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仙尊會恨他嗎?


    他的家人殺了她的家人,而他害了她。


    雲中任顫抖著,緩緩貼近她的唇。


    他聽到了,那微弱的聲音——


    她說:“雲中任……”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喚了他的名字。她在想他。


    在生命的最後,她沒有說恨,也沒有說愛,她說他還有家,她讓他回家。


    她沒有恨他。


    ……她這一生兜兜轉轉,她這一生跌跌撞撞,其實從沒有逃離那個名為大夏的陰影。但那些國仇家恨,沒有束縛住她,隻有雲中任被困在其中,兜兜轉轉,跌跌撞撞,難以解脫。


    不奇怪。她要死了,愛啊,恨啊,那些東西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了。


    就像是她說的,她要往前走,恨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愛和恨都在她身上沉底,唯有澄澈的靈魂飄出來,輕盈地掙脫人世間的束縛,往高處去。


    她的靈魂要去往高處,被留下來的雲中任又能握住什麽呢?


    她在雲中任的懷裏蜷縮著身體,這個姿勢顯得她好小好小,幾乎不像是那個曾經擋在他身前的高大身影了。


    怎麽會這樣呢,雲中任想,那個在百鬼閣前會擋在他身前的流光仙尊,他曾經以為她是無所不能的仙人。


    流光仙尊曾經無數次說過,修者不是仙人,修者也會死,也會傷,也會有力所不能及。原來是他從來不肯承認——直到他親眼看著她墜入死亡的深淵。


    ——或許她從沒有高大過,隻是雲中任以為她是高大的。


    “師尊……”他喃喃地說。


    流光仙尊費力地睜開眼,看著他。


    她的眼睛聚了焦,像是回光返照,但隻是那樣久久地看著他,凝視著他。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什麽聲音也沒發出來。


    她想說什麽?雲中任從那雙暗金色的眼瞳裏看到自己的倒影,小小的,但很清晰——他的臉上幾乎是一片空白。原來一個人被巨大的痛苦壓倒的時候,臉上不是痛苦也不是眼淚,隻是空白,空白和空白。


    那些空白撕扯著他,撕扯著他的記憶和她的表情。


    她不說話,就那樣看著雲中任。


    很難說她的眼睛裏有些什麽——那些情緒其實不難分辨,但雲中任瘋得厲害,他的記憶是混亂的。他記得那時發生的一切,但細節是顛倒的,巨大的痛苦擊潰了他的神經,一切都變得錯亂起來。


    但雲中任記得,她最後一句話,居然是:


    “謝謝你……”


    “……什麽?”雲中任問。


    “謝謝你……讓我死在你懷裏……這樣,我也算是……回家了吧。”


    又有一縷微光落在她的睫毛上,隻是這一次,那銀白色的睫毛再也不會如蝶翼般輕輕震動。


    在這一刻,雲中任終於遲鈍地明白了那長久以來的晦澀感是什麽——


    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心動不需要理由。


    那日集會,他們初見時,隻是有一縷來自陽春三月的韶光,落在她的睫毛上。


    藥王穀的杏花又開了,三月初三,飛鴻如雪。


    再沒有那樣的好春光。


    第70章 ??遠客三十一


    一縷晚風吹過窗沿, 掀開了簾上的輕紗。


    屋內床上,少女靜靜地安睡著。她被換了身青紗的襦裙,長長的白發如綢緞般逶迤在地, 桌上置著一枚夜明珠, 微光如水, 落在她的睫上。


    寂靜之中, 唐棠的腦海裏忽然響起係統機械的聲音:【您的攻略對象雲中任距離您五十米】


    【……】唐棠沒有睜開眼,她沉默良久,在腦海裏對係統說,【027,我想回家。】


    沒有回應。理所當然的。她的係統在這個世界的第二次任務就不太靈了——是時竟遙的那個世界。


    然而在良久的沉默後,第一句仿佛開閘的信號, 積攢了幾個世界的傾訴欲如洪水般湧來, 又或者那並不是傾述,隻是在說服自己,於是她再次強調般說:【我隻是想回家。】


    【怎麽會這樣?劇本裏不是這樣的。劇本裏,我的死應當是男主們成功路上的助攻,他們可能會難過,可能會銘記, 但最終會帶著這份力量前行。】


    再如何濃墨重彩的白月光, 說到底也是個配角。一個配角,不應當占據他們波瀾壯闊的人生。


    唐棠看過兩個劇本:沈流雲和時竟遙的。


    沈流雲是凡人出身的劍尊, 他的出身很有一些傳奇色彩,他一手振興了空蟬派, 開創了一個屬於劍修的盛世。同時, 因為他的出身, 修真界開始正視凡人修真的可能性, 許多門派開始對凡人城池收徒,兩界的壁壘逐漸被打破。


    而時竟遙,他是修真界最有聲望的掌門,仁善溫厚,在十大門派裏位列榜首,他目光長遠,嗅覺敏銳,早就看透妖族的蠢蠢欲動,於是收攏了修真界各自為陣的門派散修。幾十年後,妖族果然對人類發起偷襲,人妖大戰就此拉開了序幕,是時竟遙率領修真界各大門派拚死抵抗妖王的進攻,帶領人類擊敗妖族。


    至於雲中任……那個時候唐棠的係統已經壞了,她沒看過他的劇本,但根據雲中任的身份猜測,大約也會成為人族的千古一帝。


    但現在,全都變了。


    沈流雲成了有名無實、浪跡天涯的散修,他聲名雖大,但劍修仍不是修真界的主流。空蟬派雖然還在,卻連十大門派的尾巴都夠不上,隻是個在沈流雲的庇佑下保留著頭銜的空派罷了。


    時竟遙算是將劇本走了大半,但還有不對,按照劇本,他該是給了妖族機會,隻是提前收攏各大門派,而沒有主動發起進攻,更沒有將妖族趕盡殺絕。但現在,時竟遙雖然聲名也佳,但麵對妖族時毫不掩飾的狠辣手段讓眾人有對他心有畏懼,遠沒有劇本裏萬眾矚目光風霽月的模樣。


    雲中任……他就更離譜了。


    唐棠不知道他的劇本,所以她給他留了兩條退路:如果他能逃跑回到大夏,那自然是皆大歡喜,但如果不能,再等些日子,等天玄宗的政變結束,南岐峰自然會派人來藥王穀查看,屆時雲中任可以用她給他的信物向天玄宗的人求救,他可以去天玄宗。


    做大夏的皇帝,或者留在修真界,他盡可以隨意,唐棠設想的最可能出現的結局是他留在修真界為她報仇,結束之後回到大夏登基。


    但兜兜轉轉,雲中任居然做了藥王穀的穀主,這也就罷了,勉強也可以算是走了唐棠留給他的路,但他完全變了模樣,一點也不像是以前那個靦腆的小太子了。


    在陷入這場幻夢之前,她覺得雲中任不顧她的意願將她強虜到藥王穀,強行認定她就是流光仙尊,給她灌藥,將她囚禁在屋裏,無論是作為唐家大小姐唐棠還是作為藥王穀的流光仙尊,唐棠都出離憤怒了。作為唐大小姐自不必說,做為流光仙尊,更是憤怒:唐棠做他的師尊的那一年,雖然沒有教他什麽醫術,但經常將他帶在身邊,到底是師徒,希望言傳身教之下,他能做一個光明磊落的人。


    但她在這場幻夢裏,從是雲中任的視角來看他的記憶的。或許人與人之間的確有許多不同,同一段記憶,從不同的角度來看,竟是截然不同的,唐棠都覺得雲中任眼裏的流光仙尊不像是她了。


    ……這讓唐棠覺得自己對不起他。


    其實唐棠很早之前就對他抱有愧疚了——她以前養的每一個男主,她都盡力保護他們,讓他們不受傷害。但她開始做雲中任的任務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的係統壞了,她沒有劇本,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了一段時間,最後才鎖定了當時藥王穀的穀主和百鬼仙尊,但已經太遲了,雲中任被種了蠱,被百鬼仙尊虐待了好幾天。


    唐棠覺得很愧疚。與此同時,還有點慌亂,失去劇本的慌亂。其實後來再看,雲中任的任務成功了,但也無疑是失敗的。在整個任務裏,她都沒法挽回局勢,一直被牽著鼻子走,再加上各種巧合,大約真的是時運不濟,從救雲中任開始到最後想送他走,永遠慢半拍。


    所以她飛速脫離了那個任務,而後下定決心,既然沒有劇本,就要在下一個任務裏更加努力——然後,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唐棠沉默著,把整個任務的過程又捋了一遍。


    【027,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麽?】她在腦海裏問,其實自己也知道得不到答案,但她實在不知道該問誰了,【但是……】


    但是她一直以來都是這麽做的。但是整個穿書局都是這麽做的。但是按照劇本,這樣做明明沒有問題,難道這不是為他們好嗎?


    但是……她隻是想回家。


    【027,牧行之的任務到底是什麽?】唐棠幹脆問。她不想去思考這些問題,她想不通,也沒法做什麽。牧行之的任務已經是她最後一個任務了……完成這個任務,她就能回家了。其實如果可以,唐棠簡直想立刻就走——她已經意識到不好了,從沈流雲到時竟遙再到雲中任,留得越久就越是節外生枝,到之後隻怕走不了了。


    027這一次倒是出聲了,隻是不是回答,而是:【您的攻略對象雲中任距離您十米】


    隨即是輕輕的推門聲。


    唐棠知道雲中任要做什麽了。


    他的藥會讓人混淆記憶,他把他的記憶灌輸給唐棠,賭那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可能性,如果唐棠真的是流光仙尊的轉世,她就會記起自己作為流光仙尊的一切,遺忘原本的記憶。


    同時,唐棠也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既然雲中任這麽瘋狂,時竟遙和沈流雲也在虎視眈眈……不如將計就計,將遮羞布徹底扯開。


    雲中任三步並作兩步地行至榻前,溫聲道:“師尊。”


    唐棠睜開了眼。


    唐棠麵帶茫然,問:“什麽時辰了?”


    “酉時過半了,師尊。”雲中任道,“您睡得好嗎?”


    唐棠閉了閉眼,像是消化了多出的記憶,而後她突然問:“有酒嗎?”


    雲中任一怔,眼裏閃過狂喜,他幹脆坐在唐棠的塌前,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巴掌大的酒壺,笑道:“自然有的,師尊,三十年前的杏花釀,我們一同埋的。”


    唐棠將之啟封,紅泥下,醇香的酒味帶著清甜:“三十年……原來我死了那麽久了。”


    她又看向雲中任,道:“按凡人年齡算,你已近五十了吧?我死後發生了什麽?你竟然全然沒有變化,如我離去般那樣。”


    “師尊……”雲中任俯下身,他拉起唐棠的一隻手,將之貼在自己的側臉上,仿佛借這個動作感受她鮮活的體溫,他語氣輕描淡寫,說出來的話卻並不如何溫柔,“您離開之後,我在百鬼閣呆了一年。第二年,天玄宗來人,將我救走。天玄宗的時掌門想要複活一個人,我也想。所以,我們達成了合作,他讓我做了藥王穀的穀主,藥王穀的醫書、藥材、醫修,盡數供他使用。”


    唐棠沉默了。她不知道這裏麵還有時竟遙的手筆,但細思之下,這又是理所當然的。


    雲中任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拉著唐棠的手一路向下,放在自己腹部的丹田處:“時掌門勸我說,古往今來複生之路是逆天而行,即使成功,也要以千百年計。所以我想,您什麽時候能回來?我不知道。如果不成為修者,如何等得起?”


    那是一個無風無雨的冬日午後。雲中任從禁書中抬起頭,仰望著窗外因為沒有靈力供給,枝頭變得光禿禿的杏花樹,突然意識到自己又長了一歲——他用什麽去等流光仙尊的複生?用他那可笑的凡人壽歲嗎?


    所以他將流光仙尊的屍骨挖了出來,將她的靈根換給了自己。如果不這樣,他該怎麽抓住那漫長的等待的時間?


    “師尊,如果您想要回自己的靈根,我現在便剖出來還給您。”


    唐棠說,“我不想要。我隻是想說……”


    流光仙尊的殼子已經死了,她不想要那個殼子的靈根。更何況,她現在的身體也無法接受一個靈根,否則唐家人早就給她一個靈根了。


    雲中任定定地看著她:“想說什麽?”


    “……我想說。”唐棠輕輕地說,“我沒有教過你。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在這一點上,雲中任是不同的。沈流雲也好時竟遙也罷,甚至連牧行之,當她遇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定了性子,對這個世界有了自己的看法,雖然唐棠也在改變他們,但她的那些身份並不能用“教導”這個詞。


    隻有雲中任,她是他的師尊。即使隻有一年,即使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麽真正的名分,但唐棠是真的把他當做弟子看待的,也是真的想要做好一個師尊。


    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


    短短的一年裏,唐棠帶他認識這個修真界,教他怎麽用凡人的身份在修真界自處,帶他去治病救人,言傳身教,教他醫者仁心,教他樂善好施,教他以德報怨。


    她把自己的一切教給他,以為他會是她的半身,會是另一個風光霽月的流光仙尊。


    她從沒有教他不擇手段,更沒有教過他弄虛作假、強取豪奪。


    雲中任低下頭,他抓住唐棠的手,重新將她的手心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那是本該是一個虔誠的姿勢,可由他做來卻讓人毛骨悚然。


    好半晌,雲中任抬起頭,唇邊的笑意很瘋狂,仿佛終於將神明拉下神壇的信徒,所以愛也在矛盾裏燃燒。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讓我死在你懷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糯米詞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糯米詞並收藏讓我死在你懷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