿成一條線,劍眉時舒時皺。


    過了許久,他忽而抬頭,恰撞上薑妧探來的目光。


    “怎麽站在那?”


    他深邃的眼瞳裏有著笑意,話落,朝她遞出一隻手:“過來。”


    薑妧隻覺心如擂鼓,腳下卻已不由自主bbzl  地向他邁去。


    “見你在忙,便沒敢吭聲,怕耽誤了你辦正事。”


    陸綏淡淡地“嗯”了聲,待她走近,忽然丟下手中公文,將她攬入懷裏。


    “你……”


    “別說話,讓我抱會兒。”


    他聲音略顯沙啞,半闔著眼眸,下巴枕在她發頂,滾燙的掌心束在她腰上。


    薑妧沒敢動彈,撲鼻而來的就是他冷雋的氣息。


    少女腰肢柔若無骨,陸綏隻是靜靜地摟著她,鼻尖滿是她發間清香,使得他昏昏欲睡。


    突然,營帳外響起崔四的聲音:“大將軍,幾位副將有軍務稟報,已在議事間等候您多時了。”


    “知道了。”


    陸綏回應罷便鬆開了手,微欠身,凝目看向薑妧的眼睛,“你先坐著歇會兒,等我回來。”


    “好。”薑妧胡亂點頭應道,心口怦怦亂跳。


    他未再耽擱,抬腳走出營帳,薑妧看著垂落下來的帳簾,無聲無息地舒了口氣,緩了半晌才勉強從方才的擁抱中定下神來,隨即又自個兒在營帳裏慢步轉了一圈。


    營帳還跟同上回見到的一樣,陳設簡單,布置整齊,她站在沙盤前瞧了片刻,想象著陸綏領兵作戰,意氣風發的模樣。


    等了許久不見陸綏歸來,她找了張矮凳坐下,雙臂抱在一起,輕輕趴在憑幾上假寐,結果到了後頭竟當真睡了過去。


    時至申時,陸綏折回營帳,甫一邁進帳中,迎頭便見她嫋嫋靜靜窩在憑幾內,呼吸微不可聞。


    夏日本就沉悶,帳中未曾開窗,她那瑩潤麵頰浸了一層細汗,幾縷青絲膩在臉上,卻不妨礙她睡得香熟。


    陸綏眉梢變得柔和,腳下步子亦不由放輕,他無聲無息坐到書案前,一手抵著下頜,深邃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她身上。


    她闔著眼眸,半張臉埋在臂彎裏,隻隱約窺見那小巧玲瓏的瓊鼻,瞧著那般柔軟。


    不多時,她忽而黛眉緊蹙,口中不時發出近乎低喃的囈語,神色似乎有些痛苦。


    陸綏起身走過去,半蹲下來,附耳過去,勉強聽清諸如“放我離開”“不要碰我”等字眼。


    且那聲音還帶著哭腔。


    他心裏一緊,伸出手在她後背輕輕拍了兩下:“妧兒,醒醒。”


    薑妧一下從夢中驚醒,醒時後背一層冷汗。


    她眼底先是驚慌,轉而變成迷茫,轉頭迎上陸綏關切的目光時,那顆懸著的心猛地落下。


    原來,又是夢啊。


    她坐直身子,長籲一口氣,笑著問道:“你回來了?”


    “嗯。”陸綏用絹帕拭去她額角汗水,“方才可是夢魘了?”


    她垂下眼眸點點頭,心中一陣悵然。


    陸綏將她扶起來,牽住她的手走到另一頭,同她一起在軟榻坐下。


    “要是還困的話就再睡會兒,我陪著你,別怕。”


    薑妧搖頭,順勢枕著他肩膀,兩眼有些放空,半晌低喃道:“三郎,可還記得之前你曾問過我,是否信夢。”


    “嗯,記得。”


    她閉了閉眼,微歎口氣,緩緩道:“說來奇怪,以bbzl  前在江都時還不曾有過,自打年前準備回長安時,我便時常做同一個怪夢。”


    陸綏微側身,將她攬入懷裏:“說來聽聽。”


    薑妧長睫輕顫,沉思良久方開口道:“我多次夢到,自己年紀輕輕成了太後,受盡萬人唾棄,被人說成毒婦,後來又夢到自己被人從皇宮擄走,那人將我關在一間房中,他似乎恨我入骨,又似乎對我……總之,自始至終我也未曾看清那人的麵目,但最終,所有夢境都隻有一個結局。”


    “我死在了那人府裏。”她抬眸望向他,情緒無比複雜,“還記得,在夢裏,有人叫他大將軍。”


    說到此處,她聲音有些發顫,方才紅潤的麵龐也變得冰冷下來。


    而陸綏聽得這一席話後臉色大變,肅然靜默半晌,他攬在她肩上的手越發收緊,眸中好似蓄滿狂風暴雨,良久才歸於平靜。


    “這夢……”他吐出兩字,聲音喑啞且滄桑,仿佛渾身力氣都被抽幹了一樣,“你一直以來抗拒進宮,就是因為這些夢境?”


    “嗯。”薑妧放慢呼吸,眼眸莫名有些濕潤,“因為這些夢過於逼真,哪怕夢醒後我仍記得那些細枝末節,也正因如此,每每去到那深宮高牆,就仿佛有千層網將我緊緊罩住,束得我喘不過氣。”


    帳內一片寂然。


    “你該早些告訴我。”陸綏無力歎息,兩手捧著她的臉頰,眸中竟滿是悲涼,“夢中前塵,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般滋味,我與你感同身受。妧兒,原來我與你早已相識。”


    他眼眶發紅,用力將她抱在懷裏。


    此時此刻,千言萬語不足以陳述他驚濤駭浪般的心境,一片激蕩過後,他隻覺胸口如被一塊巨石壓著,五味雜陳,皆化為萬般苦楚。


    陸綏拚命擁緊她,恨不能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是虛無縹緲,唯有她,唯有被抱在懷裏的她才是最真切的。


    他眼角濕潤,口中不斷低喃:“萬幸,萬幸此生再與你相見……”


    薑妧嗚咽兩聲,一行清淚自眼角滑落。


    前塵往事幾何悲,夢醒卻是一場空。如今看來,那種種夢境或許就是她前世切身經曆過的,憶起那夢,便如她走過的路,途經高山矮丘、淺水溝壑,一路奔波,為的就是與眼前之人再次相遇。


    如今,她與他唯有一指之距,可這背後隱藏著的,卻是那跨越歲月長河的生離死別,無數艱難險阻,就這樣被時光湮滅。


    從此,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往事前塵皆消弭在那段揪心苦痛的夢境中,她與他,都要好好活著。


    第43章 、滿臉春色


    時近黃昏, 薑妧從陸綏懷中醒來,仰頭看去,他還闔著眸子, 薄唇輕抿,瘦削的下巴上泛著青色。


    凝神細聽, 他呼吸沉穩, 仿佛還在熟睡。


    她眨眨眼睛, 思緒遊離之際,猛然想起自個兒方才在他懷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模樣。


    “……”


    不用bbzl  想也知道, 那會兒的她指定難看極了!


    此刻,她後腦勺枕著他的胸膛, 因許久未動, 手腳都有些發麻了。


    她試著將自己的小手從他掌心抽離, 不料才稍稍動彈一下, 竟又被他給撈了回去,緊緊抱住。


    一抬頭, 正對上他清澈幽深的眼眸。


    帳中格外安靜,連一絲風聲都沒有, 如此灼熱的目光烙在她身上,讓她登時有些不好意思, 半晌微紅著臉道:“三郎……時候不早了, 我得回府去了。”


    陸綏低低“嗯”了聲, 卻未動彈,凝目望向她通紅的眼角,忽而附身下去。


    薑妧忘了如何反應, 隻覺眼前一黑, 下一瞬, 兩片濕潤而滾燙的唇落在她眉心處。


    旋即,他將自己的額頭抵在她額前,閉著眼睛低聲歎了口氣。


    薑妧不解,卻也不曾多問。


    良久,他鬆開手,替她梳理一番頭發,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忙擺手:“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是,你連夜奔波,定已疲憊極了,你也早些回府歇著吧。”


    他卻已站起身來,語氣不容置疑:“聽話,我送你。”


    薑妧知他說一不二,沒法子,隻能跟著他一同出了營帳。


    兩人並肩走在營中,放眼望去,遠處落霞滿天,絢麗奪目。


    崔四和嵐芝他們亦跟上來,看著兩位主子牽在一塊的手皆不由自主地笑笑。


    再看薑妧麵紅眼紅,春汐轉而蹙眉,趴在嵐芝耳邊擔憂道:“咱們娘子兩眼通紅,瞧著竟像是哭過的,莫不是受大將軍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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