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家且用心研究,看看此物可否用在旁的事情上頭。”


    工匠俯首聽命,然後將水風扇的圖紙仔仔細細地繪製下來。


    今年旱情嚴重,皇帝特地造了一個簡單的水車出來,自然是想讓他們研究研究,判斷一下這些東西能不能用在農田灌溉上。


    *


    天子移駕桂宮,而豐肅侯作為近支宗室留在了城內,她雖然被留在太啟宮內看家,卻不敢自專,時不時就會前往郊外,去給皇帝姐姐請安。


    今日豐肅侯又動身往桂宮去,等抵達之後,才曉得皇帝前兩日忽然興起了煉丹的念頭,帶著身邊人到了景苑那邊,一直沒有回來。


    豐肅侯溫緣生得知此事後,老老實實地轉道景苑,先讓人通傳,等得到答複後,又被宮人引入桑柘宮。


    她在桑柘宮待了一刻功夫,那位有名的池常侍才走了過來,微微欠身:“陛下請豐肅侯去丹宮。”


    此次並非正式覲見,溫緣生說話時也隨意許多,笑:“姐姐是在煉丹麽?我還從未見過。”


    池儀垂手答言:“夏日中多有愛吃涼物之人,陛下仁德憫下,想煉一點對症的丹藥出來。”


    她話說得含蓄,其實溫晏然之所以過來煉丹,源頭是因為前兩日中午那會,不小心吃多了井水浸過的涼西瓜。


    宮裏人尤其注意養生,池儀召太醫便過來給皇帝看看。


    太醫令請脈後開了方子,然後恭恭敬敬道:“陛下身體康健,用不用藥都無妨,若是胃中有涼意,可以把上頭的藥熬一碗來喝。”


    溫晏然一眼看去,發現都是陳皮,丁香,白術等性質溫和的草藥。


    她雖然吃了點涼瓜果,好在年輕體壯,沒有大礙,然而朝中那些上了年紀的大臣卻難保不會出現大症候,索性去了景苑,把黃連素煉出來備用。


    溫緣生到丹宮的時候,聞到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苦味,一群方士將盛著棕紅色液體的陶罐給搬了過來,以備皇帝使用。


    這是溫晏然昨天做的黃連濾液——方士們私下稱此為丹液。


    黃連碾碎,加一成生石灰粉末,再用大量冷水充分浸泡並攪拌,等過了一晝夜後,把得到的成品過濾掉雜質,然後加入精鹽,結晶出來的就是粗品黃連素。


    ——黃連素片可以用來治療急性腸炎,如今正是夏日,京中有不少老人小孩腸胃不適,這味藥物恰巧對症。


    結晶出來的黃連素中必定存在雜質,不過自從穿越以來,溫晏然對藥物提取的標準已經從精製提純跌落到了吃不死就算成功。


    看見豐肅侯過來請安,溫晏然停下手中的工作,向她笑道:“倒是很巧,朕的新丹馬上便能成功,你既然來了,且過兩日再走,離開時給太醫署那邊帶一些過去,叫他們也試試藥性。”


    今日是休沐日,溫晏然自然留妹妹一道用膳。


    溫緣生看到,用飯的時候,有內官遞了奏報過來,並托在手中,方便皇帝閱讀。


    ——連吃飯時也不忘工作,怪不得皇帝姐姐登基以後,朝中上下人人都對她心悅誠服。


    本來有大臣勸溫緣生,希望她去景苑的時候,能幫著勸一勸皇帝,莫要再沉迷煉丹,趕緊回桂宮處理朝政。


    今日一見,溫緣生覺得自己可以徹底閉嘴——憑天子理政的勤奮程度,她便是想勸,也很難找到切入的角度。


    溫晏然的目光在奏報上一掃而過。


    難怪內官會在她吃飯的時候把奏報呈上,裏麵寫的確實是好消息,換了個有意成為明君的人過來,光看著就容易開胃——五日之前,丹台兩地送來了今年上半年的商稅,一共三萬萬錢。


    能有這個數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西地割據之勢被解決,內外商路重新打通的緣故。


    溫緣生吃飯的時候,聽見皇帝姐姐笑道:“今年西邊很是勤懇,這個月份,便將商稅送了過來。”


    既然豐肅侯也在,溫晏然就隨手把折子遞給對方,讓小朋友也瞧一瞧。


    溫緣生年紀不大,但出生皇家,基本的概念還是挺全麵的,她大略知道,換做先帝時期,半年的商稅恐怕隻有一萬萬出頭,而僅僅這些,便已經是官府反複盤剝橫征暴斂的結果,這時聽說得到了三萬萬的商稅,不由大為驚歎。


    溫晏然剛看到這個數字時,也有些訝異,但計算一番後又放下心來:雖然今年錢賺得不少,但需要花的地方的更多,南邊的運河工程簡直是一個巨型的吃錢機器,三萬萬的商稅,聽起來非常多,但用在工程上頭,頂多也就能支持一到兩個月。


    此次被派去挖運河的人非常多,光是東部降卒,就征發了十萬多,再算上那些隨著豪強而來的部曲,恐怕會超過二十萬,而且修運河的時候,工部管事的官吏還會以征調或者雇傭的名義,讓南邊本地人參與到工程當中,慶邑的蕭西馳那邊在解決洛南問題後,也從南濱抽調了一萬勞力過來。


    林林總總,如今在運河那邊的役者大約有三十萬之眾。


    其中一部分罪行輕的人在勞役結束後會離開修河的隊伍,不過這種人員缺口很容易得到補充——南邊本地自然年年都有被判勞役的犯人,修運河自然也是服役的一種方式。


    溫緣生恭維:“光是今年上半年,朝廷收了三萬萬商稅,實在可喜可賀……”


    溫晏然搖頭,糾正了下對方話裏的細節:“三萬萬錢隻是西夷一塊地方的商稅,而北地、南地、東地加在一起,還有一萬六千萬錢。”


    聽到這個消息,溫緣生幾乎沒能握住手中木箸,等心情平複後,還有點想把今天的所見所聞書寫下來,燒給溫氏列祖列宗看看——有對比才有差距,有厲帝敗絮在前,更顯得當今天子金輝玉質。


    除了商稅外,上半年鹽鐵之類的官營收入也被報了上來——這一股能有六萬萬錢。


    商稅以外,朝廷的收入還包括了田稅算賦等等,溫晏然如今還需要維持朝廷的基本運行,自然不能全投在運河當中。


    溫緣生:“恭喜陛下。”


    溫晏然笑:“莫要看著數字多,平常光宮中一月的花費,差不多便要一萬萬錢。”又向身邊謁者道,“朕記得京中還有不少結餘,再從少府跟戶部那邊撥款,跟商稅一塊,湊個二十萬萬錢給運河那邊送去。”


    溫緣生曉得運河之事惹了不少非議,但看皇帝的樣子,顯然是打算將修建之事堅持到底,她素有眼色,當下隻與姐姐閑談城內城外的各類趣聞,並不主動涉及朝中大事。


    她過來之前,曾跟伴讀們議論過運河的事情,不少都出身士族,見識不俗,聽家中長輩提過,修運河的問題,不止在於錢財,也在於糧食儲備。


    這個年代的人雖然還不曉得什麽叫做通貨膨脹,卻很清楚糧食總量是有限的,如果一個地方錢太多了,會出現糧價節節上漲,有錢也買不到食物的情況。


    尤其是現在運輸業還不夠發達,從不同區域間調運糧食,會產生很多損耗。


    到最後,伴讀們得出了一致結論,修運河的挫折要麽出現在錢財不足上,要麽出現在糧食不夠上,這些人反複提醒溫緣生,讓她近來千萬別觸皇帝的黴頭。


    在小輩們議論國家大事的時候,朝中大臣們也在私下商議。


    “陛下已經派人給南地運錢,卻不知糧食該從何而來。”


    “我在朝中,聽得陛下吩咐,說是準備開建州的太倉。”


    之前說話那人吃驚道:“怎能輕開太倉?戶部便不曾反對?”


    太倉裏存放的是中樞這邊的儲備糧,地位至關重要,除非戰時,平常則一定要保證其中的餘糧不低於危險線。


    皇帝肆意行事,大臣們不好直接指責,便轉換目標,集體彈劾盧沅光瀆職,導致戶部尚書百忙之中還得抽出空來給關心她工作的人答疑解惑——開太倉其實沒問題,因為建州去年糧食便喜獲豐收,而今年的收成料想也不會差到哪去,就算撥點去運河那邊,也不會有負麵影響。


    質疑的大臣們感受著最近的氣候,總覺得盧沅光是在忽悠他們。


    盧沅光在心中歎了一口氣,道:“諸位是否忘了,昭明二年,陛下才在建州修了流波渠。”


    流波渠是一條標準的大渠,長度足有數百裏,可灌溉麵積高達五萬頃。


    “……”


    質疑的大臣聞言,頓時陷入了沉默。


    他們不是戶部官吏,確實很容易忽略掉這一股產出。


    “陛下修建了流波渠後,建平一段便多了五萬頃良田,就算隻是雨水不足情況下的粗放耕作,一畝地也能收一石糧食。”


    排除掉除掉輪休的土地,流波渠所灌溉的區域,去年一年便額外上繳了九十萬石的穀物跟豆子,縱使撥出六十萬石送到南邊,也不會影響太倉這邊的糧食儲備。


    一位大臣歎服:“陛下……委實深謀遠慮。”


    他們反應過來,當初皇帝修建流波渠,一是為了鍛煉人才,二是為了改善田地情況,提高建州的糧食產量,向運河那邊輸出糧食,


    許多人聽到此處,頓時升起一個念頭——把之前準備勸誡皇帝的折子拿回來改改,當做歌頌天子的奏表重新呈交。


    宋文述也在此處,他看了若有所思的同僚們依言,開口:“諸位是否發覺,陛下今次並未額外征發錢糧。”


    換做其它皇帝,絕對能因為修運河的事情再征一回稅,至於溫晏然,她花錢也是大手大腳,卻始終沒有另立稅收名目。


    宋文述不知道,溫晏然並非不想額外征稅,而是缺乏“皇帝可以借工程的名義跟百姓要錢要糧”的概念……


    商議到此處,許多大臣其實已經心氣漸平,又過了一個月左右,安南都護府的蕭將軍有信入京,說她送了一批糧食到運河那邊。


    中樞的大臣們一時間震驚莫名。


    旁人也罷了,慶邑那塊根本沒幾塊熟地,蕭西馳她到底哪來的糧食?


    第152章


    對於蕭西馳送糧的消息,溫晏然懷有著同樣的震驚之情。


    這份奏表剛送到景苑,專心煉丹的天子便立刻回了桂宮,並下了旨意,要把朝廷核心重新挪回城內,方便她辦公。


    ——大臣可以挪來挪去,但資料挪動比較麻煩,戶部的大部分文書都放在皇朝裏麵,溫晏然一直到回城之後,才能讓人調了慶邑衝長諸郡的耕田糧食記錄來看。


    南邊的人口跟田地數量都是有限的,就算糧食產量因為綠肥跟草木灰提高了幾成,但受氣候製約太嚴重,一旦遇見大旱之年,很容易顆粒無收。


    再加上慶邑衝長都是邊防重鎮,需要保證本地的糧食儲備,以便應對戰事,平常不用朝廷南邊送糧便已經十分難得,怎會反過來給中原送糧?


    就在中樞深感困惑的時候,蕭西馳的第二封奏折也到了,裏麵詳細寫明了糧食的來源。


    蕭西馳此前奉天子之命,對洛南嚴加管束,並重點關心了一下南濱一帶的作物問題。


    她記得之前溫循等人便是通過詢問當地土人,來尋找如何解決蠱病問題的方法,又想到南地天氣比中原炎熱,而藩屬小國的水利工程肯定不如中原,他們能夠在此滋長繁衍,並漸漸不奉中原命令,自然是因為國內糧食逐漸豐足的緣故,蕭西馳便有些好奇,南濱本地人士到底是怎麽解決的糧食問題。


    洛南的這一位新君乃是蕭西馳奉天子之命所冊立,後者自然趁機攥住了此地國政大權,周邊更是莫敢有違。


    蕭西馳仔細詢問下來,發現南濱稻種跟大周不同。


    洛南人不修水利設施,不懂移秧,更不會漚肥,基本隻是隨手而種,看天吃飯。


    他們將國內流行的稻穀稱為早稻,這個品種與蕭西馳了解的尋常稻穀差異極大。


    早稻耐旱,而且不擇地而生,無論山坡平地都可以種植,此外尤其重要的一點是,早稻的生長周期短,最短的隻要六十天便能收獲,長的也不過一百天左右,非要說缺點的話,口感不佳算是一個。


    蕭西馳在心中思忖,果然如陛下所言,一地有一地的風俗,當地人久居於此,自有一套辦法適應環境。


    洛南技術落後是缺陷,卻也因此篩選出了一些耐旱耐澇的穀物品種,可以算是因禍得福。


    蕭西馳是可以稱作名臣良將的人物,她當初雖是被扣在建平內當做質子,卻並沒浪費時光,讀書習文,不止懂得打仗,也曉得如何安定地方,治理政事。


    洛南內部新舊勢力鬥爭嚴重,必然有人因此家破族滅,蕭西馳見機便將那些鬥爭失敗的大族所隱匿下來精壯遷徙到雍州修河渠,又取來這些人家裏的稻種播種,確定了早稻不擇地而生的評價確實是真的,耐旱也是真的,哪怕隻是一畝薄地上,都能輕鬆收獲半石的稻穀。


    半石的量不多,但在播種過程中,基本不需要額外的管理,而且早稻生長快,種植收獲的時間能與常規的農忙時節錯開,不耽誤人力。


    自從在南濱那邊獲得穀種後,蕭西馳先在衝長跟慶邑一帶試種了一年,這片地方乃是邊防之地,土地多,耕作不如中原細致,正常情況下,一畝地大約能收獲一石半的糧食,等有了早稻之後,平均畝產則直接提升到了兩石半。


    糧食多了,人口卻沒有明顯增加,蕭西馳便將多出來的稻穀,全部派人送了出來,總數大約有兩百萬石。


    其中一百五十萬石被直接送到運河那邊,當做勞工的口糧,另外五十萬石則被當做種子,送往各地試種。


    在溫度合適的情況下,早稻一年能夠收獲多次,今年南邊各地因為多種水稻的關係,受旱情影響,減產嚴重,各地官府先是組織百姓,在野地裏種一些稗子來應對饑荒,此刻則趁著溫度還湊合,趕緊補種了一波生長周期短的早稻,希望能有些收獲。


    西雍宮內。


    溫晏然合上奏折,陷入了沉默。


    她思考了一下,覺得這件事不能算是自己的錯,頂多有些陰差陽錯機緣巧合在裏頭,非要挑個背鍋的對象的話,主要問題應該在洛南那位前權臣陳故達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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