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兒當然知道,即使她說動陳司膳為她說話,可王尚食已經把名字報上去,是不可能為了她自打臉的,她就是不甘心而已。


    不甘心準備了多年,原打算再過幾年就能出宮了,沒想到出了這種事。


    “你說這叫什麽事?為了能出宮,這些年我明明能轉女官,卻硬賴著膳房裏當我的小宮女。我跟師傅學做菜,學手藝,就想著等以後出了宮,若家裏還是那麽窮,我哪怕去開個小食肆,也能自食其力。”


    福兒十分委屈。


    她和汪椿相交多年,在他麵前,她自然不用藏著掖著。


    “早知道會這樣,我不如早些去當個女官!你還說當什麽主子,娘娘是那麽好當的?你瞧瞧那些娘娘們,成天爭風吃醋,明爭暗鬥,什麽手段用不出,什麽心計沒有?那是個吃人的地方,我不想去。”


    “宮裏本就是吃人的地方。”


    “你說什麽?”福兒隻顧氣得原地打轉,並沒有聽清汪椿的話。


    “我是說咱們當奴才的,萬般不由己,凡事總要想開些。”


    “我想不開!”福兒賭氣道。


    汪椿看著她,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反正我希望你能留在宮裏。我身上還有差事,先走了,等你想開了,我再來看你。”


    .


    和汪椿分開後,福兒去了尚食局,誰知陳司膳並不在。


    倒是許多與她相熟的女官對她紛紛道喜,說她這下可飛上枝頭了。


    當然免不了有同在尚食局當差的宮女眼含嫉妒,可這到底是在尚食局,這麽多女官在,大多數人麵上也不敢說什麽。


    福兒笑得臉都累了,才終於從尚食局出來。


    她回了掖巷。


    所謂掖巷就是一條全住著女官宮女的巷子,巷子兩側鱗次櫛比地排列著一座座小院子,她的住處就在其中一座院子裏。


    她回去時,院子裏有人,有幾個宮女正在浣衣洗發。


    宮女們也不是全日無休,下了差後就能回住處做些私人的活兒。宮裏的主子們都講究,宮女們自然也不能太過埋汰,衣裳幾日一換,多少日沐浴洗發都是寫在宮規裏。


    這幾人本是邊忙邊說笑,見福兒從外麵走進來,當即住了聲。


    福兒沒有理她們,走到自己的房門前,拿出鑰匙準備開門。


    “這人飛上枝頭就是不一樣,之前還跟我們說說笑笑,談論尚宮局給太子殿下選司寢宮女的事,如今悶不吭被選上了,連人都不理了。”


    第2章


    說話的是個瓜子臉的宮女。她長得嬌小嬌俏,似乎剛洗過發,披散著一頭半濕的長發,眉眼帶著明顯的嫉妒。


    旁邊有個宮女悄悄拉了她一把,低聲道:“你何必惹上她。”


    “是啊鳴翠,你明知道她性格,陳司膳又向著她,何必惹她。”


    鳴翠一把揮開低聲勸她的眾人,大聲道:“怎麽?難道我說得不對?有些人就是內裏藏奸,表麵和我們說說笑笑,實則心裏藏著壞,人家悶不吭飛上了枝頭,反倒你們之前還真以為人家對這事兒沒有興趣。”


    說著,她將視線投向旁邊一個模樣稍顯纖弱的宮女身上:“尤其是你茗兒,之前不是跟她好嗎,成天巴著人家,你的好朋友怎麽沒把這事告訴你?你把人當好朋友,人家可沒把你當成回事,虧得你日日捧著她,真是白瞎了。”


    叫茗兒的宮女沒想到鳴翠會拿自己作筏子,小臉漲紅了起來。不過這話也恰恰說到她心坎裏,一雙含著淚的眸子複雜地看向福兒。


    福兒扔開手裏的鎖,麵無表情地走了過來。


    之前她背著身開門,鳴翠說得格外義憤填膺,現在人過來了,她反倒有些怕了。


    “你、你想幹什麽?你難道還想打我不成?我這可有這麽多人!”鳴翠色厲內荏道,發現身邊的人紛紛避了開,情急之下,將茗兒推到麵前來。


    “我這可是替茗兒叫屈,有你這樣對好朋友的!?”


    茗兒跌到福兒麵前,福兒見她望著自己的淚眼裏隱隱帶著點怨,微微暗歎一口,道:“不管你們信不信,此事我也是才知道。”


    鳴翠冷笑:“誰信啊?好處讓你得了,你說你不知道。”


    福兒最是厭惡鳴翠這種喜歡煽風點火的人,本來她會解釋一句,也是看在茗兒平時待她親熱的份上。雖她自覺兩人算不上朋友,多是茗兒主動來找她,但也不想被鳴翠混淆視聽汙蔑。


    “你愛信不信,反正我問心無愧。”


    “瞧瞧,這是心虛了,還問心無愧……”


    這時,突然有人清了清嗓子。


    一眾宮女回頭看去,當即變了臉色。


    “陳司膳。”


    “陳司膳。”


    一個個分外老實地半垂下頭,鳴翠大驚失色,卻不敢說話,跟著垂下頭做鵪鶉。


    陳司膳環視眾人一眼,也沒說話,往福兒的屋子走去。


    福兒頓了頓,尾隨而上。


    .


    宮女一般都是四人一間房,或是八人一間房,福兒因在宮裏待得久,又因在尚食局地位特殊,就單獨占了一間房。


    房間裏擺設簡單,被落地花罩一分為二,裏麵是臥房,外麵有一張方桌,並四個凳子,臨著牆邊有高櫃矮幾,幾上有風爐銅壺,是為燒水之用。


    福兒進來後,也沒和陳司膳說話,而是先去燒了一壺水。


    待水滾後,她泡了一盞茶,端過來放在陳司膳麵前。


    “生氣了?不願意?怨我沒提前跟你說?”


    陳司膳四十多歲的年紀,皮膚白皙,眼角有著細細的皺紋,看著很和善的長相,說話慢聲細語的。


    一直沒說話的福兒,終於開口了。


    “我就是想不通,尚食局長得比我好的宮女不在少數,為何單單選中了我?”


    福兒是真想不通!


    ……


    其實福兒被選中,也算有些機緣巧合。


    這還要說到當初尚宮局收到為太子挑選司寢宮女的命令。


    既然是給兒子選人,就容不得黎皇後不上心,她雖沒有特意要求,但交代過不準選那些妖妖嬈嬈的宮女。


    有時上麵隻是一句話,下麵就要琢磨很久。


    你能琢磨出真諦,就能讓主子滿意,你琢磨不出真意,差事辦砸了,你不行自然有別人行。


    若論揣摩皇後娘娘的意思,跟隨她多年的胡尚宮絕對是一把好手。


    回到尚宮局後,她就吩咐手下之人,讓她們去擇那長相不嬌氣妖嬈,最好看著老實些,有福相的,但又要長得好的宮女。


    這要求就有點為難人了,又要長得好,又要長相老實,老實的她能長得好看?好看的她看著也不老實啊。


    還要有福相!忒為難人了!


    王尚食不愧是胡尚宮心腹,雖胡尚宮沒有明說,但當即就想到不能選甄貴妃那樣的。


    所謂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作為六局之一首席女官,王尚食怎可能不知道自打甄貴妃得寵後,下麵有許多宮女爭相效仿對方做派,以至於鬧得許多女官抱怨‘宮女多羸弱,如何能幹活’,卻又不敢在明麵排斥。


    你排斥這種做派的宮女,不就等於是在反對甄貴妃?


    既然不能選那些嬌弱妖嬈的,那可以選擇的範圍就明晰了。


    王尚食左思右想,想到了福兒。


    若論福兒在尚食局,那可是大有名頭,不光是因為這丫頭以前是個刺頭,闖過不少禍,還因為她天生一副福相。


    要說女子福相到底長什麽樣,那定義就含糊了。


    總之以女子標準的來看,要生得五官端正均勻,眼睛大而目光正,鼻梁秀挺,嘴唇不薄不厚,體態不能太胖也不能太瘦,要剛剛好,最好略微豐腴點。若是耳垂厚、胸大屁股圓,又多一層多子多福的好寓意。


    福兒打小就被誇一臉福相,這種相貌討喜,以至於宮中年長的女官,多喜歡這樣的小宮女。


    關鍵她不光長得一臉福相,運氣也好,是整個尚食局裏唯一被王禦廚待見、並準許入禦膳房當差的宮女。


    提起這禦膳房和王禦廚,那講得可就多了,這裏先不細說,總之因為這事,尚食局裏許多人都羨慕福兒,覺得她有福氣。


    於是福相之說更甚,連王尚食都有所耳聞,所以這次一提福相,她當即想到了福兒。


    再把人叫來一看,當真真符合皇後娘娘的要求,長得好,看著又乖巧柔順,一看就是個老實姑娘。


    至少從表麵上是如此。


    ……


    陳司膳看了福兒一眼,道:“皇後娘娘和貴妃娘娘鬥得厲害,你是我的人,我是王尚食的人,王尚食是胡尚宮的人,而尚宮局裏除了胡尚宮,還有何尚宮。何尚宮是貴妃的人。”


    “這次為太子殿下挑選司寢宮女,是陛下下令的,連皇後娘娘都不能全權做主。胡尚宮和何尚宮各分兩個名額,胡尚宮看重王尚食,將名額給了一個她,王尚食會挑中你,除了各種考量外,其實也是看重我,而又知我看重你。”


    陳司膳這話,其實是在向福兒解釋。


    而這些話,也讓福兒對事態更清晰了些,原來看似表麵上隻是給太子挑選司寢宮女,實際上並沒有那麽簡單。


    黎皇後和甄貴妃爭鬥已久,總體來說皇後占據優勢,這是基於她皇後的身份,和太子是由她所出。可甄貴妃也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近些年來幾乎獨占聖寵,和皇後分庭相抗。


    皇後不可能讓兒子身邊混入貴妃的人,但貴妃用的是陽謀,借了元豐帝的口和尚宮局的特殊性,所以看似隻是挑了兩個宮女給太子當司寢宮女,實際上內裏遠不止如此簡單。


    “以你的性格,送你去東宮,我倒是不擔心,我一直覺得你的性格很適合留在宮裏,就是你一直想著出宮……”


    是的,福兒一直想出宮,打從進宮的那一天起,她已經做好了打算,在宮裏混到了日子,就出宮歸了家去。


    前朝的宮女是不能出宮的,進了宮就代表要一輩子老死在皇宮,太祖皇後出身宮廷,知曉宮女們的淒苦,便特許宮女年滿二十五歲可出宮歸家,算是給這些底層宮女們一絲可以熬下去的希望。


    這麽多年福兒心心念念,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出宮歸家。這事不光汪椿知道,陳司膳也知道,才會有這麽一說。


    可如今這一切全毀了,一旦入了東宮,不管有沒有被臨幸,福兒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出宮了。


    好點的如汪椿所言,福兒邀得太子寵愛,得到一個名分,哪怕是最低等的淑女,最起碼有個名分,日後太子登了基,大小也是個娘娘。


    差點的就是籍籍無名一輩子老死在宮廷,可能等到太子登基那一日,都想不起自己曾有這麽一個司寢宮女。


    ……


    “你要怨就怨我吧,是我壞了你出宮的打算,王尚食挑中你時,我沒有出言勸阻。”陳司膳歎了一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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