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池坐下之後,沒有去看圍棋,隻是說道:“在同一個地方待了很久,自然會有那個地方該有的一切。”


    微鹹的海風是因為他每日都在觀海樓吹著海風,長久以來,身上自然會有這樣的味道,當然,這還是因為他願意讓這味道留在自己的衣衫和身上,不然即便自己每日都吹海風也不會留下什麽。


    “學生見過太傅大人。”


    孟秋池笑了起來,讓太傅忽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在長安道疾馳而過,留下一首詩的孟秋池入城之後,沒有立刻奉召來到皇宮,而是去了崇文樓。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一身白袍,不過十六歲的孟秋池在崇文樓的樓前見到了太傅,就說了這麽一句話。


    “學生見過太傅大人。”


    那會兒的太傅大人還沒這麽多白發,也沒這麽老。


    想起舊事,太傅感慨道:“那會兒我便覺得,這輩子都再遇不到一個像你這樣的少年了,這多少年過去了,果然如此。顧白和你相似,想來你當初要是不走,此刻便該是你站在我身側。”


    太宰顧白是三公中最為年輕的一人,他的年紀恰好就和孟秋池相當。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不是孟秋池離開,現在大祁的太宰就是孟秋池,等著太傅大人告老,太傅也會是他。


    孟秋池沒說話,世上唯有一人是他敬重的,那便是太傅。


    所以有些看法,對自己最敬重的太傅,他不會說。


    “東海的風景很好,有機會太傅也可以去看看,說不定你也會愛上那個地方。”


    這句話裏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就隻是單純的邀請。


    “我老了,在鹹商城沒幾年可待了,以後等到了離開的時候,我自然要去看看。”


    太傅笑著看向孟秋池,沉默片刻之後又說道:“你從離開東海開始,便有很多人在想你要去什麽地方,我卻在知道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便知道你要來鹹商城。”


    孟秋池有些意外,他離開東海沒有告訴任何人告訴他的想法,即便是他最親近的弟子,也不可能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是鹹商城,他當然知道自己一離開東海消息就要傳出去,但沒想到會有人能猜到他要去的地方,原來是鹹商城。


    可太傅說話,他不會懷疑。


    “為什麽呢?”


    孟秋池輕聲問道。


    “因為我教了你十年,天底下的哪個先生不知道自己最出彩的弟子是個什麽性子?”


    孟秋池在鹹商城待了十年,太傅教了他十年,他們之間是先生和學生的關係,至今都沒有變化,不過這樁事情沒有多少人清楚。


    “可我在東海待了很多年,難道不會變?”


    孟秋池的言語溫和,言語之中雖然沒有晚輩對前輩的那種謙遜,但聽著很讓人覺得舒服。


    “你要是變了,我在這裏怎麽能等到你?”


    太傅蒼老的麵容上有許多笑意,“所以我沒看錯你,你不管過了多少年,都還是那個孟秋池。”


    孟秋池沉默,喝了口酒。


    太傅繼續說道:“我不是來勸你的,我隻是很久沒有看見你了,所以想和你喝一次酒,下一盤棋。”


    太傅作為三公之首,天底下最受人敬重的讀書人,這輩子從來沒有過學生,即便是孟秋池也和他沒有師徒之名,但他在鹹商城教了他十年,便有師徒之實。


    孟秋池是他唯一的學生,也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可這樣的學生很多年都沒見了,他自然會覺得很想念,今天見到了,自然也很高興。


    “先生如今不是我的對手了。”


    孟秋池換了個稱呼,太傅沒有在意。


    他隻是有些不悅的說道:“孟秋池,你怎麽如此自負,即便你的棋力每日都在增長,何以見得老夫的棋力還停在原地?”


    這兩句一說,兩個人好像都回到了幾十年前。


    “當年在鹹商城裏,就是讓著先生的。”


    抓了幾顆棋子,準備讓太傅猜子的孟秋池隨口說道。


    誰知道太傅隻是拿起一子落到了棋盤上,絲毫沒有開口猜子的想法。


    孟秋池將那些棋子放回,這才說道:“先生似乎當年沒有這麽……灑脫。”


    聽著這話,太傅絲毫不以為意,他笑道:“當初你隻是個年少輕狂的少年郎,我自然要保持些前輩的風度,現如今你都成了東海之主,又是天下第一棋手,我還跟你講什麽規矩?”


    “有些道理,不過先生你這樣看著不太像太傅。”


    孟秋池落子,隨意說話,就像是往常在礁石上和那些弟子說著故事一樣,他在觀海樓那些修行者的眼裏,本來就是很和善的一個人,相比較四海之主裏的其他三個,他真的算是脾氣不錯的了。


    北方那片冰海裏的那位,聽說性子如同寒冰一般冷,西方那位女子劍仙,更是不知道殺了多少來挑戰她劍道的宗師,可以說劍道至今都不能再出幾位絕世人物,就和她毫不留情有些關係。


    最後南方那位老和尚……


    好像他才是脾氣最好的人?


    孟秋池搖搖頭,把心思收回來。


    “你要來鹹商城,為什麽不前些日子來,那會兒鹹商城有很多修行者,做個見證也好,不管是成功與否,說書先生的故事又會多上一些。”


    太傅隨意落下一子,繼續說道:“也好看看那些南陵的少年天才們,你觀海樓裏怕是沒有幾個人能比得上他們。”


    “可惜沒一個讀書人。”


    孟秋池作為這個世上的絕頂高手之一,當然知道這些事情,而且一針見血。


    “三位劍修,這又是在昭示什麽?”


    鹹商城裏的事情,不可能瞞得過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他們一定會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所謂的遺失的皇子,也傳了出去。


    “我碰到那個少年了,他果然如同傳聞中生得那般好看。”


    孟秋池隨口說道。


    “有人在殺他?”


    小鎮裏的消息會傳到鹹商城,如果那個老儒生活著的話,就會被鹹商城的修行強者拿下,然後送到大獄裏,但孟秋池來到快,那消息還沒被送進來,所以就連太傅都還不知道。


    “他是個讀書人,在做一些讓我厭煩的事情,我不太開心,便殺了他。”


    一個讀書人在襲殺一個受了傷的女子,還有一個境界比他低很多的少年。


    這樣的事情,孟秋池不喜歡。


    “你果然還是沒變。”


    這句話重複了。


    這一次,太傅有些疲倦了。


    他之前說孟秋池沒變,是真的希望他沒變,可是想了想,又覺得他變了才好,要是沒變,之後他要做什麽事情,誰能攔得住他?


    他和他說了很多話,但隻有一個願望。


    那就是孟秋池不要去做那件事。


    “我不願意看著你死在我麵前。”太傅十分溫和,看著孟秋池說道:“我覺得你還有更長的路要走,也會比我走得遠,絕對不該死。”


    孟秋池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我救下那個少年的時候,沒有想過是要救他,隻是不願意看到那個讀書人做些不願意看到的事情,這當然沒有道理,可我就是這麽個人,哪怕旁人說我不講道理,說我霸道,我還是這麽樣的一個人,先生今日攔不住我,也不是因為別的,就隻是因為我是這樣的人。”


    太傅聽懂了,於是他便更惆悵起來,“陛下你是殺不死的。”


    這句話要是被第三個人聽去,隻怕當場便要被嚇死。


    大祁皇帝是南陵第一修行強者,南陵絕對沒有任何人是他的敵手,就連四海之主,也幾乎不可能是他的敵手,這個世上能殺他的人,絕對不會超過兩個。


    可那之中不包含孟秋池。


    “我在東海之畔站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後覺得有可能了,所以我來了。”


    孟秋池要殺大祁皇帝,沒有挑時間,沒有挑地點,也沒有想太多,他就是修行了很多年,忽然有一天覺得自己的境界夠了,於是他就從東海離開,來了鹹商城。


    按著他的想法,如果沒有人迎接他,那麽他就直接去皇宮試一試,可太傅來迎接他了,他就和太傅說幾句話,下盤棋,等到這些都做完之後再去殺他。


    現在話說得差不多了,孟秋池在棋盤上落子,這又說道:“棋也下完了。”


    隨著那顆子落下,太傅輸了。


    他不僅輸了這局棋,還沒能讓孟秋池改變心意。


    孟秋池起身,行禮。


    然後離去。


    太傅看著這盤棋,忽然又笑了起來,“原來你還是數十年前的那個少年郎。”


    ……


    ……


    顧泯和阿桑駕著馬車繼續向柢山而去,阿桑的傷勢加重,已經不能禦空,這趟回柢山的路便越發的難走了。


    雖然他不知道大祁皇帝已經讓皇子們死了刺殺他的心。


    但他想著即便鹹商城不派人來殺他,他這歸途也不順利。


    修行者的事情很多,尤其是在他們離開山門的時候。


    車廂裏,阿桑疲倦的說道:“小師弟,有個秘密我要告訴你。”


    顧泯正在駕車,聽到這句話便轉頭問道:“什麽秘密?”


    “我從來沒有受過這麽重的傷。”


    顧泯一時間有些無語,“師姐,是我對不起你。”


    “沒關係,我也不怪你,我隻是想說,我都受這麽重的傷了,已經夠了,你不要再讓我死了。”


    顧泯有些怪異的問道:“師姐,怎麽莫名其妙說這個?”


    下一刻,馬車停下。


    顧泯閉上了嘴。


    第120章 一大一小兩少年


    東海之主,觀海樓的主人,數十年前鹹商城百姓最喜歡的那個讀書人,來了鹹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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