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水地被踩上,混合著泥汙的水澤染上上好綢麵的月白鞋麵。


    裴湛寬大的衣袍劃出殘影,聲線依舊冷冽,卻隱約染上了難以辨別的顫音。


    “帶路”


    墨雲垂下眼,“是。”


    山頂的風有點大。


    喬嬌後知後覺地摟了摟胳膊,忽然覺得雨砸得也有些疼。


    墨七緊張地跟在身後,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見喬嬌在山崖邊停下,一顆心險些從嗓子眼蹦出來,“姑娘,下雨山路濕滑,還是後退到安全地方吧。”


    喬嬌抬手擦了擦順著發絲流入眼睛的雨水,回頭看見墨七:“你為何不打傘。”


    墨七一愣,沒想到喬嬌說出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問題。


    她遲疑了一會兒:“那姑娘為何又要折騰自己?喬姑娘的身子不大好,無論為了誰,都應該好好照顧自己。”


    不知想到了什麽,喬嬌臉上突然露出大喜大悲的複雜神色,見喬嬌心神沉浸在回憶中,墨七突然上前,把踏出從崖邊帶了回來。


    等喬嬌回神過來,已經被抓住了胳膊。


    順著手往上看,她才發現墨七是個女子。


    對上她的眼睛,喬嬌忽然問出:“你有喜歡的郎君嗎?”


    墨七被這個問題嚇了一下,還未想好怎麽回答,喬嬌忽然猛烈地咳嗽起來,蔥白的手指掩著唇,指縫間露出點點血跡。


    墨七心神一冽,顧不上其它的事,立馬把喬嬌往西陵寺中帶。


    如今大雨滂沱,山路難走,但鮮少人知西陵寺的方丈醫術也是了得,如今事態緊急,想必方丈會答應出手相助。


    隻是喬嬌的身體比她想象得還要虛弱,隻是短短幾步路,就發起高熱來,人的意識也模糊不清,隻是虛虛睜著眼睛,沒有焦距。


    喬嬌不知道墨七是如何帶自己離開的,隻是再一覺醒來,就在床榻上。


    她撐著床板起身,雖然沒有留宿過西陵寺,但從空氣中無處不在的香燭味,喬嬌也大概猜到自己所在何處。


    喬嬌呆坐在床上許久,兩條腿搭在床邊晃蕩,失去血色的腳趾微微蜷縮,時而又上翹,似乎想去勾那遠些的繡花鞋。


    就在喬嬌出神之際,腳背上的暖意讓她的瞳孔逐漸清明。


    是裴湛。


    喬嬌用了些力,想把腳從他的手心中抽出來。


    “髒。”喬嬌麵色淡漠。


    裴湛抓著的力道更緊了些,“阿嬌不髒。”


    喬嬌緩緩地眨了眨眼,忽然笑了笑:“我是覺得你髒。”


    裴湛的臉色瞬間難看起來,手指變得僵硬,任憑喬嬌從他手中逃離。


    喬嬌忽然心裏有了快意。像把所有的鬱氣都發泄在了裴湛身上。


    裴湛一點點地攥緊了拳頭,站起來,高大的身影在喬嬌身上投下巨大的黑色影子,完全把她籠罩。


    昏黃的燭火迸濺出火星的細微聲響,兩人的影子扭曲、重疊。


    ——仿佛在抵死纏綿。


    喬嬌看不清裴湛的神色。


    “你就為了區區一個盛餘容把自己折騰成這幅模樣。”


    喬嬌抬起細長的頸脖,優美的弧度仿佛是在盛上昂貴的珍寶:“殿下,我甘之如飴。”


    裴湛背在身後的拳青筋畢露,麵色卻平靜如初:“本王知曉了。”


    自從喬嬌暴露以來,裴湛以後甚少用上上一世的稱號,如今的語氣反常,若喬嬌留心,自然是能夠察覺到。


    但此時她吝嗇於分給他半點兒的心神。


    裴湛:“若你想嫁給盛餘容,那就快點好起來……也不要再做傻事。”


    字詞如尖刀般割著他的喉嚨,攪動他的五髒六腑,裴湛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否則如何能說出這種話來。


    可一閉眼,喬嬌唇邊的血色如同夢魘糾纏著他,一寸寸地纏上他的心尖,碾成泥,再纏上他一身的傲骨,寸寸粉碎在腳底。


    不屑一顧。


    裴湛終於低下他高貴的頭顱,一個再三被重複的事實重重地壓得他喘息不過來。


    ——他並非喬嬌這一世活下來的理由。


    裴湛抓不住喬嬌,也留不住她。


    喬嬌隻願意為自己喜歡的人活下去,那個人不會是他。


    “真的嗎?”喬嬌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見裴湛笑起來比哭還難看的臉色。


    喪門之犬,不外乎如此。


    “真的……本王會,幫你嫁給他……真的。”裴湛喃喃地重複一遍,像在說服自己。


    上一世的五王爺,終於輸得一敗塗地。


    喬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那殿下要如何幫我?”


    喬嬌眼睛盯著他,不許他逃避。


    裴湛卻覺得自己要生生溺死在那雙眼睛中。


    心口傳來噬心之痛,裴湛的臉色也蒼白得嚇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可本能卻驅使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本王會向母妃為阿嬌求一個身份,隻要母妃認你為義女,阿嬌就是如今身份最尊貴的大家小姐,盛家不會不同意……”


    裴湛已經喘不上氣:“盛餘容會答應的,因為……裴青會讓他答應的,沒有比你更好的——對付本王的劍刃。”


    他要為心愛的女人親手鋪路,嫁給別人,而後,為了另外一個男人,來對付自己。


    還有比他更可悲的人嗎?


    喬嬌忽然落出淚來了。


    蜿蜒的淚痕很快遍布嬌美的麵容,貝齒咬唇,喬嬌起身舉手,狠狠落下。


    歇斯底裏,像是要發泄出所有的怨氣。


    “裴湛,你到底把盛公子,把我,當成什麽人啊!”


    第69章


    喬嬌用了十足的力氣,雖然這十足的力氣打在裴湛身上跟被蟲子咬沒兩樣。


    裴湛遲鈍地反應過來去看喬嬌:“手疼嗎?”


    喬嬌一下子泄了氣,搖搖晃晃幾下,跌倒在床上。


    她沒有從裴湛手中抽出手,隻是愣愣地由著他檢查著,就像這點小動靜對她不再重要了一樣。


    “盛公子說,”短短四字,令房內的空氣靜默了一瞬,裴湛的指尖微微顫抖,而後又被慌亂地收緊握成拳頭。


    喬嬌繼續:“他所仰慕的是上一世流落風月樓的喬嬌,也隻有那個喬嬌。”


    “他還問我,假如一個人的經曆完全不同,那與投胎轉世又有何異?”


    “就算我真的還有上一世的記憶,那也不再是她。”


    喬嬌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種地步,她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不再是自己。


    “……我妒忌她。”喬嬌沙啞的顫音彌散在耳邊。


    沒頭沒尾,但兩人都心知肚明。


    那個紅顏薄命,卻讓兩輩子盛餘容都真心相待的女人。


    我隻喜歡你,前世今生,唯獨一人。


    京城徹底迎來了秋老虎,城外火紅的楓葉像把天空點著一般。


    小英每每走在街上,都能聽見周圍人的議論聲,明明是每年都有的景色,可在酒樓的文人墨客嘴中說出,好似今年的就格外不同似的。


    小英聽了心動,但隨即手上沉甸甸的藥包拉回她的注意力,心中輕歎了一口氣。


    回府後,她先是將藥材往後廚送去,然後再偷偷去看望小姐一趟。


    自從上次小姐去詩會淋了雨回來,就一直病著,直到今天都還未好全。


    想到那天的場景,饒是明知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把怒氣牽連到盛餘容身上,可心底總歸憋著一股悶氣。


    如果不是他拒絕了小姐,小姐又怎麽會大病一場?


    聽著房門重新被關上的聲音,喬嬌睜開了眼睛。


    她是故意裝睡的,隻是因為現在她連應付人的力氣也沒有。


    阿滿知道喬嬌醒著,卻隻是靜靜地等候在一旁,不敢出聲擅自做主。


    “阿滿。”喬嬌忽然叫了她一聲。


    “奴婢在。”


    “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裝睡?”


    阿滿皺緊了眉頭,她想像小英姐姐一樣聽出小姐話語中的深意,但她的腦子注定讓她永遠轉不過這個彎來,糾結了一會兒,隻得實話實說。


    “奴婢不知。”


    “因為我累了,”喬嬌難得任性,“查賬很累,敲打管事很累,跑貨很累……撐起喬家很累,趕走裴湛很累,重新振作起來……也很累。”


    她很想把一切都撒手不敢,卻又不能。


    自己不再是上一世那個隻需要保全自己小命的花魁,如今,她有滿身的牽絆和責任。


    阿滿聽不懂喬嬌的話,隻能順著她的意思,絞盡腦汁:“要不……小姐今日就賴床吧。”


    喬嬌勾了勾嘴角,坐起身子來,讓阿滿靠在自己的腿上,一手玩著她的頭發:“還是那麽傻……若我以後走了,你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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