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要是被他們害死了, 時竟遙能得什麽好處?】唐棠忽然問。


    此時她正跟蛇雪一同坐在池塘邊的小亭裏,微風吹起漣漪,湖麵上的遊魚躍出水麵, 柳條垂進水裏擺動著, 一派怡然之景。


    蛇雪是個聰明人, 很會聊天, 讓唐棠想起時竟遙手下那個熱情的管事,似乎在她身邊的人都是聰明人——不聰明的人也沒法跟貓妖這種性格搭上話。


    【很多。】伶說,【但這些東西他總有一天能自己做到。】


    這不難猜。


    時竟遙表麵是天玄宗的掌門,風光無限,然而他這個位置做得並不穩。他在天玄宗的處境說好也好,說不好, 也不好。如果他願意同他父親以及以往無數任天玄宗掌門一樣, 繼續當個無為而治的掌門,那當然是好的。


    可問題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可能止於此。大家都心知肚明,時竟遙早晚要清洗天玄宗上下,隻看是誰技高一籌。


    他們都在等機會。其他峰主在等機會出手, 時竟遙卻不能動。他不能當這動手的第一人, 否則後麵的一切都立不住了。他隻能等他們出手,來打破這微妙的局勢。


    唐棠說:【我來當引線, 給他這個機會。】


    貓妖死了,時竟遙就有借口對天玄宗開刀了。


    伶說:【他抓不住的。】


    在這個問題上, 她們之間稍微有些不同意見。唐棠說:【你太小看時竟遙了。】


    【不。】伶說, 【是你小看了他。】


    唐棠說:【悲痛欲絕過後, 生活總要繼續的。時竟遙這樣的人, 本能的就知道怎樣對自己最有利。】


    這次,伶頓了頓。好半晌,直到唐棠都差點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她突然意味深長地重複道:【是你小看了他。】


    很多年之後,唐棠再回想起伶所說的這句話,還會不由自主地感歎一句薑還是老的辣。或許伶真的不懂白月光部的一些潛規則,但對於這種事情,她的直覺準得可怕——她向來很擅長應付時竟遙這種難搞的男主,就如同她應付那位窮追不舍的快穿局大佬一樣。


    而現在,唐棠什麽都不知道,自然不置可否。這是她們兩人不同的經曆造成的結果,呆過幾百部言情小說的伶看人準,而呆過幾百部龍傲天小說的唐棠看事準。


    回到現世,此時,蛇雪正說到自己的人類名字:“我的名字出自人類的一個名妓——她當過樂妓,當過九品官員,最後做了尼姑。怎麽樣,很波瀾壯闊的人生吧?”


    貓妖想了想,問了另一個本來是要問狼婉的問題:“你說妖王大人也給自己取過人類名字,妖王大人叫什麽呢?”


    是的,貓妖來尋狼婉,跟蛇雪對坐暢談,是想問妖王的事情的。她和秦流在天玄宗尋了十年,都沒有尋見妖王的影子,於是盤算著要從妖族之人下手。


    “……具體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蛇雪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微妙,“隻是聽說,妖王很喜歡人類的詩詞,他給自己取的名字,用了他認識的一個人類的姓,名是取自古詩。”


    “姓氏對人類來說很重要。”貓妖若有所思道,“妖王大人一定與那個人類關係很好吧?”


    “他們是好友。”蛇雪說,她不著痕跡地換了個話題,“你知道你的姓氏出自哪裏嗎?妖王大人撿到王女的時候,正是在人類的一個名為‘唐’的國家。妖王大人說,要為你留一個根,所以,你姓唐。”


    貓妖對這個不感興趣。或許在十年前,她會急切地渴求與自己有關的一切信息,好叫自己明白自己為何被妖族這樣對待,但她現在有了新的身份,她對過往的一切都毫不在意。


    她敷衍過這個話題,又問:“你好像跟妖王大人很熟悉。你見過他嗎?”妖族的壽命長達千年,百年前的妖王對她來說,或許並不陌生。


    可惜的是,蛇雪搖了搖頭。她隻是說:“我是蛇族的蛇嘛。所有人都知道,蛇狐兩族,永遠是妖王大人最忠誠的下屬。”


    是妖王最忠誠的下屬,但不是王女的。


    貓妖幾乎是脫口而出:“即使在他隕落的一百年後?”


    這話一出口,貓妖就有點後悔了——太尖銳、太刻薄。但若是重來一遍,她仍會這樣問,隻是可能會委婉一點。


    出人意料的,蛇雪很平靜地說:“即使在他隕落的一百年後。”


    貓妖還以為像蛇雪這樣年輕一代會對妖王下屬這種身份嗤之以鼻。蛇是妖族中的大族,蛇雪也是瀟灑肆意不拘禮法的妖,古往今來,又有多少意氣風發的年輕人甘願屈居人下?更別說還是個隕落百年,早已銷聲匿跡的人。


    或許是她臉上的驚訝太過明顯,蛇雪道:“怎麽,不相信?”


    貓妖連忙說:“沒有、沒有。”


    蛇雪笑道:“這沒什麽。妖王大人是整個妖族的英雄,沒有他,就沒有妖族,沒有我們。你能想象嗎?如果沒有妖王大人,你和我,可能早在出生時便被人類捕殺,哪裏還有如今這樣的光景?”


    見貓妖還是沉默,她又點了點自己眼下的一塊鱗片,道:“你看,雖然我起人類的名字、穿人類的衣裙,也會去人類的城池遊曆,但我明白,我能享受的這一切屬於人類的美好,並不是人類帶給我的,而是妖王大人。作為妖王大人的下屬,我們以此為榮,並永遠忠誠於他。”


    貓妖皺了皺眉。不知為何,她覺得蛇雪的說法有點奇怪——仿佛她在把妖王當做可以崇拜和信仰的神明,把他化作一個意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然而,對於一個人、或者說一隻妖來說,這份崇拜會不會過於沉重?


    但她方才就已經出言不遜,她不想再冒犯自己難尋的消息來源,於是選擇裝作不知,問起其他。


    但蛇雪卻不願意再說。她岔開話題,聊起衣裙首飾,如同世間每一個最尋常女子愛談論的話題。


    一直到了傍晚,時竟遙來接她的時候,貓妖都再沒有找到機會詢問什麽。


    時竟遙來時,也並沒有驚訝的表情——他或許早就從弟子處知道這件事了。


    蛇雪掩嘴——貓妖發現她很喜歡做這樣的動作,像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她的確是個很親近人類的妖——笑道:“遙遙,時掌門來接你了。”她說這話時很有點調侃的意思,仿佛在說‘你家長來接你回家了’。


    貓妖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跟著時竟遙離開了。走時,時竟遙背過身,警告似地看了蛇雪一眼,而蛇雪含笑而立,目光深邃,目送他們遠去。


    明日就是掌門大典了。


    另一頭,貓妖跟著時竟遙的後腳跟,低聲跟他說今日的事情:“蛇雪說她有人類名字……她真是個奇怪的妖,對吧?”


    “你也有人類名字。”時竟遙不緊不慢地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貓妖將另一隻手背在背後,踢著路邊的小石子:“因為我也是奇怪的妖。蛇雪還說,妖王有一個人類的名字,是根據詩詞取名的……時竟遙,人類是不是經常用詩詞來取名?你的名字也是這樣的嗎?”


    出人意料的,時竟遙搖了搖頭:“名字沒有這樣簡單。有些人是詩詞,有些人的名字來自於父母的期望,也有些人,就是字麵意思。”


    “你是哪一種?”


    “就是最後一種。時竟遙,字麵意思大約就是時間還很遙遠的意思。”


    “那遙遙就是遙遠的意思咯?”


    時竟遙往前走出兩步,忽然輕聲道:“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他本來想給她的名字,是瑤字。


    “這是什麽意思?”


    “瑤台是人類傳說中的月宮。這句詩的意思是,在瑤台殿前月光照耀下的神女。”當他第一次見到貓妖時,她伏在地上,如月色一般的銀發傾瀉一地,露出一片的背如秀美起伏的遠山,真真如同幻夢中一觸即散的神女,叫他一瞬間就想到了這句詩。


    貓妖剛想開口說什麽,時竟遙又接著慢悠悠地笑道:“不過,我為你取了名之後,才發現不是什麽神女,而是笨笨的小貓。”


    “時、竟、遙——”貓妖佯怒,“你誇誇我又能怎麽樣!”


    時竟遙大跨步往前,貓妖連忙跟著他的腳,兩人的交談一路灑落在山路上。


    太陽翻越到山的那一頭,月落星沉,長夜將臨。


    明日便是掌門大典了。


    第116章 ??晝短四十六


    這一天夜裏, 貓妖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飄渺的雲層如波濤起伏的巨浪,而雲間聳立著一座巨大的石像。那石像太高了,肩膀以上都被淹沒在白色裏, 一眼望不到頭, 叫人看不清它的麵容。它是如此高大巨碩, 填滿了貓妖的全部視線, 把她的眼睛裝得滿滿當當,再看不到別的東西。


    她仿佛被定格在那裏,許久之後,她感覺到肩膀脖頸一陣酸痛,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在仰著頭凝望著石像。


    也就是這個時候,她心裏忽然冒出來一個想法:這座石像……就像是一座連接地與天的橋梁。


    緊接著她發現自己穿著從沒有見過的衣裳:一件雪白的紗衣。紗衣單薄, 隻用一根白色的細帶係腰, 胳膊上紮著黑色的布條,布條上別有一朵雪白妖力凝成的菊花。像是……喪服。


    她跪在地上,跪在石像的靴子前。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卻無法醒來,甚至無法將目光從石像上挪開。


    她清晰地看到石像上的每一厘,有衣服上的雲紋, 也有掛在腰間的令牌和玉穗子, 石頭被雕刻得那麽精細,如果不是它斑駁的顏色, 或許會有人將它錯認成一位巨人也說不定。


    石像一手執劍在半空揮出,細長的銀劍即使曆經百年也鋒銳不已;另一隻手則垂落身側, 微微握拳——那是一個拔劍出鞘後順勢往前劈砍的動作, 石像的衣擺和身後的長發都向後飛揚起來, 有著非比尋常的張力。


    對於一座石像, 尤其還是一座巨大的石像來說,這個姿勢顯得過於靈動而淩厲了。整座石像的重心都是向前的,石像甚至微微躬著身,很標準的戰鬥姿勢,仿佛蓄勢待發的巨狼,而時間凝固在他拔劍出鞘的那刻。


    整整一夜,她都這樣失了魂般跪在石像的麵前。


    她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失落和茫然,仿佛心中有什麽疑問無法出口,那感覺毫無來由,卻如同潮水,淹沒她的鞋麵,爬上她的腳背,最後封住口鼻,慢慢沒頂。


    除了失落和茫然,她心裏還有一股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並非來源於她本身,而是源於這個夢境。夢境中的她仿佛懷揣著什麽疑惑,那無法說出口的疑惑在她的嘴邊徘徊,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失落、茫然、疑惑,是這個夢境的主調。


    眼前的一切開始漸漸模糊,夢境中的自己忽然站起身,唐棠覺得很奇怪,因為那個並不是她自己的動作——有人操控了她的身體。


    在夢中夢到自己被人操控著身體,這說出來有點拗口,然而真真切切地發生了,如同某種不詳的預示。


    還不等唐棠細思,她就醒了。她望向窗外,發現天邊已是泛起了魚肚白,一線光從窗外落進來,照亮了枕邊人朦朧的睡眼。


    恍惚中,似乎還在夢裏。


    她問係統:【剛剛我是怎麽了?】


    伶回答得很快,很明顯是早就察覺到了在等她自己清醒過來:【你做夢了。不過,這個夢沒有這麽簡單,我檢測到了妖力的痕跡,那個蛇雪,在通過夢境操控你的身體。】


    唐棠伸出手,在虛空握了握,一切正常:【她失敗了?】


    伶說:【不,她隻是在開始滲入你的身體。時竟遙還在,她不敢做得那麽明顯。】


    似乎是她動作太大,吵醒了一旁的時竟遙,他稍微坐起來了些,“怎麽了?做噩夢了嗎?”時竟遙說著,將手背貼在她的額頭上。


    昏黃的微光,溫熱的體溫。好似一瞬從地到天,唐棠還有些恍惚,一時沒有回過神來,感覺自己好像踩在軟綿綿的雲端,有種落不到實地的飄然感。這是噩夢嗎?……她不太確定。比起噩夢,那更像是一個意味不明的夢。蛇雪為什麽要讓她做這樣的夢?夢裏的那個人是王女嗎?


    她呼出長長的一口濁氣,支身想要坐起來,但隨即愣住了。這一刻,她又忽然覺得,這的確是一場噩夢——她落枕了。


    唐棠:……


    身為一隻貓她怎麽會落枕啊啊啊啊啊!!!


    或許是她凝固的神情太滑稽,時竟遙伸出手,撫上她的後頸:“你……落枕?”


    酸痛驟然襲來,貓妖又是一陣不由自主的恍惚——那酸痛如此熟悉,與她在夢中長久地仰頭凝望那座石像時一模一樣,好似夢中的一切都真實地發生過一樣。


    她是王女的轉世,夢到王女的記憶……似乎也不奇怪。


    時竟遙將手放在她的後頸上,輕輕地揉著。“今天起得好早,本來還想讓你再睡會兒。”


    貓妖回過神來,道:“今天可是大日子。”


    是掌門大典的日子。貓妖這些天也從秦流那兒知道了天玄宗的習俗,雖然時竟遙已經接任了掌門,開始處理掌門事物,但按照天玄宗的規矩,他要在掌門大典上接受其他主峰峰主的禮拜,才算是真真正正地坐上掌門之位,從此之後便再沒有人能質疑他的正當性。


    大典分為兩部分,早晨開始,至午間,大殿內會清場,隻剩下新掌門、六峰主與天玄宗的長老。儀式完成後,被邀請參與大典的賓客便可以進入殿內,為新掌門的誕生獻上賀禮。


    時竟遙翻身坐在床邊,從一旁的小塌上取過木梳,把貓妖垂在肩上的發攏起來,一點點梳開。雪白的一縷一縷,如同白晝交替間凝在地上的霜。


    貓妖垂下眼,看著他。


    時竟遙輕聲說:“今日,秦流也會在殿內。你呆在她身邊,等儀式完成,便到我身邊來。”


    貓妖奇道:“儀式不是隻有峰主與長老可以參與麽?秦流也可以去?”


    時竟遙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不清是譏諷還是什麽:“等儀式完成後,她就會是崢嶸峰的峰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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