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降抿抿唇,隻能放下手裏的碗筷,坐回原位。


    崔小雯也不想再跟她打馬虎眼,把桌上的抹布拍到一旁,道:“回到家就別想著蒙我了,你媽我就算沒讀過書也不傻,你這幾天到底上哪兒去了?寢室也不回,學也不好好上,是不是有人騙你去做什麽事了?”


    溫降跟她解釋不清楚,除了搖頭別無他法:“……沒有。”


    “沒有?沒有你上哪去了?!”崔小雯看她竟然還敢嘴硬,伸手在她胳膊上重重擰了一把,情緒越發激動,“你說實話,是不是被哪個男人騙出去鬼混了?上星期你就不好好上課,這星期你又逃課!一星期你都沒回寢室住,你想幹什麽?你別以為你現在年紀輕輕長了張好臉蛋你就亂來,你這是自作賤啊你是!”


    溫降的胳膊被她掐得劇痛,幾乎要把肉擰掉,隻能拚命咬牙忍著。


    崔小雯的話一句一句鑿下來,敲得她的心口都在止不住地發顫,眼眶也變得酸脹。


    她一早就猜到崔小雯會把事情想成這樣,因為除此之外,根本沒辦法解釋她逃學和夜不歸宿的事。甚至就連那天晚上,她在抓住遲越的手的那一刻,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可問題是,如果不這樣做,她還有別的出路嗎?


    溫降抬起臉來,忍著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問她:“是,我是沒回寢室……可我要是不找別人,你能幫我嗎?”


    崔小雯被她突如其來的問題聽得一愣,鬆開抓著她的手,反問:“幫你什麽?你在學校犯什麽事了?我就知道,星期天給你打電話的時候你就不對勁,你到底幹什麽了?!”


    “不是我幹什麽……是別人先找上門來的,我什麽都沒做,根本不是我的錯!”溫降搖搖頭,語氣難得一見的固執。


    崔小雯被她這話一堵,不可置信地擰眉看著她,像是慌了神:“你什麽都沒幹別人怎麽會找上門來?都是什麽人?把你怎麽樣了?打你了還是罵你了?”


    溫降聽她雖然還是下意識不相信自己,語氣卻逐漸升上幾分著急,在她的目光中緊了緊發苦的嗓子。


    她已經過得很辛苦了,每天要在家踩縫紉機做零活,要接送耿子燁上下學,要給一家人燒飯做菜洗衣服拖地,還要在那個人喝醉之後給他遞臉盆接嘔吐物,在他輸了一整夜的麻將之後任打任罵……她已經過得很苦了。


    所以她不想、也不忍心告訴她媽媽自己在那天傍晚不但被罵、被扇巴掌、被罰跪,還被扒衣服、被拍照被錄視頻、被校園暴力。


    溫降的思緒落到這裏,一瞬間隻覺得很疲憊,垂下眼簾,搖了搖頭道:“媽,算了吧,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以後會照顧好自己的,你把耿子燁管好就行了,不要再管我了……”


    大概是這幾天在遲越家裏過得太舒坦、也太放肆了,她本來隻是想實話實說而已,誰知話音還沒落,耳邊便傳來清脆的一聲響,過了兩秒,臉頰才後知後覺地席卷上一陣刺痛。


    崔小雯打完,胸口起伏著,罵她:“什麽耿子燁,那是你弟弟!”


    溫降的臉上火辣辣的,輕輕扯了一下發麻的嘴角,無話可說。


    崔小雯的聲音很尖,繼續在耳邊密密匝匝地紮下來:“我不管你?我不管你能把你從奉先縣那個鬼地方帶出來?我不管你能把你拉扯這麽大送你上學?我那個時候才多大啊,十六歲!我十六歲就生了你,比你現在還小三歲,我還沒好好管你?!”


    溫降聽到這兒,雖然已經是崔小雯說過無數遍、她也聽過無數遍的話,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掉下來,整個人都在呼吸間微微顫抖。


    崔小雯的嗓音很快也變得不穩,抬手指著她,恨恨道:“溫降,你得虧是被我生下來,那些生了孩子一個人逃跑的多了去了,你那個時候要是被我丟在老家,十歲就被路上的老光棍撿回家,關在屋子裏拴上鐵鏈生孩子生到死!”


    她說的這個可能實在太可怕,溫降沒辦法再聽下去,眼淚沿著下巴一顆一顆砸在校服上,隻能贖罪般地喃喃:“我知道,我知道……我會好好讀書的,我會考上大學的,你放心……”


    崔小雯看她的態度軟化,也抬手去抹眼角的淚,轉而攬住她的手臂,在剛才擰了她的地方一個勁地揉著:“溫降,你信媽,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媽媽不會害你……女孩子沒有幾條好路可走,除了讀書就是讀書,你考上大學之前什麽都別想,誰讓你去幹別的都是在害你……你聽媽的話,踏踏實實安安分分的,別想那些歪門邪道。”


    手臂上的那處鈍痛被她的動作揉得發燙,似乎就沒那麽疼了,溫降低頭枕上媽媽的肩膀,伸手緊緊地抱住她,顫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沒有去做壞事,也沒有想歪門邪道,我會考上大學的,你別擔心,我真的沒做壞事……”


    “那你這幾天都去哪兒了?”崔小雯抬手撫她的背,問。


    溫降默了默,知道自己繞不過這個坎,在心底深深歎了一口氣,回答:“之前那些人在寢室堵我,我不敢回去……就找了班裏一個同學幫忙,在他家住了幾天……”


    “男同學女同學?”崔小雯一針見血。


    “……是男生,”溫降咬了咬唇,話一出口又緊接著解釋,“但他人很好的,我……沒跟他怎麽樣,現在學校也沒人欺負我了……”


    “怎麽可能?!”崔小雯聞言,鬆開抱著她的手,語氣一下子跌到冰點,“哪有人無緣無故給你獻殷勤?把你帶到家裏肯定不安好心,你趕緊給我回學校,別再跟他來往,今天回得來算你運氣好!”


    溫降張了張口,想說不是這樣的,遲越他是真的很好,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跟她解釋。


    他要是真想對她做什麽,或是想騙她,把她帶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就做了,沒必要幫她去找周靜美,也沒必要擔心到晚自習特意跑到學校找她。


    最後隻能硬著頭皮搖搖頭,告訴她:“媽,我要是不跟他來往,之前那些人還會找我麻煩的,我不想再被……欺負第二次了。”


    崔小雯聞言,微微一怔。


    她當然知道一職裏邊亂,卻沒想過這些事真的會發生在自家孩子頭上,直到她現在說出“不想再被欺負”這句話,才真感覺到她在學校受了委屈。


    可她又能做什麽?家裏沒權沒勢,報警打官司又會鬧得街坊鄰裏都知道,傳出去更被人說閑話,孩子他爸第一個不答應。


    也隻能勸她在學校不要張揚、不要出風頭,安安穩穩地念書……


    溫降瞥見她稍有鬆動的臉色,輕輕拉住她的手,向她保證:“媽,你別擔心了,事情現在已經解決了。隻有最後一年,熬一熬就過去了,我心裏有數,不會有事的。”


    話音落畢,過了好久也沒聽她開口,咬了咬唇,又補充:“你要是不放心,我以後每天中午都給你打電話,行嗎?”


    崔小雯聽到這句,總算抬頭看她一眼,整個人都像脫力了似的,臉色蒼白地點了點頭。


    溫降也跟著鬆了口氣,努力牽起嘴角,給她一個安慰的笑。


    崔小雯幾乎被她的笑刺痛,轉過頭來,想了想,又忐忑地問:“那你今天、今天晚上住家裏嗎?”


    “……”溫降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反過來問她:“他今天晚上會出去打麻將嗎?”


    崔小雯像是被這話戳到痛處,很不自然地躲開她的目光,臉上的表情迅速黯淡下去。


    最後搖搖頭:“不知道,他沒說。”


    於是溫降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我不想住在家裏。”


    “……好。”崔小雯這下不再阻撓,出於她們之間某種罪惡的、恥辱的心照不宣,開口放了她一條生路。


    --


    溫降為了趕在那個人回家之前離開,上樓教耿子燁寫完作業,讀了一會兒英語就走了,隻是家離市中心有一段距離,公交車換乘花了不少時間,到遲越家已經是下午四點。


    樓上和樓下的門鎖共用一個指紋係統,溫降不太熟練地摁上大拇指,“滋滋”兩聲後,感應燈跳綠,門應聲而開。


    溫降縮回手,眨了眨眼,心裏彌漫開一絲異樣。


    她自己開了門……就好像真的回家了似的。


    遲越估計又一整天沒出門,正在客廳打遊戲,聽到門口的動靜偏頭看了一眼,按下暫停鍵,隨口招呼:“回來了?”


    “嗯。”溫降應了聲,彎腰換鞋。


    遲越注意到她背上還背著書包,也不知道裏麵裝了什麽東西,鼓鼓囊囊一大包,把她壓得跟發育不良的豆芽菜似的,不禁疑惑抬眉:“你回家背什麽書包?”


    溫降直起身來,也被問得愣了一下,片刻後回答:“我習慣了……”


    習慣把重要的東西都隨身帶著。可能是因為六七歲剛被媽媽帶到江塘時居無定所,跟著崔小雯住過她打工的火鍋店、足浴店、鞋底廠的員工宿舍,和一大群十幾二十歲的、從農村來的姐姐擠在一起,隻有小小一個床位,沒有屬於她自己的東西。


    加上她以前上的初中不是很好,生源大都是外來務工人員的子女,就像她一樣。師資一般,成績很差,一個年段兩百多個學生裏能上普高的不超過三十個,有一大半都早早出去打工賺錢,學校裏沒幾個人學習,校園霸淩也是家常便飯。


    溫降剛進初中的時候,一天下午放學值日,才把鐵皮垃圾桶提到樓下,就看自己的書包被人從三樓窗口扔了下來,課本在半空中白花花地翻飛,撒了一地。


    之後就再也不敢把書隨隨便便留在教室了,買了一個鎖,把一些不常用的鎖在抽屜裏,剩下的都裝進書包,走到哪兒都不離身,今天也是這樣。


    遲越聞言,也沒說什麽,眼看她拖上拖鞋準備回客房,又想起來叫住:“你過來一下。”


    “哦。”溫降收回腳步,聽話地往客廳走。


    遲越抬抬下巴,示意茶幾上放著的紙袋:“給你的。”


    溫降不認識紙袋上的logo,訝異地看他一眼後,彎腰在茶幾邊半跪下來,拿出袋子裏的東西,發現是一支手機。


    遲越往沙發上靠了靠,左肩還蓋著一早起來沒疊的被子,整個人看起來懶洋洋的:“營業廳莫名其妙送了一張手機卡,已經放進去了,好像你這個號碼給我打電話撥661就行。”


    但溫降搖了搖頭,沒打開那個白色盒子,隻把它往沙發的方向推了推:“謝謝……但我不能要。”


    他送的手機一看就不便宜,之前幫她做的一切她都已經受之有愧,不能再繼續往上疊加砝碼了,否則她會更抬不起頭來。


    更何況她媽媽說的“無事獻殷勤”還曆曆在耳,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一半覺得羞愧,一半又隱隱覺得擔憂,隨後又因為這種擔憂引發更深一層的愧疚。


    雖然她也說不清楚原因,可她總覺得遲越不會像崔小雯想象的那樣,他對她沒有企圖,隻是純粹的好心而已。


    遲越一早料到以她扭扭捏捏的性子,不會這麽輕易收下,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反問:“你不要我以後怎麽聯係你?你知不知道這樣很不方便?”


    溫降垂了垂眼,纖長的睫毛尾端在燈光下雪霰一般,這會兒默不作聲地挨著他的數落,看起來就很委屈。


    遲越知道她一理虧就喜歡不吱聲,接連發問:“萬一又在學校被什麽人抓住,身邊還沒有手機,你不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還有前天晚上,你要是有手機,我是不是就不會到學校白跑一趟?”


    溫降咬住下唇,眼下一片陰翳。她當然知道他說得沒錯,但腦袋裏想得更多的是——他怎麽對她越來越好了……


    明明第一天晚上根本不想理她的,現在卻非要送手機,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似的。


    溫降盯著茶幾的香檳色玻璃,心口一陣酸脹,除了受寵若驚之外,更多的是自慚形穢。


    他不用對她這麽好的,她根本配不上這些東西,也沒辦法給予他同等的回報。


    她隻是一個在遇到他之前,每天都過著糟糕得像噩夢一樣的日子的普通人,幾乎沒感受過一天快樂。


    而甚至就連這樣糟糕的生活,都已經是她最幸運的一種可能了。


    她還有一千種一萬種遠比現在的她更加可悲的命運。


    如果存在平行時空的話,她可能早在十九年前,在剛出生的那一刻就被掐死、或是被丟進河裏。


    所以沒必要對她這麽好的,她配不上,也承受不起。


    溫降脆弱的眼眶又一點一點發起酸來,下午才哭過一場的眼睛還是幹澀的,很快就從鼻尖開始,氳開病了似的溽熱,不敢抬頭看他。


    遲越還沒來得及細數她的一件件一樁樁罪狀,就眼看她薄薄的脊背佝僂下去,書包沉重地拖到地上,跟個小老太太似的。


    這一來頓時打消了他難得產生的以理服人的念頭,不耐煩地“嘖”了聲,打開盒子摳出裏麵的手機,強行塞到她手上,不講道理道:“別廢話了,說了給你就給你,手機卡插進去就退不了了,你不拿著就滾出我家。”


    要不然簡直白瞎他今天出門兩個小時,好心當做驢肝肺。


    誰知道這話才說出口,遲越把手從她手裏抽回,還拍了拍,好讓她把手機捂嚴實,就感覺到有顆溫熱的液體墜落、恰巧燙上他的手背。


    遲越反應過來那是什麽後,被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你哭什麽?我送的是手機,又不是手.雷。”


    但這話完全止不住她的眼淚,溫降的眉心蹙起,鼻尖通紅,哭得跟慘烈,看得他眼皮直跳,左右找了一圈,俯身從茶幾上“刷刷”抽了七八張紙巾,往她臉上按了按,想借此止住她的眼淚。


    一邊語無倫次地開口:“我、我剛剛說讓你滾出我家是開玩笑的,沒讓你真……你當我沒說不行嗎?”


    作者有話說:


    遲越:誰來救我!


    上一章結尾某人就是說純純的烏龍了,傳說中的校霸實際上是笨蛋帥哥。


    另外寶子們明天先不更新,後天上夾子,更新時間推遲到晚上十點嗷!到時候更兩章!


    第17章 、降溫


    遲越給人擦眼淚的動作不得章法, 中途紙巾好幾次刮到溫降的眼睛,疼得她止不住地眨眼,反而流了更多眼淚。


    但好歹是在他的手忙腳亂下止住了, 溫降最後隻緊一拍緩一拍吸著氣,中途偶爾還會打個淚嗝, 臉頰像染了胭脂,酡紅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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