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汗有一冊地圖,畫著帝國和鄰近國家所有的城市以及它們的房屋、街道、牆、河流、橋梁、港灣、山崖。他知道不可能從馬可-波羅的報告得到這些地方的消息,況且它們本來就是他熟悉的地方:中國的首府大都的三個四方城怎樣互相套住,每個城各有四座廟宇和四個城門,按季節輪流開放;爪哇島上的犀牛發怒時怎樣用足以致人於死的獨角衝刺,馬拉巴沿岸的人怎樣在海床采集珍珠。


    忽必烈問馬可,“回到西方之後,你會再講已經給我講過的故事嗎?”


    “我講,我講,”馬可說,“可是聽的人隻會記得他期望聽到的東西。我有幸得到你聆聽的描述是一個世界,我回國後第二天流傳在搬運工人和船-之間的卻是另一個世界;假使有一天我成為熱那亞海盜的俘虜而跟一個寫探險小說的作家囚在一起,那麽我也許會在晚年再講一次,讓他筆錄,那又是另外一個世界。決定故事的,不是講話的聲音而是傾聽的耳朵。”


    “有時我覺得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而我是一個囚徒,給困在庸俗不堪的境地,那時人類社會所有的形態都已經達到輪回的終極,很難想像還會演變成什麽新的形態。而我從你的聲音裏聽出了使城市生存的、看不見的理由,通過這些理由,也許它們死後還可以複活。”


    大汗有一冊地圖,畫著整個地球、每個洲、最遼遠的國土疆界、船隻的航線、海岸、最著名的都城和最富饒的港口。他在馬可波羅麵前翻閱著,想考驗他的知識。旅行家看到一個城市,有三麵海岸圍住一個長海峽、一個窄港灣和一個四麵都是陸地的海;他認出它是君士但丁堡;他記得那路撒冷的位置是在高低不一而對峙的兩山之間;他也一眼就認出了撒馬坎德和它的花園。


    至於別的城市,他就隻能依賴聽來的傳說,或者憑隱約的線索臆測:例如有斑痕的伊斯蘭珍珠是格拉納達;北方整齊的港口是呂貝克;盛產黑檀木和白象牙的是蒂布克土;人人每天帶長麵包回家的是巴黎。地圖裏有些小型彩圖繪出有居民的、形狀奇怪的地方,隻有棕櫚樹探頭張望、隱藏在沙漠的皺折裏的一片綠洲,隻能是奈夫塔;城堡建在流沙上而牛群在海潮浸過的草地上放牧的地方,隻教人想起聖米歇爾灣;皇宮不在城牆裏而城反在宮牆的地方一定是烏爾比諾。


    地圖裏有些城市是馬可和地理學家都沒有過、也不知道地點的,但它們肯定具有城市的可能形狀:庫斯科在放射式圖形上反映出它完整的貿易秩序,青翠的墨西哥在蒙台蘇馬宮君臨的湖上,諾夫哥洛德有球根形的圓屋頂,拉薩的白色屋脊升出多雲的世界屋脊之上。馬可說出這些地方的名字(反正隻是名字)並且指出應該走什麽路線。誰都知道,世界上有多少種語言,一一個城市的名字就會改變多少次:而從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經由許多不同的路抵達另一個地方,或策馬、或駕車、或乘船、或飛行。


    皇帝把地圖合起來,對馬可說,“我相信你看地圖比親自經曆更能認識城市。”


    波羅回答:“旅行的時候,你會發覺城市是沒有差異的:每個城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城,它們互相調換形狀、秩序和距離,不定形的風塵侵入大陸,你的地圖卻保存了它們的不同點:不同性質的組合,就像名字的筆畫。”


    大汗有一冊地圖,裏麵集中了所有城市的地圖:城牆建築在堅固地基之上的、已經坍倒而且逐漸被泥沙吞沒的、暫時隻有免子挖的地洞但是總有一天成為城市的。


    馬可波羅一頁一頁翻著;他認出了乍裏科、烏爾、迦太基,他指出了斯卡曼德河口,亞該亞人的船在這裏等了十年,直到優力棲斯造的木馬給拉進了城門,才讓圍城的兵士回船。可是,他卻把君士但丁堡的形狀賦給了特洛,而且預見到穆罕默德許多個月的圍城,又像狡獪的優力棲斯一樣把船隻繞過披拉和格拉達,乘夜從博斯波勒斯海峽逆流駛去金角灣。這兩個城的混合又產生了可能名為三藩市的第三個城,它有輕巧的長橋跨越金門灣,敞開的電車駛過陡峭的街道,三百年悠長的圍攻使黃色、黑色和棕色人種與衰退的白色人種在一個比可汗的帝國更廣闊的國家裏同化,一千年之後,它可能是太平洋的都城。


    地圖具有這樣的品質:它揭露了不成形狀、向未命名的城市的麵貌。這兒有一個城,看起來像阿姆斯特丹,朝北的半圓形,有同圓心的運河——皇太子的、皇帝的、貴族的;這兒是一個城,看起來像約克,位於荒野高地,有城牆和許多巍峨的高塔;這兒又是一個城,看起來像新阿姆斯特丹,又名紐約,橢圓形的島嶼位於兩條河流之間,擠滿玻璃的、鋼的塔樓,運河一樣的街道,每一條都是筆直的,除了百老匯。


    形狀的種類是數不盡的:新的城會不斷誕生,直至每一種形狀都找到自己的城市為止。形狀的變化達到盡頭的時候,城市的末日也就開始。地圖的最後幾頁,是沒有頭也沒有尾的網狀結構,不成形狀的城,有些看起來像洛杉礬,有些像京都和大阪。


    城市和亡靈之五


    洛多美亞像所有的城市一樣,旁邊有另一個同名的城:亡靈的洛多美亞,也就是墳場。可是洛多美亞的特點是它不但是雙胞胎而且是三胞胎;簡單地說,還有第三個洛多美亞——未誕生者的城。


    誰都知道孿生城的性質。活人的洛多美亞愈是擠擁愈是擴張,墳場也隨之擴張到越過圍牆之外。亡靈的洛多美亞的街道僅僅夠作工的推車通過,這些街道上有許多無窗的建築物;街道的樣式和房屋的排列都跟活人的洛多美亞相同,而且每個家庭也都同樣擠迫,重重疊疊堆在一起。如果下午天氣好,活人城的居民去拜祭死者的時候,就會在墓碑上看到自己的姓:像活人的城一樣,這個城也隱藏著勞動、憤怒、幻想、七情六欲的曆史,不同的隻是這裏的一切已經變成必要,而且不會再受機緣的影響,一切都已經整理分類。為著肯定自己,活人的洛多美亞必須冒著找到更多或更少答案的危險,向亡靈的洛多美亞尋求它自己的注釋:說明為什麽會有一個以上的洛多美亞,說明本來可能出現的不同的城市,為什麽竟沒有出現,或者講清楚一些不完整、互相矛盾、使人失望的理由。


    洛多美亞把麵積同樣大的地方留給未誕生的人,這很對,當然,空間大小跟居民的多寡不成比例,因為未來人口的數目應該是無限大的,不過,既然是空置的地方,四周的建築物又全是明龕、壁洞和凹坑,而且未誕生者的體格說不定有多小多大,也許像耗子或者蠶或者螞蟻或者蟻卵那麽大,也不能肯定他們是直立的還是趴在牆上凸出的地方、柱頭或者座腳、排列整齊或者散亂無章地各自思考未來的生活,因此你不妨在一條大理石礦脈裏預想一百年或一千年後的洛多美亞,有無數居民穿著前所未見的衣裳,比方說,紫茄色的粗毛布服裝,或者插著火雞毛的頭巾,你還可以認出自己的後代,認出朋友和敵人、債主和債務人的後代,全都在繼續他們的報複行動,或者為愛情為金錢而結婚。活著的洛多美亞人常常到未誕生者的屋子裏提出問題:腳步聲在圓屋頂下發出空洞的回響;問題在靜默中提出:活著的人提問的都是關於自己而不是關於未誕生者的事,有人關心自己能否流芳百世,有人希望後代的人忘掉他的惡行;每個人都想知道後事;可是他們的眼睛睜得愈大,就愈看不見連續的線索;洛多美亞未來的居民像一顆顆的塵埃,在以前和以後之外超然獨立。


    未誕生者的洛多美亞不像亡靈城那樣使活著的洛多美亞居民得到安全感:隻有恐慌。結果,訪客發覺他們隻能夠朝兩個方向思索,而且不知道哪一個方向蘊藏更多的苦惱:一種想法是相信未誕生者的數目遠超過活著的人和己在世者的總和,而石頭上每一個小孔都有肉眼看不見的人群擠在通氣道旁邊,就像運動場看台上的觀眾一樣;同時,由於洛多美亞每一代人都在倍增,所以每一條通氣道又有數以百計的通氣道,各有4萬個未誕生的人伸長脖子張大嘴巴呼吸以避免窒息。另一種想法是相信洛多美亞到了某個時候就會跟它的居民一起消失;換句話說,居民會代代相傳,直至達到某一個數目而終止。到了那個時候。亡靈的洛多美亞和未誕生的洛多美亞就像倒不轉的沙漏的兩個半球;每一次生與死之間的過渡就是瓶頸裏的一顆沙子,而洛多美亞最後誕生的一個居民,就是最後落下的一顆沙,此刻在沙堆的最上層等待著。


    城市和天空之四


    天文家接到邀請,為白林茜亞城的基建訂立規律,他們根據星象推算出地點和日期;他們畫出一橫一豎的交叉線,前者是反映太陽軌跡的黃道帶,後者是天空旋轉的軸心。他們以黃道十二官為根據,在地圖上劃分區域,使每一座廟宇和每一區都有福星拱照;他們定出牆上開門洞的位置,設想每個門框都能鑲托出以後一千年內的月蝕。白林茜亞——他們保證——會反映蒼天的和諧;居民的命運會受到大自然的理性和諸神福祉的庇蔭。


    白林茜亞的建造是嚴格遵守天文家的計算的;各種各樣的人走來定居;在白林茜亞誕生的第一代人,在城牆之內開枝散葉;這些市民現在達到了給婚生子的年齡。


    在白林茜亞的街道和廣場上,你會遇到瘸子、株儒、駝子、癡肥的男人和長胡須的女人。但是,最可怕的情景是看不見的:地窖和閣頂會透出粗啞的號叫,有人把三個頭或者六隻腳的兒童收藏在那裏。


    白林茜亞的天文家麵臨困難的抉擇,要不是承認自己計算錯誤而不能說明天象,就得肯定這個怪物的城市正是天國秩序的反映。


    相連的城市之三


    在旅途中,我每年經過珀蘿可琵亞都會停留一陣子,住同一家旅舍的同一個房間。自從第一次看過之後,我每次都會掀起窗簾看風景:一道土坑、一條橋、一小幅牆、一株歐植樹、一片玉米田、一叢雜著黑莓子的荊棘、一個養雞場、一座山的黃色頂峰、一片白雲、一角秋千形狀的藍天。那第一次我肯定沒有看到人;到了第二年,因為葉叢裏有些動靜才看到一個扁平的圓臉在吃玉米。又到了第二年,矮牆上出現三個人,而回程的時候看到的是六個,他們並排坐著,手放在膝上,盤於裏有些歐楂子,以後我每年一走進房間掀開窗簾就會看到更多的麵孔:十六個,包括在土坑裏的;二十九個,其中八個趴在歐楂樹上;四十七個,還沒有把雞屋裏的算進去。他們麵貌相同,似乎都溫文有禮,臉上長著雀斑,他們麵帶笑容,有些人的唇上沾上黑莓子汁。不久之後,我看見整條橋都攢滿圓臉的家夥,因為缺乏活動空間,大家都縮成一團;他們吃玉米子,然後啃玉米心。


    這樣,一年一年過去,土坑就看不見了,樹、荊棘叢也消失了,它們給一排一排嚼葉子的、微笑的圓臉遮住了,你想像不到,一小片玉米田這樣有限的空間能夠容納多少人,尤其是抱膝靜坐的人。他們的數目必定遠比表麵看起來的多:我看見山峰被愈來愈稠密的人群遮掩:可是橋上的人如今習慣跨上別人的肩膀,我的眼睛已經看不到那麽遠了。


    今年,我掀開簾子的時候,整個窗子填滿了麵孔:從這一角到那一角,層層疊疊的、遠遠近近的,都是靜止的扁平的圓臉,帶著微微的笑意,許多手攀住前麵的人的肩膀,連天空都看不見了,我幹脆離開了窗子。


    然而要走動也不容易。我這房間裏有二十六個人:想移動雙腳就會碰到蹲在地上的。有些人坐在半身櫃子上,有些人輪流著靠在床上,我就在他們的膝蓋和手肘之間擠過:幸虧都是極有禮貌的人:


    隱蔽的城市之二


    在萊莎,生活是不快樂的。街上的人一邊走路,一邊絞扭著雙手,咒罵啼哭的孩子,靠住河旁的鐵欄,握拳抵著太陽穴。早上剛從惡夢醒來,另一場惡夢馬上開始。在工場裏,你的手指隨時會被錘子敲中或者被針刺中,或者要麵對商人和銀行家賬冊上錯得一塌糊塗的數目字,或者麵對酒館櫃台上成列的空杯子,不過在這種地方,隻要把頭垂下,總可以掩飾憂愁的目光。在屋子裏可更糟,你用不著進門就知道:夏天的時候,窗子會傳出吵架和打破杯盤的回聲。


    可是,在萊莎的每一刻鍾都聽得到窗旁的小孩的笑聲,因為他看見一頭狗撲上小屋搶吃一塊燒餅;燒餅是棚架上的石匠掉下的;他當時正在向一個年輕的女侍應員高聲喊叫:“好人,讓我嚐一嚐”;那年輕女子正捧著肉湯滿心高興地送給一個慶祝交易成功的製傘工人;愛上青年軍官的一位貴婦人在賽馬場炫耀她的鑲花邊的白陽傘;馬背上的軍官最後一次跳躍時向她笑了一笑;他是個快樂的人,不過他的馬比他更快樂,它跳欄的時候看見鷓鴣在天上飛;快樂的鳥兒剛被一位畫家放出囚籠;快樂的畫家完成了鳥的插圖,描出它每一根紅黃斑點的羽毛;插圖的書頁上有哲學家的話:“憂愁的城市萊莎也有一根無形的線,在某個頃間把一個生物連係上另一個生物,然後鬆開,又在兩個移動的點之間伸展,快速畫出新的圖形,因此,不快樂的城市在每一秒鍾都包藏著一個快樂的城市,隻是它自己並不知道罷了。”


    城市和天空之五


    安德莉亞的建設技巧是非常精妙的,它每一條街道都依隨行星運行的軌道,建築物和公共活動場所的設計也追隨星座的秩序和最明亮的星的位置:心宿二、壁宿二、摩羯座、造父變星。城市的運作日程也有預定的圖表,把工程、職務和慶典安排到符合當日的天象:因此,地球的白晝與天上的黑夜是互相應對的。


    城市的生活受到極嚴格的管理,跟天體的運行同樣平靜,無可避免地脫離了人類意誌的控製。假使要稱頌安德莉亞市民的勤奮和詳和精神,我就不能不說:我能理解你感覺自己是不變的天空的一部分,是機械裝置中的螺絲釘,因此極力避免改變你的城市和你的習慣。在我所知道的城市之中,隻有安德莉亞宜於在時間中保持靜止。


    他們愕然相視。“可是,為什麽呢?誰講過這樣的話?”於是他們領我去看竹林上一條懸空的街道,那是最近剛開放的,又帶我去看在狗場舊址上動工興建的影子戲院(狗場已經遷到從前的檢疫所,因為最後一個疫症病人痊愈之後,檢疫所就關閉了),還有剛啟用的一個河口,一座台利斯像和一個滑雪場。


    “這些新建設沒有打亂城市的星際節奏嗎?”


    “我們的城跟天空是完全合拍的,”他們回答,“無論安德莉亞發生什麽變化,星界都會出現新景象。”安德莉亞每次改變之後,天文家就會從望遠鏡看到新爆星,看到天上的遠方從橙色轉為黃色,看到一片星雲擴散,看到銀河某處的尖頂垂下,每一種變化意味著安德莉亞或者星空會跟著發生變化:城市和天空永遠不會停留不變。


    關於安德莉亞居民的品格,有兩種美德值得一提:自信和謹慎。他們深信,城市任何改革都會影響天象,因此在作出任何決定之前,他們會首先權衡,改革對他們自己、對城市、對每一個世界會有什麽風險和什麽好處。


    相連的城市之四


    你責備我說,我的故事一開始就帶你走進城中心而沒有說明隔開兩個城市的空間,也許是汪洋大海、裸麥田、落葉鬆林或者沼澤。我會用一個故事回答你。


    有一次,在名城賽茜裏亞的街上,我遇到一個牧羊人趕著戴銅鈴的羊群沿著牆邊走。


    “願你福星高照,”他停下來向我招呼,“你能不能告訴我,此刻我們所在的城叫什麽名字?”


    “願你萬事如意!”我口答。“你怎麽認不出這著名的賽茜裏亞城呢?”


    “請不要見怪,”那人說。“我是個流浪的牧人。我的羊和我有時必須穿過城市,可是我們分不清楚。如果你問放牧地的名稱:我可全都知道,崖下、青坡、影草。對我來說,城是沒有名字的:它們是把一片放牧地隔離另一片放牧地的地方,沒有葉子,羊兒到了街角就害怕得亂走。我和狗兒要跑著把它們趕在一起。”


    “我跟你剛好相反,”我說。“我隻認得城市,分不清城以外的東西。在沒有人居住的地方,每塊石頭和每一叢草看起來都跟另一塊石頭和任何另一叢草沒有分別。”


    然後,過了許多年,我認識了更多的城市,走過更多的大陸。有一天,我在一模一樣的兩排房屋之間走過;我迷了路。我向一個過路的人打聽:“願你出入平安,你可以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嗎?”


    “賽茜裏亞,倒黴!”他回答。“我們,我的羊和我,已經在這些街道上走了許多年,可還沒有找到出路……”


    我認得他,雖然他的胡子已經變成白色;他是我許久以前遇到的牧人。幾頭長著疥瘡的羊跟著他走,它們甚至沒有臭味,瘦得幾乎隻有皮包骨。它們啃著垃圾桶裏的廢紙。


    “不可能!”我叫起來。“我也進了一個城,可是記不起是什麽時候的事,然後就一直在它的街上走,愈走愈深入。但那是另一個城,距離賽茜裏亞很遠,而且我還不曾出城,又怎能夠來到你說的地方?”


    “所有的地方都混淆了,”牧羊人說。“到處都是賽茜裏亞。這裏必定是舊日的矮山艾草原。我的羊兒認出交通安全島那邊的草。”


    隱蔽的城市之三


    有人向一個占卜的女人尋問瑪洛濟亞的前途,她回答說:“我看見兩座城:一座是耗子的,一座是燕子的。”


    預言的詮釋是:在今天的瑪洛濟亞,鉛灰色的街上的人像耗子一樣東奔西竄,互相爭奪偶然從最凶狠的嘴巴裏漏出來的食物;不過,一個新世紀快要開始了,到那時候,瑪洛濟亞的居民會像燕子一樣在夏季的天空裏飛翔,像玩遊戲一樣彼此呼喚,炫耀自己的身手,他們用靜止的翅膀急速滑降,消滅空氣裏的蚊蟲。


    “現在是耗子世紀終結、燕子世紀開始的時候了,”有些堅定的人這樣說。事實上,在耗子一樣陰沉卑微的氣氛下麵,你已經感覺到,比較含蓄的人有一種像燕子一樣起飛的心思,準備一抖尾巴就衝上澄明的天空,用翅尖畫出一個新境界的曲線。


    許多年之後,我又回到了瑪洛濟亞:有一陣子,人們認為占卜婦人的預言已經實現:舊世紀已經死去、埋掉,新世紀正處於全盛時期。城確實改變了,也許可以說改良了。可是我見到周圍撲動的翅膀,隻是一些猜疑的傘子,傘子下麵厚重的眼皮低垂著;有人相信自己在飛,而其實他們隻是鼓起蝙蝠似的外衣,能夠離開地麵就非常了不起了。


    這時候,假如你沿著瑪洛濟亞堅固的城牆走,在最預料不到的時刻,你會看見眼前出現一條裂縫,顯露另外一個城市。一瞬之後它又消失了。也許關鍵在於知道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依什麽次序和節奏;或者,隻要有某人的目光、回話、姿態就夠了;隻要某人為做的樂趣而做某些事,隻要他的樂趣成為別人的樂趣就夠了:在那樣的瞬息,一切空間、高度和距離都會改變,城也會改變,變得澄澈透明如同靖蜒。但是這一切必須顯得是偶然發生的,不能過分重視,也不能想著你在進行一種決定性的行為,要記得舊的瑪洛濟亞隨時可能回來,把它的石屋頂、蜘蛛網和汙泥,在所有人的頭上焊接起來。


    占卜婦人是不是錯了呢?不一定。我的看法是,瑪洛濟亞是兩座城,耗子的和燕子的;兩座城都隨著時間改變,但它們的關係是不變的;此刻,後者正在擺脫前者。


    相連的城市之五


    說到賽德茜麗亞,我應該先描述城的進口。你一定以為逐漸接近城門的時候會看見一列城牆從多塵的平原升起,守在牆外的海關人員已經在斜起眼睛望你的行李包裹。抵達城市之前,你一直還在城外;你穿過拱門便會發覺自己已經進了城;它堅固的厚度包圍著你;石頭上有刻紋,隻要追隨它粗糙的線條,你就可以看出圖形。


    假如你相信這個,你就錯了:賽德酋麗亞不是這樣的。你走了許多小時,卻還弄不清楚是不是已經進了城或者仍然在城外。賽德茜麗亞是一個稀釋在平原裏的城市,向周圍伸展,就像沼澤上一個沒有岸的湖;暗淡的建築物背靠背站在荒蕪的田地裏,混雜著木板釘成的圍欄和鐵皮小屋。街道的邊沿上不時有一叢一叢簡陋的建築物,或高或矮,就像一隻缺齒的梳子,讓人覺得接近城市的中心了。可是你繼續向前走的時候卻隻看到一些說不清性質的地方,然後是一堆工場和貨倉、墳場、有韋氏轉輪的遊樂場、屠場;你走進一條有許多小店的巷子,不久就看到一些好像患了麻瘋的郊區。


    如果你向路人打聽,“賽德茜麗亞在哪裏?”他們會作出一個籠統的手勢,意思可能是“就在這裏”,也可能是“前麵”或者“周圍都是”或甚至“在你背後”。


    “我想找的是城市,”你堅持著問。


    “我們每天早上到這裏來工作,”有人回答,另一些人卻說,“我們晚上回來睡覺。”


    “可是人們居住的城呢?”你問。


    “一定在那邊,”他們說,有些人抬起手臂斜斜指向地平線上的一叢陰影,而另一些人卻指向你背後另一些尖頂。


    “那麽我是走過了頭了?”


    “沒有,到前麵去看看罷”。


    於是你繼續上路,從一個郊區走到另一個郊區,然後,離開賽德茜麗亞的時間到了。你向人打聽出城的路,你又一次經過雀斑一樣零亂的市郊;入夜;窗子亮起來,這邊濃密些,那邊疏落些。


    你已經放棄打聽這殘破的四周環境是不是藏著一個可以讓旅人辨認和記住的賽德茜麗亞,或者賽德茜麗亞僅僅是它自己的郊區。此刻使你煩心的是一個更苦惱的問題:賽德茜麗亞的外麵是否還有外麵?或者,無論你向城外走了多遠,你是否隻從一個過渡區到達另一個過渡區而永遠無法脫身?


    隱蔽的城市之四


    幾百年反反複複的侵略,使希奧朵拉吃盡了苦頭;一個敵人剛剛被趕走,另一個敵人馬上就強盛起來,威脅劫後餘生的居民。天上的兀鷹飛走之後,他們就得對付蛇群;蜘蛛消失了,蒼蠅就繁殖成為整片的黑;城市戰勝了白蟻,卻又備受鑽木蟲之苦。敵不過城市的動物逐一絕滅。居民剝掉它們的鱗片和甲殼,拔掉它們的鞘翅和羽毛,使希奧朵拉成為人的城市,至今仍然保留著這種特色。


    可是,首先,多年來都不能肯定,最後的勝利會不會屬於今天向人類主權挑戰的最後一種動物:老鼠。每一代的老鼠都是殺不盡的,總有若幹數目殘留下來,繼續繁殖出更強大的後代,它們不怕陷阱,不怕毒藥。它們隻需要幾個星期就可以塞滿希奧朵拉的陰溝。可是,充滿殺機的、本領很大的人類,終於藉一次淩厲的大屠殺擊潰了自大的敵人。


    屍體和它們最後的跳蚤和最後的細菌給葬掉之後,這個動物大墳場變成了封閉的無菌城市。人終於重新建立起自己打亂了的世界秩序:再沒有任何活的動物懷疑這一點。希奧朵拉圖書館的書櫥裏收藏著布封和林納歐斯的著作,讓人知道什麽是動物。


    最低限度,希奧朵拉的居民是這樣相信的,他們想像不到有一種被忘掉的動物會從沉睡中醒覺。另一種動物自從被逐出未絕種的動物係統之後,曾經銷聲匿跡多年,此刻在存放古書的地庫裏又開始蠢動;它從柱頂和去水道上麵躍起,蹲在入睡者的床邊。人頭獅、吸血蝙蝠、獨角蛟、九尾狐、牛頭、馬臉、人狼和兩頭蛇。開始再度侵入城市。


    隱蔽的城市之五


    我不準備給你講貝爾妮絲這個不公的城,它的碎肉機器有三隴板和天花板壁浮雕的裝飾(負責洗擦的人如果把頭探出欄稈之外觀看大廳和門廊,會更加覺得自己矮小而且好像受著囚禁)。但是我會給你講隱蔽的、公正的城貝爾妮絲,它在店鋪後麵陰暗的房間和樓梯底利用權宜的材料把鋼線、管道、滑輪、活塞、磚碼等等聯接起來,像攀藤植物一樣穿繞著大齒輪(一旦開始發動,就會發出低沉的嗒嗒聲,宣示一種新的精密機械已經控製了城市)。我不會給你描述貝爾妮絲不公的人怎樣躺在浴場香噴噴的水池裏,用誇張的詞藻編織風流故事,並且用壟斷的目光觀看水池中的女奴的圓潤肌膚;不過,我會給你講公正的人怎樣永遠謹慎躲避佞人的偵察和逮捕,他們憑講話的方式認出同路人,特別注意頓號和括弧的發音;他們永遠保持清心寡欲的習慣,避免複雜煩惱的情緒;他們單純的美味食物使人想起古代的黃金日子:米飯和芹菜湯、大豆、搗碎的花瓣。


    根據這些資料,你可以歸納出未來的貝爾妮絲的形象,它比任何資料更能幫助你了解現在的貝爾妮絲。不過,你必須記住我一句話:公正的城的種子裏包藏著一顆有毒的種子:肯定自己正派、肯定自己比許多自稱比公正更公正的人更加公正的信心和驕傲。這顆種子在憤懣、敵意和不滿之中發芽;向不公的人報複,是一種自然的欲望,而伴隨著這欲望的是渴想取代他們的地位。另一個不公的城,盡管跟原來那一個有些分別,正在逐漸鑽穿貝爾妮絲不公和公正的雙重葉鞘。


    我不希望你因為聽了我的這些話而產生一種歪曲的想法,因此我必須請你留意,在秘密的公正的城裏秘密發芽的這個不公的城,有一個本質上的特點:對於公正的熱愛會有一天突然覺醒——猶如在興奮中打開窗子——雖然還沒有規律,但是已經能夠再構成一個城,比它孕育不公之前更加公正。可是,假使仔細審視這個公正的新胚胎,你會看見有一個小點正在擴大,似乎有一種逐漸明顯的傾向,企圖用不公的手段強製執行公正,也許這是一個大的城市的胚胎……


    我這些話會引你達到一個結論,肯定貝爾妮絲是一串短命的、不同的城市,有時公正,有時不公,互相交替出現。不過我要提出警告的是另外一點:所有未來的貝爾妮絲此刻已經存在,它們互相層層包裹著,擠得緊緊的,不能分開,不能越雷池半步。


    大汗還有別的地圖,繪製的是尚未被人發現而隻在想像中見過的、幸福的土地:新亞特蘭大、烏托邦、太陽城、大洋城、塔莫埃、新和諧、新拉那克、伊卡裏亞。


    忽必烈對馬可說:“你到過那麽多的地方,見過那麽多的標記,一定可以告訴我,和風會把我們吹向哪一片樂土。”


    “關於這些港口,我不能夠在地圖上畫出路線,也不能夠預言著陸日期。有時,我隻要瞥一眼,隻要不協調的風景出現一個開口,隻要濃霧裏發出一下閃光,隻要聽到人群中兩人相遇時的對話,那末,從那裏出發,我相信可以點點滴滴拚砌成一個完美的城市,它的建造材料是一些混雜的片斷、間歇的瞬息、不特別為了讓什麽人接收而發出的訊號。如果我告訴你,我要走的行程在空間和時間中都是不連續的,有時鬆散有時稠密,你可不能相信從此就應該停止追尋這個城。在我們此刻談話的時候,也許它正在散亂地在你的帝國版圖之內升起;你不妨追尋它,但必須依照我所講的方式。”


    大汗已經在翻看另一些繪著在噩夢和咒詛中嚇人的城市的地圖:艾諾克、巴比倫、耶胡蘭、布圖亞、勇敢的新世界。


    他說:“如果我們最後隻能在地獄城上岸,那末,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而它正好就在那裏,也就是海潮牽扯我們卷進去的、不斷收縮的旋渦。”


    可是,波羅說:“活人的地獄不一定會出現;要是真有的話,它就是我們如今每日在其中生活的地獄,它是由於我們結集在一起而形成的。我們有兩種避免受苦的辦法,對於許多人,第一種比較容易,接受地獄並且成為它的一部分,這樣就不必看見它。第二種有些風險,而且必須時刻警惕提防:在地獄裏找出非地獄的人和物,學習認識他們,讓它們持續下去,給他們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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