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不可能了,自己馬上要死了,不可能再去找唐棠要他的劍骨,但唐棠這樣要求了,他便從容地說好,就像以往每一次為唐棠妥協一樣。


    唐棠轉身往外跑去。


    沈流雲目送著的身影離開,緩緩閉上了眼。


    井口傳來那些人被驚動的驚呼聲,但沈流雲很放心。他們的目標是自己,自己還在井下,他們不可能為難唐棠。


    忽然,一道冷冰冰的女聲被風帶到他的耳邊,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劍骨在我這裏!”


    沈流雲猛地起身,動作過大牽扯到了傷口,又踉蹌幾步跪倒在地上。


    他又驚又怒,聲音裏帶著難以察覺的絕望:“棠棠!”


    他以為自己已經在聲嘶力竭呼喚,但那聲音其實是很渺小的,幾乎是立刻就被吹散在了風裏,沒有人任何聽到,隻有井下亙古的風發現了,將之悄悄吹散。


    就像沈流雲這個人似的。


    他得找到唐棠。沈流雲想,他答應了唐棠……他答應了她,去找她……


    沈流雲踉踉蹌蹌地支撐著身體爬起來,胸膛處那一道又長又細的傷口又被撕開了,修真者雖然身體不同凡人,痛感卻是一樣的。


    但他卻好像感受不到一樣,心裏頭隻有一個念頭:


    他要去找唐棠。


    然而重傷之後的身體沒有察覺到他癲狂一般的執著,不由分說地要將他按倒在地,沈流雲搖搖晃晃地扶著牆往外走了幾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他徹底失去了意識,沉入了無病無痛的夢中。


    ……


    夢裏是漫天飛雪的冬月。


    初雪下了兩輪,沈流雲將父母裹進厚厚被子裏——那已經是這個貧窮的家庭在冬日裏最後能留存的一點溫暖,但他聽說隻有沒有家人收屍的人才會卷進草席,他希望他們能走得體麵一些。


    這個時候的沈流雲還太小,如果他再大一些,他就會知道這個說法隻是一個形容詞,草席和棉被也沒有任何區別。


    其實哪怕沈流雲自私地留下棉被他也用不了,上滿沾滿了觸之即死的疫病,在寒冷的日子裏化作死神溫暖的懷抱。


    在大疫的時候,有的人會推著小板車挨家挨戶地收屍,隻是他們早上才來過一趟,再等就要等到晚上了。


    他等不了那麽久,就把父母裹在被子裏,用小小的,生滿凍瘡的手拽著,一路拖到了村外。


    村外燃著永不熄滅的大火,因著燃料特殊,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沈流雲把父母放進去——好吧,其實用“扔”或者“推”這兩個詞會更貼切一點,但沈流雲覺得那是“放”。


    大火得了新的供給,燃得更大,橙色的火苗在風雪中跳躍,像是滑稽的舞蹈,又像是並不仁慈的陽光。


    沈流雲就蹲在一旁,看父母的身影被大火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身,忽然發現自己身邊還站在另外一個人。


    那人發須皆白,一身滾金黑袍,麵色和藹又慈祥,在這個充滿荒涼和疫病的村子裏太過格格不入。


    他看了看沈流雲,皺著眉,嘴裏念著一句話:“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


    沈流雲沒有興趣,他轉身就想走,但老人拉住他,殷切道:“小孩,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格?”


    沈流雲搖頭。他不想知道,命格是那些吃得飽穿的暖的人才會好奇的東西,對於他這種在死亡邊緣掙紮的人來說太空泛,是何不食肉糜的大話。


    “喂!”老人又說,“我是看你麵相與我有緣才與你搭話,知不知道什麽叫‘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就是你的命格。”


    “現在,你的禍過了,你的福來了——”


    “我收你為徒,你跟著我修仙,怎麽樣?”


    ——禍?福?


    那一瞬間沈流雲覺得荒唐,什麽是禍,什麽是福?


    父母雙亡是禍,得道修仙是福,是這樣嗎?


    命格如車輪碾過他小小的身體,天道降下災禍,然後又兀自為他塞一個“福”。


    所以什麽是禍,什麽是福?


    唐棠的離開也是禍,他的劍骨卻是福?


    反了,全反了。沈流雲想,他的人生被錯懸顛倒,愛恨都掛在高高的懸崖上,雪霽天晴,風吹雲散,但下一個冬天雪還會再一次降落,正應了那句“溪深難受雪,山凍不流雲”。


    他掙紮著醒來,井沿邊滿地都是血,等他順著血跡找到唐棠的時候,正是在一個懸崖邊上。


    天玄宗的四個人把她的身體架起來往下扔,動作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往火裏扔父母的身體那樣,可沈流雲分明看到她還在緩緩眨眼——


    她還活著!


    “棠棠!”他拔劍去斬,可四人動作更快,劍鋒出鞘,隻有一縷白發打著卷,被劍風眷戀地吹上來。


    他來不及再去管那四人,直直撲到懸崖下!


    懸崖並不深,下麵是厚厚的積雪,他抓住了唐棠的身體,跟著她一起滾在雪裏,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唐棠渾身都是血。


    劍骨需得依附於骨血存活,她將沈流雲的劍骨放入自己胸膛裏,又被他們剖開了,取走了劍骨。


    “師兄。”她緩緩地眨了眨眼,“你來找我了。”


    沈流雲沒接話,他顫著手去摸百寶袋,但早已經丟失在井裏了,隻能將靈力輸給她,但杯水車薪,這也不能阻止她緩緩地走向死亡。


    “師兄……”她又說,伸出了手,是一個要抱的動作,“我有點冷……”


    她的血都快流幹了,當然會覺得冷。


    沈流雲一言不發地將她抱在懷裏,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唐棠的身體軟得像是一攤泥水,她的脊骨幾乎被一整個抽掉了——那些人說得對,他們下手沒有輕重,也不知道劍骨是什麽,唐棠毀了他們的傳訊石,他們就隻能用最笨的辦法,反正劍骨依附與脊骨之上,隻要一整個抽掉拿去交差就可以了吧?


    沈流雲死死地咬著牙,雙目赤紅,從沒有這麽恨過。


    他按著唐棠的傷口,但這樣也是徒勞無功的,血從他的指間往外流淌。


    唐棠伸出一隻手,說:“劍骨……”


    她攤開手,血肉模糊的掌心裏,靜靜地躺著一枚散發著瑩白光芒的骨頭。


    事情好像又反了,他那個永遠白淨如雪的小師妹沾了一身血汙跌入泥裏,但從肮髒汙血裏取出來的骨頭卻潔白無瑕。


    “師兄,我騙了他們……咳!咳咳……”唐棠忽然笑起來,臉上是惡作劇一樣的表情,“劍骨……給你。”


    沈流雲沒有去接,唐棠強行將劍骨塞進了他的手裏,做完這一切她好像完成了一個使命一般重重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把自己蜷縮成一團,縮進沈流雲的懷裏。


    她閉著眼,緩緩地說:“師兄……就讓我死在你懷裏吧……”


    沈流雲跪在地上,他好像被凝固成一個僵硬的雕像,隻能就這樣抱著唐棠。靈魂被劈開做了兩半,一半是不可置信的痛苦,另一半是姍姍來遲的茫然。


    ……太快了。


    後來他總想起這一幕,隻感到無比的荒唐,那種荒唐帶給他的茫然甚至壓過了撕心裂肺的苦痛,這一切都太快了,他甚至還沒有搞明白那一截小小的骨頭是什麽,他甚至還沒有回過神來。


    快得他有時候會覺得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是一場迷蒙的夢。


    這個夢好慢又好快,快的是唐棠和空蟬派的春,慢的是父母和太虛境的雪。


    他幼時蒙難,成年孤寡,一生都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但他的師妹願意蜷縮在他懷裏,像是一隻被活活剖開了胸膛的白鶴,她伸出手,細白的手裏握著那根沾滿血的骨頭,她說:“劍骨。”


    “劍骨,給你。”


    那根劍骨……那根劍骨!


    ……他的劍骨。


    他的一生都被它捆綁,好像不是他生了根劍骨,而是隨著災禍而生的那根小小的骨頭上生了個他。


    如果天道為他定下的命數是福禍相依,那麽福是什麽,禍又是什麽?


    第38章 ??參商十三


    “劍骨……給你。”


    “棠棠!”


    “唐棠小姐!唐棠小姐……”


    “……她什麽時候能醒?”


    躺在床上的女孩蹙起眉。好吵, 唐棠想,他們在說什麽?


    無數聲音在她腦海裏回響,一會兒是幻境裏天玄宗四人滿含惡意的聲音, 一會兒是沈流雲茫然失措的呼喊, 一會兒又變成牧行之的詢問。


    不知過了多久, 唐棠的眼睫輕顫, 緩緩睜開了眼。


    她人是醒了,意識卻還停留在幻境中,下意識地撫上自己胸口,那樣徹骨的疼痛仿佛還殘留著。


    隨即有人將手疊在她的手上,唐棠茫然地轉過頭去,沈流雲坐在床榻邊, 和煦的陽光為他披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也叫人無從分辨他的神色。


    “我……”


    “你醒了?”


    唐棠和沈流雲的聲音同時響起,沈流雲一頓,而唐棠接著說了下去:“我剛剛做了一個夢……”


    “什麽夢?”沈流雲問。


    “一個跟我很像的人……啊,對了。我還夢到了你。”唐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恍然大悟般道,“真的是你——你叫她師妹?她是誰?她為什麽跟我長得那麽像?”


    沈流雲沉默半晌。


    陽光靜靜地灑在他的身上, 細小的塵埃在風中飄蕩, 如同無人可見的雪。


    他們相對無言,許久, 沈流雲忽然伸出手,為她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淚水, 他的動作太溫柔了, 恍然間讓唐棠回到冰冷的石屋, 那時他也是這樣輕輕擦去她的臉頰上的血跡。


    “她……”他斟酌著說, “她是我的小師妹。”


    他的小師妹死得太早了,早到他還沒有弄明白劍骨是什麽,也沒有弄明白自己對她的感情是什麽,所以他隻能說,她是他的小師妹。


    “她跟你有一樣的名字,一樣的臉,一樣的病。”沈流雲說,“所以我……抱歉。”


    唐棠也跟著沉默了。


    她斟酌著問:“那,我在幻境中看到的空蟬派……”


    沈流雲說:“空蟬派還在,不過我已不是空蟬派的弟子了。”


    唐棠幾乎是脫口而出:“那你還穿著空蟬派的弟子袍?”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對不起,我隻是好奇……”


    “沒什麽。”沈流雲說。他慣來有種沉默的溫柔,即使過去了這幾十年也沒有變過,唐棠突然發現他還保持著自己死去時的模樣,發上束著玉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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