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後那個“啊”字之後,緊跟著酒瓶碎裂的聲音,沒給那人一點反應的時間,出手又快又狠。


    刺耳的聲音響過後,玻璃渣四濺,落在茶幾上劈裏啪啦作響,像冰雹。


    遲越在做這一切時,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起伏,隻有眸光森寒,丟下手裏半截帶刺的啤酒瓶口,又俯身拎起一瓶,毫不猶豫地向敖飛建砸去。


    好在他雖然在怔愣中,身體的本能反應還是帶著他往左躲了躲,酒瓶隻砸中他的肩膀,隨後反彈到身後的牆上,“砰”地炸開滿是發酵後的麥芽味的金色水花。


    他肩上的骨頭在兩秒後才傳來劇痛,與此同時,響起的是汪明撕心裂肺的叫喊聲,混雜在他滿頭的血和酒中。


    ……


    這還是遲越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跟人打架。


    隻不過真的動起手來,他才發現這件事沒什麽難的,打架而已。


    抓住手裏一切能夠抓住的、用來傷人的工具,然後,不怕疼就行了。


    他和這群人比起來,好像更不怕疼一點。


    興許也有那瓶人頭馬的功勞,汪明一酒瓶下去就在地上慘烈地哀嚎起來,可惜沒人能分出神來照看他,最後捂著流血的頭在混亂中爬走了。


    剩下的十來個人,竟然沒幾個真的會打架的,甚至有剛撲過來就被地上浸著酒液的玻璃渣滑倒的。


    唯獨有一個是敖飛建的真兄弟,在他快要把他踩死在地上的時候,動手給了他一酒瓶。


    他這才知道裝滿酒的玻璃瓶沒那麽好砸碎,“咚”的一聲悶響,感覺不到疼痛,他就在陡然模糊的視線中失去平衡。


    直到他倒下,這群一早就準備好工具的年輕打手才重新恢複膽量,掏出書包裏裝著的鋼棍一擁而上。


    隻可惜書包不夠長,買的是網上的三無便宜貨,那種一甩出來就收不回去的空心棍,並不能像頁麵上宣傳的那樣把磚頭打碎,最多是打在骨頭上,聲音聽起來有些怪。


    遲越當時並不覺得疼,隻覺得耳邊像掀起了一場海嘯,被襲來的動蕩所淹沒。


    掌心裏濕漉漉的,他分不清是血還是酒,隻是在身體反射性的痙攣中抓起一把玻璃碎末,在轉動的霓虹燈下,玻璃四散,在視線裏閃閃發光。


    然後扳倒最靠近他的人的腿,拽著他手裏的甩棍,撐著滿地的玻璃渣站起來。


    他的視線已經很模糊,起了一層霧,像中式恐怖遊戲的畫麵,隔著豬肝紅色的毛玻璃望著麵前的人,都隻有一綹一綹深色的輪廓,像鬼影。


    遲越不記得自己站起來多少次,隻知道耳邊的嗡鳴聲越來越響,最後眨眼時,睫毛濕黏得快要抬不起來。


    直到所有鬼影都倒下,他才丟下手裏已經變形的鋼棍,身體在尖銳地耳鳴中不穩地晃動著,像是小時候第一次坐飛機,被封進密不透風的白膜中,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但剩下的人都聽見了,這個滿身割傷的、瘋子一樣的人,用他沙啞的聲音開口警告:“這是最後一次,誰再敢出現在她麵前,我就殺了他。”


    --


    溫降自從在校門口跟他分開就一直懸著一顆心,安全到家後給他發了條微信,卻一直沒收到他的回複,胡亂洗了個澡後,也沒心思做課外題了,把一樓客廳的燈全都打開,在沙發上抱著抱枕等他。


    晚自習九點下課,本來就已經很晚了,緊繃的神經和忙碌一天後席卷而上的困意交戰著,溫降某一刻感覺到自己在沙發上踩空,猛地從半夢半醒中驚醒,一看時間,他已經出去兩個多小時了,一條消息也沒回。


    抬手揉了揉額頭後,她坐起身撥通他的電話,機械的“嘟”聲在深夜被無限拉長,最後回給她“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聽”。


    之後又連著給他打了兩通,那頭還是無人回應。


    溫降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視線落在撥號鍵盤上,甚至在猶豫要不要報警。


    好在下一秒,門口的柵欄傳來推開的響動,她來不及思考,飛快從沙發上起身,光著腳跑去開門。


    遲越回家之前洗了臉,眼下看到她開門出來,定定地看了她兩秒,勉強支撐到這裏的後背才一下子鬆垮,俯身抱住她。


    可即便洗了臉,傷口沒止住血,殷紅的血絲順著被泡得發白的裂口淌下來,溫降才看了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喉嚨梗得快要喘不過氣。


    誰知道下一秒,他就脫力地整個倒了下來,趕忙張開手臂接住他。


    遲越的胸口撞上她,吃痛地□□了聲。


    呼吸間滿是衝鼻的酒精味,溫降抬手在他背上摟了摟,才發現並不是因為他喝了酒,而是那件黑色襯衫已經完全濕透了,像是從酒裏撈出來的。


    這頭遲越隻是皺緊眉心,低頭埋進她的頸窩,忍著胸口快要裂開的疼痛抱緊她。


    黑暗的前庭隻有疏落的風,夏末的蟬鳴將要絕跡,風拂過光裸的手臂,竟會讓人覺得有點冷。


    但遲越的手臂越收越緊,溫降快要被他抱得喘不過氣,隻能咬緊下唇,抬手輕拍他的背,安慰他“沒事了,已經到家了”,掌心很快被他的襯衫暈濕。


    直到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耳邊的呼吸逐漸平複下去,才悄然鬆開手,費勁地扶著他進門。


    院子裏的燈光太暗,溫降先是注意到自己的睡裙,竟然在剛才的擁抱中染上了水紅色,再轉頭一看,總算在燈光下看清他現在的樣子。


    嘴角破了,臉頰不知道被什麽劃出了好幾道血痕,小臂和手掌也被割得亂七八糟,有些傷口太深,還沒完全結痂,正在不斷往外滲血,沿著他僵硬的指尖滴落在金色的大理石地麵上。


    但最觸目驚心的還是他額角的那道傷口,鮮血已經和頭發纏結成一塊黑洞洞的傷口,鮮血沿著耳廓和側頸淌下來,一直沒入黑色襯衫的領口,剛才她身上沾上的紅色,應該就是他被酒液稀釋了的血。


    幾個小時前他是一個人走的,溫降當時就注意到那群混混人多勢眾,大概有十多個。


    而他現在這幅樣子,除了被那一幫人毒打之外,她想不出別的可能。


    而遲越明明是被指甲撓一下都會腫起來的那種人,一米八四的個子隻有一百二十多斤,完全不是會打架的人,怎麽可以傷成這樣。


    溫降的眼淚在看清他的第一眼便奪眶而出,張了張口,已經完全慌了神,竟然想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探探他的體溫。


    遲越此時的呼吸已經輕得快要聽不見,在刺眼的燈光中緊閉著眼睛,青色的血管從太陽穴延伸到眼尾,唇色慘白,滿頭細密的冷汗。


    溫降的眼淚不受控地往外流,想用肩膀架起他,一邊開口:“遲越、遲越,我帶你去醫院好不好?”


    他沒有回答,清瘦的骨架在這種時候卻沉得像一塊鐵,壓在她肩上動彈不得。


    溫降一瞬間竟然想到他可能會死,小時候聽村裏人說,人死之後就會變得很沉,因為四肢都僵了。


    她不受控地啜泣出聲,意識到自己不可能這樣扶著他一直走到小區門口,在深夜十二點等路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出現的出租車,萬一來不及怎麽辦。


    隻能在慌亂中低頭去找他的手機,用力抹了一把眼淚才能勉強看清上麵的緊急撥號鍵。


    120很快接通,溫降忍著哽咽報出地址,又說明了遲越身上最主要的傷口,才在接線員的安慰中穩定住情緒。


    等到電話掛斷,她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臉頰上一抹冰冷的濕意。


    遲越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眸光黯黯的,被濃重的翳似的睫毛遮住了大半,幫她擦掉眼淚後,輕聲開口:“別哭……沒事的。”


    第43章 、降溫


    次日


    麻藥的藥效退去後, 視線還有些模糊,左上方頑固地懸著一團白色,遲越努力睜開眼睛, 辨認了好久,才意識到那可能是纏在他前額上的繃帶, 一麵移開視線,總算看清一側的窗戶。


    天已經大亮了, 卻並不刺眼,仿佛和他隔著溫度很低的水流, 呈現出一種渾濁的白色。


    連指尖都離他很遙遠, 他想伸手感受, 蒼白的眉心不自覺蹙起,良久後才找到力氣,食指微勾,碰上冰涼的輸液管。


    昨晚的大多數記憶都被打碎,他幾乎沒辦法記清任何一部分,隻知道自己最後回到了家,腦海裏隻剩下溫降一邊哭一邊打電話的樣子, 胸口隱隱作疼。


    思緒落到這兒,他正在努力尋找這種疼痛的來源,就聽病房的門被打開, 雖然隔著一層薄膜, 傳來的是溫降熟悉的聲音:“周醫生說麻藥六點就褪了,八點還沒醒就讓我叫您過來……”


    “我給你檢查一下……你中間有沒有試著喊喊他?”對方說著,彎腰取過床頭的病曆本定睛一看, 搖頭失笑, “小姑娘, 這不是醒了嗎,看你著急的。”


    “啊……”溫降也愣住了,探頭一看,重重鬆了口氣,趕忙走近床頭,連著問,“你現在感覺怎麽樣?疼不疼,頭暈不暈?餓嗎?”


    遲越花了幾秒鍾接收這些信息,喉結滑動,說不出話,隻是小幅度地搖了搖頭。


    但就是這樣一點幅度,就像晃動裝了八分滿的水瓶,眼前突然一陣昏黑,即便他是躺在床上的,仍舊覺得天旋地轉。


    一旁的醫生看出他的不適,走近撥開他的眼瞼確認了一下,一麵開口:“趕緊別亂動了,有沒有覺得頭暈惡心?有沒有耳鳴的情況?”


    遲越努力深吸一口氣,眼睫細密地顫動著,很輕地“嗯”了聲。


    “你這就是腦震蕩了,昨晚頭上被砸出一個窟窿,還好沒傷到裏麵,不嚴重。這段時間都臥床觀察,保持情緒穩定,不要大喊大叫,有什麽事情一下子想不起來都是正常的,不用著急……”醫生說著,刷刷在病曆本上記下兩行字,轉頭提醒溫降:“你就在邊上陪著,有什麽事按鈴,過一會兒給他喂點溫水,到了中午護工會送飯過來,手術不算大,可以正常吃東西。”


    “好,謝謝醫生。”溫降送她到病房門口,開口道謝。


    再轉回來時,她拉出床邊的凳子坐下,盯著他看了好久。


    遲越的眼簾輕顫,默默移開視線。


    下一秒就聽她一頓數落:“你是不是瘋了?昨晚那麽多人還非要去,知不知道你現在傷成什麽樣了?肋骨骨折,小腿骨裂,頭上還開了花,你不要命了?”


    她當時看醫生拿著ct報告研究完、告訴她一共有三根肋骨骨折的時候都愣住了,沒辦法想象他都傷這樣了,回家用力抱緊她的時候該有多疼。


    但現在遲越醒了還好,她昨天夜裏才是真的快要瘋了,醫生又說什麽這個點骨頭往內折,髒器損傷是免不了的,還不排除氣胸血胸的可能,手術會比較麻煩。她又不懂醫,當時越聽越慌,還以為他真的危在旦夕,連擦眼淚的心思都沒有,就跑去給他交錢,又在手術室外簽完了隻有電視劇裏才會出現的手術同意書,完全記不清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了。


    誰知道說起來可怕,手術兩小時不到就做完了,中途有值班護士看她躲在那兒哭,安慰她除了肋骨骨折之外,剩下的都是皮外傷,就是頭上傷口大了一點,縫了十來針,但也隻是看起來可怕,沒有真的把骨頭打破,接下來住院幾周觀察就好,離死還遠著呢。


    還開玩笑說倒是他臉上那幾道割傷比較要緊,年紀輕輕長得這麽帥,毀容了可不好,讓她明天叫醫生開兩支祛疤藥膏給他抹。


    溫降當時聽完這番話,總算定下心來,止住眼淚,等三點多看他從手術室回到病房,心跳平穩呼吸正常,才沒撐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眼下遲越聽著這番數落,隻是很淺地牽起唇角,遞給她一個討饒的笑,想借此蒙混過關。加上他剛做完手術,臉色蒼白,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溫降看他這幅樣子就來氣,輕拍了一下他的被子,道:“還笑,都毀容了,醜死了!”


    遲越聞言,緩緩收斂笑容,用那雙略帶倦意的眼睛望著她,視線柔和。


    溫降這才心軟了,悶悶地帶著剛從醫院超市買來的保溫杯離開,去給他倒水。


    半杯溫水下去後,總算讓人有種活過來的感覺,遲越稍微感受了一下,這才發現自己腿上打著石膏,手臂上纏著繃帶,胸口還扣著固定用的胸帶,簡直綁得跟木乃伊似的,也難怪剛醒來的時候疑心自己已經成植物人了。


    溫降正在門口跟護工確認中午的訂餐,他就這樣看了她一會兒,想起來問她:“今天不是星期五嗎,你怎麽還不去上課?”


    “上什麽課啊,你都這樣了。”溫降在凳子上坐下,橫他一眼。


    遲越的聲音還有些啞,動了動手指,又道:“我已經沒事了,你不用在這兒坐著,回去上課吧,讓萬叔來接你。”


    “不要,我已經跟邱老師請過假了,你才剛過完手術,萬一有什麽並發症,我得在這兒看著,”溫降說完,看他又張口想要反駁,打斷道,“再說我不是都學得很好了麽,反正去學校也是訂正試卷,我都會了,把你丟在這兒我不放心。”


    遲越聽她竟然拿他的話來堵自己,微怔了怔,又彎起嘴角。


    “所以昨天他們為什麽打你?要錢你就給他們好了,反正再過一年就要畢業了,敖飛建威風不了多久的,實在不行你不會報警嗎?哪有被打成這樣的,他們十幾個欺負你一個,我現在就報警!”溫降看他一副毫無脾氣的樣子,想起自己原先的話頭,越說越來氣,真準備掏出手機打110。


    但遲越垂下眼簾,費勁地抬起手指碰了碰她,搖頭道:“不用……事情都解決了。”


    昨天敖飛建擺明了就是來找他的不痛快的,不管給不給錢都免不了要跟他們動手。好在也不是他單方麵被打,敖飛建估計跟他半斤八兩,他離開的時候,他還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來,真理論起來不好說。


    再說是他先動的手,當時聽到那樣的話,整個腦袋都白了,抓著酒瓶就敲了上去,後來沒打死他們還得多虧他理智回歸,要不然現在不是給錢的問題,是燒紙錢的問題。


    但這種話他沒辦法告訴溫降,畢竟她還不知道是他先動的手,要是說了之後她問那些人都說什麽了,那麽髒的話,他答不出口。


    這頭溫降看他竟然搖頭拒絕,“噌”一下就來了氣,要不是他現在裹成個粽子,真想給他來兩拳,追問:“解決?怎麽解決的?你也打他們了?”


    “……”遲越被她一猜一個準,喉結滾動,點了點頭。


    “你——”溫降簡直快岔氣了,想說就算你還手了,一個打十個能占著什麽便宜,可惜來不及開口,下一秒手機就響了。


    溫降接起來,是李阿姨,聽聲音像是嚇壞了,一張口就著急地問:“溫溫,阿越出什麽事了?怎麽我進門就看地上有血呢,他電話也關機,這是怎麽了?是不是他又、又……做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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