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之前那些年裏,一直去想的事情,好像到了現在,都有些變化,都不同以往了。


    “沒成,但算有些進展,這好像是一局棋,下到這個時候,朕雖然有隨時掀了棋盤的辦法,卻沒辦法去決定棋局的走向。”


    赤發明了,問道:“是顧泯嗎?”


    提及這個年輕人,赤發如今已經多出了幾分尊重,這些年的時間不算長,但是他此刻都已經明白,現在的那個年輕人,早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年輕人了,即便自己,施展一切,都不見得能夠能有把握徹底抹殺他了。


    他的成長速度,太快了。


    快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不僅是世間的明麵上的修行者。


    “朕有時候很驚異,為什麽會有這樣的人,竟然能夠追上朕的腳步,但後來一想,他身體裏流著的是朕的血脈,不也能接受?”


    ……


    ……


    一場大雨,從北境到南邊,到郢都。


    崇文樓裏,火爐仍在,已經入春,本來南邊的氣候其實已經有些溫暖,但在崇文樓裏,火爐卻從未熄滅,因為有個老人,油盡燈枯,已經受不得寒意。


    麵容蒼老,體魄虛弱,瘦弱不已,白發蒼蒼的老太傅躺在寬大的太師椅裏,渾濁的眼神,盯著眼前的火爐子,盯著裏麵本就不多的木炭。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同樣蒼老的趙白圭大踏步走進崇文樓中,來到老太傅身側。


    這位如今南楚的太保大人,看著眼前鬥了許多年的老夥計,神情平淡,但眼裏已經有了些淚水。


    “你也要……哭?”


    老太傅艱難的轉過頭來,看著這個麵容蒼老的老家夥,喘著粗氣,說了這麽一句話。


    趙白圭一把將眼裏的淚水抹去,輕聲道:“有煙。”


    老太傅笑了笑,一張臉的皺紋都被扯動,看起來極其怪異,更有些可怖。


    趙白圭想起了年輕時候,每每前往崇文樓辯論的光景,那個時候,學宮勢弱,其實除去他,再沒有任何人能壓得住對麵的老太傅,那會兒的老太傅不老,甚至都不是太傅,其實再不濟,也不至於每次都輸給他,後來趙白圭才想明白,其實很多時候,對方都在讓著他。


    崇文樓贏了太多東西,在這些方麵給學宮留下些麵子,也是無可厚非的。


    “老家夥,當真要死了?”


    趙白圭張了張口,整個嘴唇都在顫抖。


    這話沒那麽容易問出來,可一旦問出來,得到的答案會更讓人心碎。


    “怎麽了,你覺得你能比我多活多久?”


    老太傅艱難開口,笑著說道:“來此人間一趟,我的痕跡已經留下,即便死了,又有什麽關係?”


    趙白圭皺眉道:“再留下來做些事情。”


    “做的足夠多了,一個人無法做完所有事情,這個道理你不懂?何況我這一生,做過太傅,半座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世上所有讀書人,見了我不都行禮問好?至少半數讀書人,會打心裏尊重我。我一個學生,如今是東海之主,末了還撐起這麽座南楚,我這一生,足夠了,再也做不到更多了。”


    老太傅的臉色紅潤起來,但身體裏的氣機,卻是在不停的朝著外麵傾瀉而去,讓對麵的火爐子裏的火苗都有些搖晃。


    修行一世,到了最後離開的時候,這些曾經得到的,現在都要還給天地。


    “老家夥,你是南楚人,對南楚的感情,自然比我深,我雖說在為南楚謀劃,但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私利,各取所需,以後定然會有衝突的地方,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怪我。”


    趙白圭怒道:“到時候老子都死了,去哪裏怪你?!”


    老太傅悵然一笑,輕聲道:“其實說做了這麽多,唯一遺憾的事情,則是這一生,最為好的日子裏,沒有碰到一個近乎完美的君上,等到了最後垂暮時光,碰到陛下,卻又晚了些,要是早些年,該多好?”


    趙白圭搖頭道:“遇見過,已是大幸。”


    修行者、讀書人、朝堂官員。


    一個人這輩子可以擁有很多身份,但對於他們這些老家夥來說,實際上最舍不得丟掉的,就是讀書人三個字。


    天底下的讀書人,誰沒想過要遇到過明君,大展宏圖?


    這可能是讀書人一輩子的追求。


    到了最後,老太傅也還在念叨這個,不就是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相對而言更重要?


    “老家夥,真要走了?”


    趙白圭看著對方氣息衰弱得很快,眼看便生機都要沒了,再說話的時候,也哽咽了。


    一輩子的好朋友,到了這會兒,是的確要分別了。


    老太傅動了動嘴唇,虛弱的說道:“白粥,記著,以後不管什麽深刻,都別忘了我之前給你說的那些事情。”


    白粥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走了出來,一臉傷悲,緩緩點頭。


    然後老太傅再歪過頭去,“顧白,和孟秋池之爭,其實沒什麽問題,隻是君子之爭,不要把別的事情摻和進去,才是最好的事情。”


    顧白的身影出現,他靠在門邊,自顧自喝酒。


    然後老太傅重新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步一步的朝著門口走去,他老得厲害,走得緩慢,用了好久才走到門口,看著門外春色,老太傅以背影對著崇文樓眾人。


    “春來了,老夫也來了。”


    說完這句話,這位曆經兩座王朝,曾經是無數讀書人最尊敬的領袖,開始一點點化作光粒消失在天地之間。


    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化作春風,去潤天地。


    ……


    ……


    “嗚嗚……”


    一陣春風吹過,崇文樓樓頂的鍾聲響起,聲音傳遍整個郢都。


    此時此刻,千家萬戶,無數人,無數讀書人從自家走出,來到大街上,聽著這鍾聲響起。


    看著鍾聲響起的方向,臉上先是驚愕,然後是悲傷。


    都是讀書人,怎能不知道鍾聲響起是什麽意思。


    聖人典籍曾言,世人之死,是燈滅,而我讀書人,胸中一點浩然氣,死便是歸家,而鍾聲響起的,便是歸家的訊號。


    到了後來,崇文樓便有了規矩,曆代太傅若是離開人間,便要響起鍾聲,這是尊重,也是習俗。


    陳飲走出屋門,聽著鍾聲,沒有說話,但就是這麽站著,他很快便已經淚流滿麵。


    他的弟子,那個叫做李白玉的小姑娘,有些茫然的問道:“先生,您怎麽了?”


    陳飲一言不發,也是因為說不出話來。


    另外的官邸裏,許然從官邸裏走出來,這位南楚的宰輔大人出門之後,一路小跑,朝著崇文樓的方向跑去,跑得太快,甚至差點跌了個跟頭,雖然爬了起來,但是鞋子卻是掉了。


    可他渾然不在意,繼續朝著崇文樓方向去,跑了一段路之後,他實在跑不動之後,這位南楚宰輔,才一隻手靠在搭在街角的牆壁上,氣喘籲籲的說道:“學生許……然,送別崔先生!”


    ……


    ……


    東海的風要比其餘的海風鹹一些,觀海樓上,孟秋池在翻看一本典籍,隻是越翻越覺得煩躁,到了後來,他幹脆合上書,抬眼看向海麵。


    正是春日,本來不該有大潮的海麵上,從遠處有一線大潮推進,讓孟秋池震驚不已。


    他正要找人詢問,隻是站起來之後,這位東海之主,卻想到了什麽,隻是一瞬,這個地位已經極高的東海讀書人,淚流滿麵。


    先生一路走好。


    他在心裏默默說道。


    第459章 南征


    南楚的風吹不到大祁,即便吹得到大祁,也吹不到鹹商城,即便能吹到鹹商城,也吹不到梁照身上。


    因為梁照不在鹹商城。


    先前戰事膠著的時候,那位大祁的年輕皇帝還能平靜的坐在鹹商城裏,隻是隨著這些日子,戰事對大祁來說越來越不利,這位年輕皇帝再也無法呆在那座皇城裏等著一封封如同雪花般的戰報從前線送回來了。在邊境戰事不利,一敗再敗之後,大祁國境之內,已經早就不安生,亂匪四生,那些高門大閥,早已經開始私通大應,其實從他們的家中和大應的來信,就絕對不會少於梁照收到的戰報,前些日子,梁照找到證據,切切實實的將一座有六百多年底蘊的門閥給徹底鏟除,從府中搜查出來的信箋,就足足有半車,梁照沒去看,隻是在大街上當眾焚燒,本來他以為,隻要如此,這邊的門閥們總能收斂一些,可後來鹹商城的暗探又截獲了不少信箋,才讓梁照徹底明白,大祁算是真正的大勢已去,無法逆轉了。


    後來這位年輕皇帝常常在想,所謂的大廈將傾,無力回天。是不是就說的是如今的他,可他不是之前也讀到過,大廈將傾,一力扛之?


    書上的東西太多,雜七雜八,其實不一定都有道理,也不一定都沒有道理,同樣的事情,不同的人做,自然也就不一樣。


    越是這麽想,他就越是能夠想起南邊的那襲白衣,兩人年紀相當,境界相當,甚至都是用劍,也都是成了一國之君,但是如今來看,他梁照已經淪落到眾叛親離的下場,而那個年輕人似乎卻是真正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麵發展。


    越是如此,梁照就越不明白,為什麽會如此。


    自己比起來對方,到底差到哪裏了?


    從鹹商城到邊境,梁照一個人都在想這些事情,卻始終沒明白,直到他臨近前線,在一片大湖前碰到了一個和尚。


    在大祁如今的局麵下,忘塵寺的僧人也不再相幫,據說寺中的高僧甚至已經去了大應,要修好。


    如今還能來見他的和尚,就隻剩下了那個知禪和尚了。


    年輕一代裏,他們曾也齊過名。


    他們之間的聯係一直有些緊密,就是不知道是出於什麽,才讓他們始終都像是朋友一般。


    知禪站在湖畔,還是那般俊美,隻是如今的知禪,更多了些沉穩,而他的麵容,也看著有些慈悲之意。


    梁照停下腳步,看著這個不請自來的僧人,沒有說話。


    知禪率先開口,“陛下此次前往前線,要殊死一搏?”


    梁照反問道:“你覺得能贏?”


    知禪很實在的搖了搖頭,想要贏下這場南北之爭,幾乎已經是大祁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了。


    “鹹商城如何?”


    知禪笑著問道。


    梁照淡然道:“一地雞毛,如今人心已失,大勢不可逆轉,朕已然是孤家寡人了。”


    知禪走過來,“曆來帝王都是孤家寡人,稱孤道寡也不是什麽自謙,實際上真是如此,身側之人,日夜擔憂你的喜怒,膝下之人,看著的永遠都是你坐著的椅子,那些朝臣也好,高門望族也好,其實就是牆頭草,依附於誰其實不重要,隻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損,便可以。所以國將危的時候,他們很快便會做出決斷,下死力這種事情,顯然不是他們要做的,坐上高位,看似應有盡有,實際上依然是孤家寡人。”


    梁照微微點頭,然後有些意外的說道:“看起來你好似也很懂怎麽去做個皇帝。”


    知禪說道:“其實做皇帝不難,找一些有能力的朝臣,他們自然能幫你處理大部分的事情,而除去朝臣之外,高門望族,不要得罪,維護其利益,至於活得最艱難的百姓,其實最好糊弄,能吃飽飯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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