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殊不語,仰麵癱倒在竹席上的神情透著濃濃的譏諷,似是在自嘲又似在嘲笑眼前人。


    他單手拂起額前碎發覆於眼上,下頜骨輪廓分明抖動不止,那發狂的笑聲後透露著無盡的蒼涼和悲哀。


    那是他在南郊學塾第一次有人對他伸出手,沈府的軒車並不華美,反而有幾分破舊。在顛簸的車內,沈堯安熱情的將自己的吃食分予自己。


    結果第二日,謝錚衡得知此事就喊他去了書房,沈家清廉常年外派,身居管製異國番邦海運的要職,謝家有意結交藩王獲得他們在朝堂上的支持,自然要先把沈家的人從那個位置上的人拉下馬。


    謝猙衡承諾此事一成,就將他帶回相府。


    “沈大監如今身居高位,豈是我一介夫子敢折辱的。”


    謝殊偏過頭去,將整個身子徹底沉入陰影之中,他舍棄感情作為謝猙衡的奪權工具活了這麽久,比之沈堯安,自己仿佛才更像是那一個‘殘缺不全’的人。


    沈堯安是他在私塾裏結識的第一個朋友,而自己卻利用了他的好心,陷他於萬劫不複的境地。


    自謝殊出生起,他的歌姬母親便教導他,待日後尋到那個京裏做大官的生父,要千方百計的想法子讓她入府做主子,她受夠了這般任人欺淩踐踏的日子。


    妹妹病逝那一年,他的母親再不曾對謝猙衡那個男人抱有過一絲期望,當天夜裏收拾好包袱,連夜便離開了。


    謝殊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發現屋內為數不多的金器玉飾,通通消失不見了,與其一同失蹤的還有他的母親。


    那個平日裏對他動輒打罵,要以他患病為由,讓下人去府上請謝猙衡來的母親也終是拋下了自己離開了。


    記憶漸漸聚攏,倏爾腦海中孟清禾那張稚嫩的嬌顏稍縱即逝,他動了動僵直的指尖,疲憊撐起身子,自桌案下撿起那卷明黃,擱在自己與沈堯安之間,宛如楚河漢界,涇渭分明。


    “謝殊,你好自為之。”


    ‘嘭’一聲脆響,竹門被用力闔上後複又彈開,就這樣在謝殊跟前晃了幾息,方才止住。


    既然傅翊要把這個爛攤子丟給自己,顯然是不想髒了自己的手,水至清則無魚,這位君主到底是年輕了一些,尚不懂得權衡削權,就妄圖與世家正麵叫囂,事已至此,無論成敗,他往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會處於不利的境地。


    謝殊拂了拂衣袖上的灰塵,前腳剛要在宮門落鑰之前踏出玄關門口,迎麵就遇上了從翰林外門出來的謝猙衡,他一身暗紅官袍,頭戴烏紗,乍一見謝殊驟然頓住了腳步。


    “我聽聞今日聖上已然下旨,授意你擔任主監考,可有此事?”


    謝殊垂首應是,眸中平淡無波。


    “胡鬧,傅翊這個豎子,真當我謝家好欺不成?”


    謝猙衡孟一甩袖子,下巴上的絡腮胡氣的直發抖,小皇帝這是拐著彎要插手他謝府家事,想要扶植謝殊,以便借機拉攏謝氏一族,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響!


    作者有話說:


    謝太傅與人類幼崽的極限拉扯,battle~


    男主過去是很扭曲的,故而他不懂也沒辦法很快愛上一個人。


    第41章 、臣服


    “父親, 慎言!”


    謝殊垂眸餘光下移,長睫壓低投下暗影,姿態謙卑。


    “謝殊, 不要忘記你當初是如何跪在我麵前,求我帶你進相府的,怎麽如今攀上高枝兒,就要忘卻為父的養育之恩?”


    相府南苑近來熱鬧的很, 與之相比, 主院都顯得愈發冷清了不少。自姚氏前往法華寺修行後, 謝錚衡非有公務不會在府內留宿, 法華寺內另辟了一間施主用於修禪的靜室,供他休憩。


    隻偶爾宿在主院時, 常聽得仆從私底下議論, 謝殊要另立新府的事情, 心下頓生一陣不虞。


    “父親何出此言, 莫要聽得朝野外空穴來風,傷了你我父子親情,叫外人看了笑話。”


    謝殊掩在雲紋旁袖中的指節驟然收緊,束發的玉冠折出一絲暗芒,語態平靜,神色如常。


    皇城玄關口守衛的士兵良多, 一排排整肅兵列恰到了輪值換崗的間隙, 甲衛來來往往, 人多眼雜, 無數視線也圍繞著這對父子逡巡不下。


    謝錚衡微微斂起臉上的怒色, 餘暉下斜映出的烏紗殘影, 似一隻潛伏在陰影中伺機而動的暗獸。他臉上疲態盡顯, 原本挺拔的身子,不自覺佝僂下了幾分。


    “清硯深知這些年父親一直心係姚氏,為此不惜違背族中長老,為人子者不才,願為父親分憂。”


    謝殊長身玉立於階下,雙手作勢抬過頭頂,掩過眸中一縷晦暗。


    風驟起,宮闈內牆一樹海棠沙沙綿響,幾片枯黃殘葉落於父子二人之間,謝殊隨手撣落,內心湧起一陣酸澀,略顯單薄的背影行在寬闊冗長的玄武大道上,轉身朝著不遠處的車架走去。


    “謝殊,有暇來法華寺看看你母親罷,她現在再受不得刺激,宮宴的事你需得給她一個過得去的交代。”


    謝相自知對這個兒子沒什麽多餘的感情,當年調往利州為官曆練,遭賊人算計與風月樓的歌姬有過一夜首尾。


    他與姚氏情比金堅,卻唯獨在這一事上心懷愧疚,加之嫡子早夭,迫不得已這才將這個見不得光的外室子領入府中,自此,他與姚氏的隔閡愈發加深。


    謝錚衡一襲緋紅官袍獵獵,渾濁的眼中滋生起一派殺意,當初他本就不該將他領進府門的。


    ……


    華燈初上,朱雀大街上熙攘不絕,


    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小販的叫賣聲混雜一片。


    謝殊倚在軒車扶窗處,半挑簾籬,眸光冷徹。


    皇城至謝府不過半個時辰,可他硬是遣了車夫馭馬在這繁華的京都大道上,繞了一圈又一圈。


    “公子,時辰不早了,您看……”


    車夫隔著厚重的幕離向裏詢問道,也自知不該多嘴主家的事情,可夜色濃厚,再這麽徘徊下去,誤了宵禁主道限行,再想打道回府就難了。


    軒車內,那卷明黃上折痕顯著,儼然方經曆過一場蹂|躪,邊角上更是黑汙點點,上好的帛緞錦書諭旨,就這麽被丟在軒車一角無人問津。


    見裏頭久無人應,車夫隔著幕離嗅到一陣濃鬱的酒氣,馬車疾馳下更有酒壇自案上滾落的響動。


    謝殊眼神迷離,長臂枕於腦後,發冠歪斜,玉簪垂落。他向來看不上那些借酒消愁之人,可事到如今,謝錚衡那冰徹刺骨的視線,卻令他恍惚不已。


    “父親,清硯當真對你無用了麽?”


    濁酒入喉,辛辣無比。他愈發看不真切前路,挑起的簾角的手黯然垂下,偌大的車廂內昏暗交錯,斑駁漆黢,好似身在一場永無止境的噩夢。


    謝殊久違的做了一個夢,夢裏他不曾跟隨母親千裏迢迢的來到兆京,利州在天災後物阜民豐,妹妹到了嫁人的年紀也如願覓得了如意郎君,他與母親住在一處小院,日子不算大富大貴卻也平淡自在。


    有人問他粥可溫,有人與他立黃昏。倏爾回首,並肩那人的樣子竟與孟清禾……有幾分神似!


    ……


    “主子,你說謝殊這是受什麽刺激了,竟然喝成這樣。”


    相府側門處,攏枝捏著鼻子看著沛文和車夫將人從幕離後拽了出來。


    孟清禾隻著了一件單衣外披了件薄綢披風立於車架前,看著自家夫君醉得不省人事,她上前將人扶住,拉了他的腕子便要往自己肩上搭。


    “今日是怎麽回事,太傅他下職時可有見到過誰?”


    車夫小心翼翼的自車內橫榻邊側拿出那卷汙了的明黃色聖旨,交付於攏枝手上,在小丫頭震驚的目光中,將自己今日在皇城關口前的見聞,一一如實說了出來。


    謝殊不大善飲酒,醉時亦是謹言慎行,沉默居多,不會如同市井莽漢發瘋般的胡攪蠻纏。


    “謝相這是對他動殺心了?不是吧,好歹父子一場……”


    攏枝遞了汗巾過去擦拭,見自家主子不顧他的滿身酒氣渾濁,毅然將人攬到身邊,竟有一瞬覺著謝殊有幾分可憐兮兮。


    “攏枝——下去備水。”


    孟清禾眸光一凜,截斷了攏枝接下來要說的話。


    車夫將人送到後,趕著更漏匆忙折返回了住處,徒留沛文一頭霧水的立在護府鎮宅的石獅子跟前。


    攏枝跟著自家主子回到南苑主屋,一臉愁色的將懷裏滿是褶皺汙穢的那卷聖旨,平鋪於案上。


    “主子,他會不會抗旨啊~”


    攏枝雙手捧著小臉坐在桌前滿是不解,這些年謝相的名諱在諜司的暗殺名單中,可以說被先帝七進七出的反複添減過。


    他日傅珵登基,謝家身為外戚勢大,容易紊亂朝綱,先帝出於這樣的考量,很早之前就動過削弱謝氏的心思。


    可實際上,直到他駕崩,連那份遺詔上都未提及過絲毫要動謝氏的文字。此前一陣兒謝氏式微,也是傅翊借著天象流言,暗暗打壓了一番。


    孟清禾將謝殊那沾滿酒氣的外袍脫下丟至外間,又稍微替他理了一理淩亂的玉帶襯領,眸中浮起一陣晦暗。


    這姚氏是留不得了,法華寺最近有一場妙慧主持的佛經盛會,不少信佛的官夫人皆有前往聽頌的意思,既然那姚氏在外人眼裏如此喜歡鑽研佛法,無心俗世,她自當給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婆母,餘下幾分體麵來。


    “我們逼他走到這一步,是不是過早了些。”


    孟清禾素手輕拂過男人清雋的麵頰,細細描摹著男人精致的五官,宛如在看一件精美的器物。


    一旦姚氏身隕,謝錚衡便沒了軟肋,他對謝殊本就沒什麽父子親情可言,消解一段純粹的利益關係,可比什麽父死子繼、骨肉情深要容易的多!


    “攏枝,唯有斷了他的後路,謝殊才會心無旁騖的為阿弟做事。”


    孟清禾眸光熠熠,灼熱的視線盡數落在榻上平躺著的那道頎長身影上。


    她不會逼著謝殊做抉擇,謝殊這人的傲骨太甚,過猶不及,隻要能換來他心甘情願的臣服,自己會不擇手段的叫他認清現實。


    攏枝微微皺眉,愈發麵露不解,在她看來謝殊這人實在爛透了心肝,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自家主子的做法過於偏激,毫無預兆的揭開他鮮血淋漓的傷疤,逼著他做出選擇,可愛透了一個人當真是這般模樣麽?


    “我現在隻想快些幫著阿弟穩住朝堂,然後帶著清硯就此隱居,至於他是如何想的,於我而言並不重要!”


    孟清禾指尖輕輕點過謝殊的薄唇,他身上酒味濃鬱,似是有意為之,整個人不省人事徹底昏睡了過去,胸口一起一伏往來勻稱,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自己麵前,如此毫無戒備的模樣。


    她早已不想再去顧及謝殊的想法,他的情感本就稀薄,兩人之間為數不多的悸動大多自欲而生,那種肉/體上與生俱來的本能衝動,本就不足以闡明關竅所在。


    既然謝殊不懂情愛,那她也就無需再顧忌他的感受,更有甚者,為他和謝相之間的不和,再加上一把火。


    蝶窗半開出一道間隙,苑外靜靜潛入一道暗影,隔著屏扇雕欄,伏身半跪在外間軟毯處。


    “今日謝大人見了貴妃,還與寶安縣主的嫡幼子纏住……到傍晚下值時沈大監過來……”


    那暗衛跪在地上,一一稟告著謝殊今日的一舉一動。


    孟清禾在內帷點了一隻燭火,慢斯條理的將其放入燈台,籠上琉璃罩。槅扇之上便立即映出了一道玲瓏女影。


    “繼續盯著,一切細枝末節皆不可放過,近來時局動蕩,總隱隱覺著他在瞞著我們,私下裏的計劃著些什麽。”


    她撥弄著豆蔻丹朱的掌間一頓,聽到外間暗衛應是退下,旋即熄滅了燭火,徒留一室黑沉。


    孟清禾行至榻邊,放下幔帳,端起擱在春凳上早已涼透的醒酒湯,倒入了外間窗沿上綻放正豔的重瓣芍藥的底盆中。


    今日晨起時,謝殊一直盯著這盆景栽,足足失神了一盞茶的功夫。此花耐寒怕暑,喜陽耐陰,矜貴嬌氣的很,養起來亦是極費主人心思的。


    她並不喜謝殊將注意放在旁的姝麗上,即便眼疾已愈,得以重見天光,孟清禾倏爾也還是會希望謝殊眼中隻見她一人便好。


    頤和軒那裝滿謝殊小像的繁花鏤枝玉匣已被她帶回相府,大燕舊俗,每當女子愛慕一位男子時,就會在私下偷偷的摹繪他的小像,描畫的越多,月老那裏姻緣牌上的紅線便纏的越緊。


    “清硯,你是我的,不容許任何人覬覦。”


    孟清禾跪坐在榻側,單手托腮,望向謝殊的神情有幾分異樣妖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掌上玲瓏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好酥一枚春卷呦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好酥一枚春卷呦並收藏掌上玲瓏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