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烽笑了,老氣橫秋地感慨道:“小學時學過一句話,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以前我是用時間賺錢,時間寬裕得很,今年真是風水輪流轉,不得不用錢換時間。至於換多久,老天說了算。”


    這個話題過於沉重,個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不是身臨其境誰也未必能體悟幾分。


    何況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她。席烽對聽完發怔的慕黎黎自嘲道:“席太太想發慈悲的話,不如有空也幫我周轉周轉?”


    “周轉什麽?”


    “以後從我這裏少訛點錢,就當接濟我了。幾十萬不嫌多,幾千塊不嫌少,這時候了,蒼蠅腿也是肉啊。”


    慕黎黎攸地站直,觀察他神情中認真的成分,眼尾一垂。他覺得可能嗎,掏出兜的錢還有退回去的道理。


    “天晚了,我看你是困了,還沒睡覺已經開始做夢了。”


    財迷勁十足,護著私房錢的樣子像小狗護食似的忠誠,隱隱向他亮出尖利刺人的小爪子。


    席烽的心情忽然愉悅起來。怪不得人家說,家裏即使放個花瓶,也是賞心悅目的營生。


    還是個怪可愛的花瓶。心軟的時候,暗暗鬧脾氣的時候,回絕他時大義凜然無情的時候。


    今晚他收獲頗豐,以為要膠著幾輪,誰知一次就和慕行長敲定了大致的意向。其中不乏慕黎黎的功勞,所以他也難得在她麵前吐露了幾句交心的話。


    他不介意再和她多說幾句。


    “是該睡了。”他長臂一攔,再一次把她圈在了門口,故技重施。


    慕黎黎沒穿高跟鞋,身高堪堪頂到他的下巴,小小的身板太好控製了。


    席烽壓低嗓子,偏開半邊臉:“ good night kiss ,先來一下。”


    慕黎黎瞬間耳根通紅,欲言又止,舉著筆電的邊緣頂他,他靠得實在太近了。


    “又噴香水了?”席烽鼻尖輕嗅,問。


    兩人都才洗過澡,他低頭看下去,她領口的皮膚細如凝脂,淡淡的馨香沒入呼吸之間。


    “沒有,是沐浴乳的味道… … ”


    她手中當做抵禦武器的計算機突地被他抽出來,舉起胳膊不讓她夠到,他又往前欺近了一步。“還要我主動?”席烽笑,“我來的話,親哪兒可就我說了算了。這次不許往回收… … ”


    慕黎黎下意識地抵住了舌尖,眼神在他戲謔的臉上轉了一圈,偷偷白了他一眼。


    親就親,除了有點難為情,沒什麽下不去嘴的。而且男色也是色,她沒吃虧。


    慕黎黎蜻蜓點水似的,在他右臉上小啄了一下,沾唇後飛也似地收回:“晚安。”


    “明天我得問問老唐,工作上你也這麽敷衍?擺擺樣子就完,聲音沒有,誠意沒有,不及格。”


    席烽微微側過另半張臉,斜眼瞅著她,涵義不言自明。


    慕黎黎擦了下嘴唇,又抬眼看他幾秒,踮起腳尖去湊他的另一邊。


    在她放鬆警惕的一瞬間,他反客為主,扣住她的後腦往上使力,結結實實的把她的嘴唇送到了嘴邊。在她沒反應過來之前,咬住她口舌百無禁忌地交纏進去… …


    幾經沉浮,她的腳都酸了,才放開她。


    慕黎黎直喘,氣得握緊小拳頭,在打他一頓和體力不支打不過他之間猶豫。


    席烽的眼裏有放鬆的欣賞,有得逞後的快意,還有星星點點慕黎黎覺得瘮人的,男人對女人的欲望。


    在他近在咫尺的灼灼注視下,她壓下脾氣扯起家常:“你知道嗎,男人一過三十步入中年,會天然產生一種新的氣質。”


    “什麽?”


    “油膩。”她停頓,“和浮誇。席總,騙小姑娘早不流行這一套了。”


    第十七章 一語成讖的本事


    慕黎黎確有一語成讖的本事。


    席烽每天的行程表裏滿滿當當地擠了無數個會,公司裏的、電話上的、視頻軟件裏的……至少每周見一撥融資機構,銀行、私募、甚至民間金融。然而談來談去,似乎一直在原地打轉。


    在外麵跑投資和融資,和實體經營一家公司,策略上天差地別。從強勢優質的大甲方,搖身一變成為卑躬屈膝的乙方,很多事情吃力但遙遙見不到成效。


    酒店是受疫情影響的重災區。不光酒店業哀鴻遍野,同一文旅產業鏈上航空公司停飛、旅遊景區關閉、購物商場關門,多米諾骨牌一個接一個的被重創,全部進入了數九寒冬。


    兵敗如山倒,公司的情況壞起來,比想象中崩塌的速度更快。


    席烽一邊在外找渠道,一邊壓著老唐在公司內部想辦法。難關當前,與其寄望於旁人,不如當機立斷先自己救自己。


    開源節流,源是開不動了。節流上,裁員這條路早被席烽否掉了,剩下的隻有砍花費、砍預算。


    老唐提了個讓員工很能共情的口號,叫“勤儉持家” 。席烽看到計劃報上來,簽字落筆的時候心裏異常不是滋味。


    理智告訴他應該簽,心理卻有點過不去那道坎。


    多年前艱辛創業的宏圖壯誌,功成名就後的桀驁自負,如今高處不勝寒。烽火被廣泛稱道的優勢之一就是對員工的厚待和老板的豪氣。而今,他竟也成個堪比鐵公雞的老板了。


    三十幾年都不知道什麽是捂緊錢包過日子,現在全公司張貼的文件上落款是醒目的他的大名。


    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前陣子席父入股的時候訓他,危機時刻悲天憫人是頂不了事兒的。和慕黎黎說他的“死要麵子活受罪” ,有異曲同工之妙。


    公司節流到了什麽程度,慕黎黎聽到一樁新聞,擱平常會被業內笑掉大牙。


    新來的董小姐高居副總之位,下去酒店考察端午節的裝飾布置。檢查完坐在會議室裏,說等會再總結,先給我們來壺咖啡。


    哪家酒店咖啡不是和礦泉水一樣的標配,誰知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還真沒有。


    不一會兒後勤的人來了,十分抱歉地說,董總,總部才發的新規定,能不能請大家提供一下成本中心的編碼,再請各成本中心的負責人簽字確認一下… …因為,衝咖啡用的咖啡豆、糖包、牛奶,要攤成本到每個部門… …


    把董小姐弄的極其尷尬,當著滿屋子的人,手指翹了半天,說你還是幫我叫外賣吧,我請大家喝。


    慕黎黎聽後一笑置之。傳統企業有很多降本的奇招,這是老唐讓財務部集思廣益後報上去的法子,追溯每一項細枝末節的開銷。


    有個好聽的學術名詞叫精益管理,說難聽點就是周扒皮。


    周五財務部接到丁助理的通知,席總親自下令,以後逢周一加開一個小時的頭寸協調會,高層全員參會。


    時間往前提了又提,最後定在了早上第一場。部門內的員工紛紛猜測,看來缺口又大了。


    公司的資金流即使對財務部的員工來說,也是個謎。除了小蘇,一個人能看到所有賬戶的全貌。其他人近來越發深居簡出,一個比一個三緘其口。


    會議的首要議題是上半年最後一個月的供貨商付款安排。起源是新店的土建工程一期,主體施工快做完了卻被總部緊急叫停。


    一個月後,總包商也看出了端倪。眼看複工無望,他們幾次來總部逼宮,要求結算上千萬的工程款。


    老唐壓了下來,隻讓工程部衝在前麵去周旋。拿不到錢的總包拉上分包商和工地的工頭,這周又來公司鬧了一場。


    他們揚言再不給錢,不怕撕破臉,下一步就是樓下拉橫幅、叫工人來靜坐,同時起訴到法院大家法庭上見。


    “到底幾千萬?”慕黎黎坐在最邊上,偷偷碰隔壁核算部經理的袖子。


    核算部經理是個老好人,在桌子底下比劃了幾根手指頭。一眾高層難得聚齊在對麵,嚴陣以待,財務部幾個人戰戰兢兢地不敢多交談。


    會議室屏幕上投影了一張長長的表格,老唐站在會議桌前做講解,最後一列是未來幾個月所有需要安排的供貨商欠款。


    金額有大有小,到期日有長有短。老唐的鼠標偶然碰到,屏幕上的合計數一閃而過,觸目驚心的一個數字。


    “上次給總包結了多少?”席烽問。


    老唐說有大幾百萬,工程部的副總補充,既然沒法一次結清,每次總要結一點,先把人勸回去再說。


    “其他供貨商哪些是等不及、這個月必須要付的?”


    老唐讓小蘇打開了另一張表,是周末他倆擠在小屋裏加班到很晚鼓搗出來的方案。不能讓老板做問答題,他給席烽拆解了好幾個備選的排序。


    可惜,席烽一個也沒有發表意見。


    拆東牆補西牆,資金再騰挪仍顯得捉襟見肘。付誰不付誰,還不是挑軟柿子和硬柿子的區別。


    很多供貨商的名字在座都耳熟能詳,是跟隨烽火多年的合作夥伴。至此搞以大欺小、以強淩弱的把戲,就是一點義氣也不顧了。


    小供貨商是不會找律師告他,也糾結不了幾個人上門鬧事,最後的結果隻會是— —關門倒閉。


    老唐匯報完,幾位高層炸開了鍋。這個供貨商緊急、那個也重要,義憤填膺地指責老唐亂彈琴。


    老唐挺直腰杆理論回去,事急從權,現在必須整個公司“一盤棋” ,聽公司的統一調度。


    席烽等老唐高屋建瓴的一席話講完,問他:“貸款的手續,走到哪一步了?”


    “抵押登記的資料準備完了,上周給了銀行,聽說總行風控部在審核了。”


    工程部副總的臉色一下放晴了:“不如再給總包多結一些?這次他們肯定來真的,幾百萬打發不過去。真的鬧上法庭就是動真格了,不拿到全款他們不會撤訴的。”


    “我傾向於大的供貨商更要少付,家一多會擠掉好幾家別人的份額,訴訟風險一樣高… … ”


    席烽既沒站在老唐一邊,也沒站在工程部一邊。


    聽完幾個人吵吵的內容,說了他的結論:“按比例分配吧,每家適當結一些。剩下的大頭,等貸款下來再說。”


    “這… … ”工程部副總蔫了下去,“要是下周工地的人真來聚眾靜坐呢?”


    “行政部接待,另外從下麵酒店抽調保安,做好突發應對。”


    其他副總一聽卻振奮多了,每人屁股後麵都有一群債主,每天電話不斷地催。不管欠債多少,付一點也是誠意。


    席烽對老唐說:“這家總包的背景不淺,極端的情況也要提前有個準備。”


    老唐這裏僧多粥少,沒錢就沒底氣,能有什麽準備。他說:“這個要請法務介入了。”


    法務部經理被點名,唯唯諾諾地說:“打官司的話,對我們並不利… …這種不是複雜的三角債或無頭債,尤其裏麵涉及對農民工的拖欠,證據完整、事實清楚的話法院會判的很快。其他勞動監察部門也會介入,執行拖都沒法拖,所以能不上法庭最好是別上。”


    施工合同和每月底簽好的工程量列表擺在那,監理公司和烽火幾方文件確鑿,判也是烽火敗訴。


    好像繞進了死胡同,不後退哪個方向都走不通。


    法務部經理接著說:“如席總所言,我們要考慮極端的情況發生。如果供貨商非要和公司魚死網破,除了打官司,另一種極端的情況是— —他們會向法院申請破產。”


    忽然,室內悉悉索索的聲音一下子全安靜了,一片鴉雀無聲。


    法務部經理緘口不說了,破產這個話題太聳人聽聞,他點出這一層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工程部副總撿起話茬:“所以我主張,還是不要按比例分配。先把大的窟窿堵一堵,其他的拖一天是一天,財務再想想辦法嘛。”


    小範總站在席烽這邊:“每家酒店有幾十家小供貨商,一旦知道拿不到錢,斷供影響更巨大。而且他們都是熟麵孔,抱團起來一樣可以集體訴訟或者申請破產,風險恐怕小不到哪去。我們知道財務資源有限,可是對供貨商的誠意不能沒有,也請唐總考慮先傾斜一下。”


    人家有八八八頭的商販起來有很多頭纏的兒兒難纏,供貨商無烽火無供應,小本討論更是肆無忌憚的刺眼虎舌。


    眾說紛紜,老唐身處風暴中心被眾人施壓。他說得口幹舌燥,頻頻拿起保溫杯喝水,並無意再多費口舌。


    小蘇忠心地替老唐講話:“貸款沒那麽快到位,酒店的流水又上不來,供貨商這邊原本就是按下葫蘆起了瓢,實在堅持走法律途徑我們也沒辦法。破產的話… …或許可以試著勸勸他們?破產清償順序裏供貨商會排在員工和銀行的後麵,也許他們拿到的補償更少。”


    說是這麽說,總是聊勝於無,小蘇的角度並沒多少說服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要拍腦袋結婚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陸雲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陸雲雲並收藏不要拍腦袋結婚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