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身材清瘦的掌櫃,看了一眼顧泯和白粥,心下驚異於這對男女的容貌,但麵上沒有多說什麽,畢竟是見過形形色色往來好些人的老江湖了,隻是扯出一條長凳,讓這對男女坐下,又端出些吃食來,都是些幹果和花生瓜子什麽的,這才笑著說道:“沒什麽好東西,兩位客官湊合湊合。”


    顧泯笑著點頭致意,白粥則是安靜的坐在他身側。


    坐下之後,顧泯就以一口地道的南楚官話開口,詢問了這些年郢都的變化,掌櫃的一怔,也是沒想到這麽俊俏的後生居然也是南楚人,瞬間和顧泯熱絡許多,再開口的時候,就少了好些生分。


    多了不少親切的感覺。


    顧泯抓了一把花生,剝開往嘴裏丟了兩顆,輕聲問道:“我聽說這南邊好些舊國都死灰複燃,南邊亂起來了,咱們南楚呢,有沒有動靜?”


    掌櫃的笑著搖頭,吐出兩顆瓜子殼,笑著說道:“那就沒了,現如今北邊在打仗,那位年輕皇帝打不打得過北邊的老女人不好說,但戰事一開,其餘舊國都是又征兵又征糧,自然就要亂起來了,可咱們可攤上了個好皇帝,不僅不在咱們南楚國境內征兵征糧,就連賦稅都免了,現在南邊,可沒地方比咱們這兒更好的地方了。”


    顧泯皺眉,“好皇帝?”


    “可不是好皇帝嗎?就是咱們那位陛下,聽說是他一人一劍殺到鹹商城裏,然後用劍逼著那位大祁的年輕皇帝不讓他在咱們這裏征兵征糧,要不然咱們哪能有好日子過?”


    掌櫃的給顧泯抓了一把瓜子,笑著說道:“那位陛下可和公子你生得差不多好看,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顧泯有些無奈的說道:“一人一劍殺到鹹商城,是不是有點假了?”


    “怎麽假?咱們陛下可是當初幾次和那位年輕皇帝交手沒落過下風的人,後來聽說又到處走啊走,現在都是什麽年輕一代最強者了,這事兒絕對不假!”


    聽著顧泯質疑他心中的那位陛下,掌櫃的有些急眼,說話的語調都快了些。


    顧泯隻能附和著說了幾句,說是自己小看了對方,這才讓掌櫃的心情平複下來,不過對方也沒有之前那麽願意談話了。


    顧泯主動說道:“不過咱們陛下還真有本事。”


    說這話的時候,顧泯臉不紅心不跳。


    掌櫃的悶聲道:“那可不。”


    之後還是顧泯主動說了好些自己恰逢其會知道的一些“咱們陛下”的所作所為,這才讓掌櫃的重新提起興致來。


    雖說他知道一些咱們陛下的事情,但還是不如顧泯這麽個遊曆世間那麽久的知道的多。


    本來依著顧泯的想法,自己說上個三五件也就行了,可是這三五件把對方的興致提起來了,到了後頭,都是掌櫃的催促著顧泯開口,顧泯沒辦法,隻好一直講下去。


    當聽到顧泯在紫陽大會勝過那些老牌修行者的時候,掌櫃的一拍大腿,興衝衝的說道:“咱們陛下,就是他娘的厲害!”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更是跑去櫃台提來幾壺上好的酒水,豪爽道:“這酒就算是為陛下喝的,不要錢!”


    顧泯真心實意的說道:“掌櫃的是個爽快人。”


    這惹得白粥都露出了淺淺笑意。


    然後掌櫃的非要拉著顧泯喝酒,可他自己又是個酒量不行的,到了後頭,已經是舌頭打結了。


    掌櫃的滿臉通紅,拉著顧泯,非要和他拜把子。


    顧泯無奈不已。


    “對了,其實我們現在日子是過得不錯,但是要是咱們陛下登高一呼,我這間客棧也不要了,跟著陛下後頭,一路殺他娘的!”


    掌櫃的醉醺醺,但眼裏光彩,十分奪目。


    顧泯皺眉道:“這又是何必,現在這日子,婆娘孩子熱炕頭,不好麽?”


    “好是好,可是咱們這些人啊,本來是有國的,這會兒雖然過得好,可那是什麽?是寄人籬下,是在別人的屋簷下,怎麽都不得勁,喪家犬,我不想當!”


    掌櫃的抹了一把眼裏的淚水,嘟囔道:“兒子也好,孫子也好,我都會告訴他們,咱們是南楚人,是驕傲的南楚人,天底下再沒比南楚更好的地方了,天底下的陛下,再沒有比陛下更好的陛下了。”


    顧泯陷入沉思,久久沒有開口。


    之後掌櫃的踉踉蹌蹌去提來木炭,足夠這火爐燃一宿了,最後他就靠在牆壁邊上打起了鼾。


    顧泯抬頭看去,外麵已經到了半夜,隻是一地積雪,讓天地之間,還有些淡白顏色。


    顧泯把雙手放在火爐子上,感受著暖意,輕聲問道:“你怎麽看?”


    白粥直言不諱,“你占著民心,要是要舉事,這就成了一半了。”


    南楚民心,的確是其餘諸國中最為凝結的,再加上別的那些舊國,即便是死灰複燃也好,撥亂反正也好,都不是當初的那個皇帝,總歸要差點意思,可顧泯不一樣,他就是那個當初的陛下,而且這些年,為南楚做的,也算是有些。


    顧泯嗬嗬一笑,然後看了一眼火爐上的幾壺空酒壺。


    最後還是拿著自己的酒來喝。


    不過那酒聖的那壇酒,沒舍得。


    “會死很多人的。”


    顧泯吐出一口濁氣,然後搖頭道:“我不想讓他們去死。”


    白粥沉默很久,打趣道:“像是你這樣的性子,好像也真的當不了什麽雄才大略的帝王。”


    顧泯無聲而笑,情緒低落。


    事情從來沒有簡單過,這些不簡單的事情,要是單純隻是麻煩還算是是好的,怕就怕每件事都要用人命去堆,那才是顧泯不願意麵對的。


    白粥忽然說道:“崔先生其實已經定下了,郢都就要成為新的崇文樓所在之地了。”


    這是她去柢山之前,那位崔先生就給她表明的態度,至於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決斷,最開始白粥也不明白,可是在郢都城裏走了不少日子,她看了很多,後來就明白了,這座城雖小,但是比起鹹商城,的確是多了不少人氣。


    而且她感覺很溫暖。


    那種感覺就像是外麵大雪傾盆,可她還是覺得從心裏來的暖和。


    天底下還真沒有太多地方,有這麽個地方更適合讀書了。


    所以在之前,她才說出如果在這裏待很多年,也不會膩。


    崇文樓是修行界裏最為特殊的存在,可以說是唯一一個一隻腳踩在俗世裏,另外一隻腳卻在修行界的仙山上的宗門。


    這種特殊性,讓他們對黎民百姓,也有著更多的了解和喜愛。


    “那些書中的聖人典籍,對於生靈和黎民都看得很重,這也是崇文樓的基調,如果說天底下還有哪一批修行者最在意百姓,也就是崇文樓的讀書人了。”


    白粥輕聲道:“崇文樓的堅持,一直都沒變過。”


    顧泯看向她,如今的局麵當然不是崇文樓能夠解決的,但是崇文樓現在就想入局,而不是等著一切塵埃落地,倒是讓顧泯有些意外。


    “崔夫子覺得我能勝任?”


    顧泯不蠢,話都說到這裏了,要是還不明白,隻怕就不值得說這麽多了。


    隻是他不明白,為什麽崔溥會選他,而且會這麽快就做出選擇。


    白粥搖搖頭,“事情還沒說透,這會兒說起來也沒用,畢竟你是個不想死人的人,所以崔先生想請你再等等。”


    “等什麽?”


    顧泯皺著眉頭。


    “等一段時間,看看之後局勢怎麽樣?”


    顧泯一臉疑惑。


    白粥一臉歉意道:“讓你這個柢山掌教在郢都多留些日子,的確沒有提前告知,但崔先生說,你會願意留下來的。”


    顧泯沉默。


    他看著門外大雪,隻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


    ——


    一輛馬車,兩個人。


    悠悠的便臨近了天永關,在原野上,馬車停下,那位現在像是個讀書人的寧啟帝從車廂裏走了出來,站在遠處,目力所及,是停戰了數日的前線。


    他從車廂裏拿出一壺酒,扔給一旁的赤發,然後自己拿起另外一壺,喝了一口之後,才有些遺憾,“早知道那壇子杜康的酒就不給那小子了,朕的這些家底,都搭上去了。”


    好酒不多,尤其是酒聖釀造的那酒,就剩下那麽一壇子了,也都給了顧泯,這會兒寧啟帝自然會有些後悔。


    但這會兒想著,那尾龍魚給了,長生蓮也給了,再給點這些,也就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罷了,想想,也就不怎麽心疼了。


    看著前方,赤發有些疑惑的問道:“陛下,這怎麽不打了?”


    他們來了這裏也不是一日了,自然知道停戰的事情,依著赤發當年在軍中積累起來的經驗,自然知道,隻要徐賓願意,隻怕再用半個月,就能用人命鑿開這道關隘,到時候這條防線就要破開,再南下的時候,就要順暢多了。


    “領兵者,求功,自然就極快,但席卷天下,在於一個穩字,今朝在這裏死傷太大,之後在別處,就要捉襟見肘。就像是賢妻娘母,拉扯孩子,不也要處處去想,看看怎麽省錢?東街的醋便宜,多走幾步路也沒關係。”


    寧啟帝微笑著開口,“這個人要是生在千年前,朕怎麽也得給他個先鋒官當當。”


    赤發跟著微笑,對這句話並沒有任何的反駁言語,千年前名將如雲,光是如今記載在史冊上的,生在大寧王朝開端的那些,就有兩手之數。


    什麽殺神之類的稱號,更是比比皆是,眼前的徐賓倒也說得上是個名將,但是要遇上那麽些人,還的確是挑不起大梁。


    當初一統天下的征程,固然是寧啟帝橫推世間,舉世無敵,但麾下那些名臣大將,也是出了死力的。


    “這人倒是有些頭腦,知道越是給時間,便越是能讓藍臨和那批劍修多想些東西,在緊張的局麵下,所有人都隻是想著往前衝,自然就能短暫的擰成一股繩,可是一旦放鬆下來,人心各異,就要亂起來,這是鐵定的事情,況且藍臨,從來都不堅定。”


    寧啟帝微嘲道:“這樣的人做一宗之掌教,很可悲。”


    世人對藍臨真人的評價大多都是品性高潔,淡泊名利,可在寧啟帝這裏,便隻有個可悲。


    赤發不置可否,人不會相同,藍臨真人會是如此,也能接受。


    赤發隻是問道:“依著陛下來看,藍臨會把那批劍修帶回去?”


    寧啟帝點頭道:“自然如此,不僅在這個地方,所有劍庭劍修都會離開這裏,之後在戰場上也再也看不到劍庭的劍修。”


    赤發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說道:“如此說來,藍臨這個做師父的,就把自己弟子,給完全坑了一次。”


    寧啟帝微微搖頭,卻是說道:“這場大戰從現在開始,算是進入正軌了,以後的事情,簡單了。”


    赤發有些感慨,這座天下,約莫二十年前,還是個安穩的世道,這過了二十年,就就要重新整合了。


    二十年,對於修行者來說,彈指一揮間。


    ……


    ……


    臨近天永關的小鎮上,一家酒肆,堆了差不多百餘個劍修,站在酒肆裏,其實也就二十來個,大部分的,都在外麵的街道上,人人帶劍,人人沉默。


    藍臨真人轉頭看向一側,問道:“數清楚了?”


    那個斷去一臂,現如今隻能用左臂寫字的劍修,看了看紙張上的名單,輕聲道:“稟告掌教,田師侄不願意離開,留下了。”


    藍臨真人點點頭,他知道那個所謂的田師侄是誰,那人一向最為欽佩梁照,到了如今,也願意為他赴死。


    藍臨真人轉頭看向那些幾乎人人帶傷的劍修們,開口問道:“你們當中,還有願意留下的,一並留下就是。”


    話音落下,片刻之後,人群中走出一個衣衫殘破的劍修,對著藍臨真人行大禮,然後認真開口問道:“弟子想問掌教,為何不拚一拚,便宣告放棄了?要知道劍庭弟子的山規中,也是有一條絕不輕言放棄的。”


    這其實不是他一個人的疑問,在場很多人,想來全部都有這些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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