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一眾高門嫡女個個擠破了頭似的前往壽康宮給太後請安問好,各位官夫人就差沒把來意寫在臉上了。


    “皊鳶倒不在意這些,反倒是頤芸,上次自戕未能成事,待我恍若變了一個人似的。”


    傅珵為此頗為苦惱,今日更是親自送她回了謝府,給足了她側妃應有的體麵,為何還是悶悶不樂呢?


    幼晴端了一瓷碟新舂的年糕過來,給端王行了一禮後,將那盤年糕放在那壺普洱的一側,又按照規矩擺上了兩雙銀箸。


    “是夫人喚奴婢送來的,道是一會兒還有貴客要來,先吩咐婢子早早備下。”


    傅珵挑眉應下,抬手執起那銀箸,將那軟糯的年糕放入口中咀嚼了一陣,竟還有些粘牙。


    謝殊淡淡瞧著年糕旁的一小碟蜜漿,眸色漸深,並未有啟唇的意思,隻回首意味深長的望了那小牖旁的倩影一眼,他與端王皆不喜甜食,她口中的貴客另有其人。


    “殿下是吃不慣年糕麽?除了蜜漿外,妾身還備下了其他果漿蘸料,普洱爽口,想來是不會膩人的。”


    溫軟的女音由遠及近,待孟清禾習慣性的行至謝殊身側,她並未多看謝殊一眼,按照尋常禮數拂身給傅珵行了一禮。


    “幼時與阿弟在宮中,多虧了端王悉心照拂,我們姐弟才能苟活至今。”


    傅珵與孟清禾算作舊識,上次在皇城隻堪堪打了個照麵,現下才算作正式拜見。


    眼前的女人粉腮紅潤、眸惺忪,一副姣好的樣貌,柔中帶媚,相比較於記憶中少了幾分清冷淩厲,多了些許楚楚風韻。


    “阿瑜同本王自幼相識,無須多禮,倒是清硯是個有福之人,娶了個如此婀娜多姿的妹妹。”


    傅珵手握茶盞自斟了一杯清茶,他眸色清明,待人寬和有力,一副翩翩君子做派,十幾年如一日,似乎從未變過。


    謝殊輕咳了兩聲,藏在桌案下的大掌不自覺的就要去扯住孟清禾素袖中的纖手,方一碰觸,就被她故作疏遠的拂開。


    兩人麵上不動聲色,私底下卻在暗暗較勁著。


    倏爾庭院外傳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那門房領著一位衣著華麗的女人步入院中,綾華將拜帖置於團扇後,由一個侍女大半的熟悉麵龐牽引而來。


    “真是巧了,阿弟原來你也在謝大人這兒。”


    綾華口吻熱絡親和,可團扇後嬌顏上噙著的笑意,卻在一絲一絲消褪殆盡……


    第73章 、姐弟


    正堂內, 幼晴與沛文將早早備下的小銅鍋,合力端至偌大八仙桌的中央。小銅鍋底下專門辟出一方小櫊烙,用以放置燃著的炭火。


    鍋裏的湯水尚未完全煮沸, 裏頭是鬆鶴樓內大廚精心熬製半宿的濃湯,隨著炭火不時濺起的一點星子,緩緩在鍋壁側冒著蟹眼泡泡。


    綾華今日著了一身碧霞雲紋聯珠對孔雀織錦衣,配著底下的暗花細絲褶緞裙, 顯出一副婀娜盈楚的好身段來。


    顧泠朝作隨行侍女打扮, 立於她身側, 眸光四下輕掃了一番, 沒有見到那個挺拔俊逸的熟悉身影,這才稍稍舒下一口氣來。


    “泠姨娘, 許久不見。”


    南露安排著後廚的婆子端著白瓷小碟簇擁著擺在正中的小銅鍋旋扇似的鋪開, 再有丫鬟們往裏頭依次添置些切好洗淨的果蔬、牛羊肉、菌菇、魚肉一類未烹煮過的生食料。


    顧泠朝聞聲望向南露欲言又止, 躊躇片刻後, 隻露出個寡淡的笑意來疏淺的回應著。


    綾華英氣的臉上畫了一道劍眉,薄脂淡粉下的嬌豔紅唇恍若浸染了鮮血般叫人不寒而栗。她一手撚著竹簽子叉了塊白瓷碟內的年糕,蘸了蘸蜜漿,塞入口中後,甜膩的粘牙感襲來,彌漫在唇齒間的香甜, 叫人忍不住喟歎不已。


    “還是阿瑜最懂本宮的心思, 知曉本宮嗜甜。”


    一圈白色糖漬微粒沾在綾華唇畔, 孟清禾十分貼心的自袖中拿了帕子遞了上去, 低眉瞬目、姿態恭敬。


    謝殊立在一旁鴉睫壓低, 在眼瞼底下投射出一小片陰翳暗影, 傅珵喉口甜幹的緊, 止不住的又喝了口清茶解膩。


    “皇姐真是一如既往,從未改變。”


    傅珵視線落在她眉心的處一道淺淺的疤痕上,雖遮掩了些脂粉,但傾身靠近時仍能看出一絲端倪,女兒家最是忌諱在臉上留下疤痕,那個位置明明妙筆點一抹花鈿就可徹底擋去,可綾華偏偏沒有這般做。


    “自然是不及皇弟你得謝大人相助一馬平川。”


    言罷,綾華持過外院小案上的另一盞清茶入口,微微泛起的苦澀縈繞在舌尖,令她不自覺抿唇蹙眉。


    “長公主殿下金尊玉貴,您不涉朝堂事,又與端王同母所出,自不會引火燒身。”


    男人墨發垂於肩側,雙手攏於袖中掏出一個手爐來,遞到孟清禾手中。


    她自然明白男人的話裏有話,綾華覬覦帝位非是一時興起,她手底下私養有軍隊亦是不爭的事實。


    “瑜娘畏寒,還請諸位體諒,進屋再敘。”


    話落也不待孟清禾反應過來,徑自使了些力道將人攬入懷中,那纖細婀娜的柳腰遊移在掌心內,縱隔著一層衣料亦能感受到肌膚的滑膩勻手。


    男人腦海中不由浮現起往日兩人繾綣嬿好的畫麵,那嬛嬛楚腰近乎要被他隻手折斷,脊骨棱翹,此起彼伏的映入眼簾,好似曲徑通幽,小山重疊,叫人看不真切。


    孟清禾感覺自己腰間的細肉被謝殊有意無意的掐了一把,她倏爾瞬目不動聲色的冷睨了男人一眼,眉心微蹙間,抬肘朝著他的腹部狠狠向後撞擊一下。


    緊接著耳邊驟然響起謝殊的一聲悶哼,兩人雖依舊在人前保持著夫妻親昵的姿態,可孟清禾儼然兩腮冷凝,貝齒深藏於唇間,未給他多留一絲好顏色來。


    傅珵邁步跟在綾華後頭,愈發覺著皇姐身邊的大侍女有些眼熟,兩人更是逾越了尊卑,藏在金絲雲紋袖袍內的雙手交握在一起,隨著女兒家獨有的碎步晃蕩間,露出一小截白皙瘦削的指骨。


    眾人相繼進到正堂落座,南露與幼晴留在八仙桌兩側替眾人將碗筷分撥好,又遣人跑了一遭西廂尋謝頤芸,但傳口信來的小廝隻說小姐身子不適,已然早早歇下了。


    傅珵是知曉謝頤芸性子的,聽到下人的回話更是絲毫不覺驚訝,夭夭既不想見到自己,他亦是決計不會做出強人所難之事。


    轉而將視線移至綾華身旁的丫鬟身上,記憶中的臉龐與眼前人驟然重合在一起,傅珵壓不下心底隱約泛起的激動,止不住喚出了聲來:


    “懷淑皇姐,你因何——”


    顧泠朝聞聲回眸,看了眼這個從小到大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弟弟,心下悵然。傅珵未經多少世事難免心性純良,若無謝殊與容景衍在旁協助製衡著百官朝臣,他撐不起大燕的這壁江山。


    “殿下,這世上早已沒有了懷淑公主,隻有諜司的女吏顧泠朝。”


    早年先帝對外宣稱懷淑公主病故的那一刻,尚且年幼的傅珵是無法立時接受的,明明幾日前還陪同自己一同玩耍的阿姊,怎會在短短數日之間因病暴斃!


    “我為皇姐恢複身份可好,諜司如今已是瀕臨遣散,許多暗衛連坐的陳年舊案亦得以沉冤昭雪,皇姐你……”


    顧泠朝緩緩自手上褪下那枚陽燧鳥紋式的白玉扳指輕放在傅珵眼前,與此同時孟清禾跟著也自袖中拿出了那枚嘲風雕紋的玉扳指。


    “父皇當時給了我兩條路,一是前往外邦和親以保我大燕邊陲永寧,另一條便是入諜司做他在暗影中的利刃,殿下,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


    傅珵啞然,不解其意,他對懷帝在皇城內暗中培養諜司一事一無所知。直至最近,謝殊以端王的名義托了數十樁陳年舊案在大理寺重審,他得空閱覽了相關文書,這才得以了解到其中原委。


    “難道皇弟就願一輩子這樣做謝家與容家的傀儡?卑微如六皇子傅翊,尚且有骨氣在龍椅上與謝氏一族爭上一爭,因何到了你這裏,倒是將一切變得極為順理成章起來了。”


    綾華單手支頤輕湊到顧泠朝的香肩上,眸光輕怠的望向傅珵譏諷道。


    “懷淑姐姐是為了護我才選了入諜司這條路的,天家的女兒從來都是身不由己,皇弟你自出身起便是眾星捧月,又哪裏知曉什麽世間疾苦。”


    純良與軟懦一貫並蒂而生,傅珵的皇位既得益於謝家,那今後外戚勢大、幹預朝政亦不可避免,大燕的天下姓傅,龍椅上坐的是一個手握生殺權柄的人,而非是一個優柔寡斷,受人扶植的傀儡。


    “原來皇姐們在心中竟是這樣看待本王的,我自問始終不曾生過害人之心,倒是皇姐皇弟們,各個手染鮮血,本是同根生,奈何手足相殘?”


    傅珵目光微邈看向親姐綾華的方向正色質問著,他永遠都是這樣一派溫潤如玉的模樣,即便內心怒意到了極點,都會以一種自洽的方式瓦解那份戾氣。


    作為萬眾敬仰的太子,他從小不食人間煙火,不懂得為了攀附權勢,那些人可以低微到何種地步,不懂那些戴罪之身為了在禦前討一條活路,又何以卑劣到何種喪心病狂的程度。


    “在高位者,不懂一文錢逼死英雄的痛,這才是最可怕的。”


    孟清禾這時微微湊近謝殊身側,以隻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在男人耳邊廝磨道。


    像謝殊這般不擇手段從塵埃裏走出來的人,又豈會看不懂如此淺顯的道理。他自幼聰慧過人,人情冷暖於他而言多是逢場作戲居多,一朝得了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諸多清名加身,會使人愈發看不清他骨子裏原本的樣子。


    八仙桌中央銅鍋裏的湯汁在這幾句話的功夫下將沸未沸,不多久,便完全的沸開了。


    騰騰熱氣倏爾充斥了冷寂的正堂,孟清禾夾了一筷切得極薄的羊肉放入濃湯中。傅珵凝著那在湯水中浮沉翻滾的幾塊鮮豔嫩紅漸變成柔和的粉色,思緒飄出遙遠。


    孟清禾擔心煮老了影響口感,匆忙拿起謝殊身前的瓷碟,匆忙將羊肉撈起,又按照他平日的喜好,拿起小銀勺去鄰桌調好了蘸料,將那肉塊周身塗滿味料後,放在唇邊輕吹了兩下,散了些熱氣,這才遞到謝殊跟前來。


    “夫君近來操勞,趁著年節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清風朗月的公子偏愛肉食,這是隻有孟清禾私底下才曉得小秘密。因著謝殊從不在人前展示喜厭,致使眾多想要投其所好的官員時常弄巧成拙的鬧出笑話,不得不臨場铩羽而歸。


    謝殊就著孟清禾遞出的銀箸將羊肉送入口中,倒是鮮嫩的恰到好處,隻微微有些燙口。


    傅珵三人坐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方才幾人間的不虞霎時被震驚消散。綾華不動聲色的幹咳了兩聲,顧泠朝垂頭小口吃著掰開一半的蜜桔,各自心下皆有一番難以平複的驚撼。


    “本王以為清硯會嫌這東西膻味過重的……”


    他話到口邊就被綾華一個眼神止了去,顧泠朝也不免連連朝這個不大會看氛圍的弟弟用力使了一個極大的眼色。


    經此一番,綾華亦敏銳的覺察到,他們幾人自幼呆在皇城,雖不說是朝夕相處,但每日總會打上照麵閑聊搭上幾句場麵話,彼此熟悉應是不難的。


    可偏偏謝殊的脾氣秉性,甚至是喜好厭惡一類,他們竟是想當然的一概不知,就連作為伴讀而朝夕相處在傅珵身側,皇弟對他亦未曾有過幾分真正的了解。


    方才夫妻間的溫存恍若曇花一現,銅鍋裏的食材的香氣逐漸彌漫開來,氤氳了眾人的視線,待這陣騰騰的熱氣散開,周圍又恢複到了最初的靜謐。


    孟清禾淺飲了一口杯中的果釀,小軒窗外一彎弦月高懸,她頓了頓,終是將那枚嘲風紋的扳指順著桌緣輕推到了綾華跟前,目光清明的看向謝殊,開口道:


    “謝殊,這便是我與阿弟最後一番壓下的注碼!”


    作者有話說:


    女主站在綾華這邊了~~


    第74章 、相對


    謝殊心下一頓, 繼而緘默許久,麵上照舊波瀾不驚的舉杯向綾華道賀。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也不知她因何忽然倒戈相向。


    “瑜娘, 這便是你思慮後給我的答複麽?”


    前一刻的郎情妾意倏爾消散,接踵而至的是下一瞬的兩相對立。


    自黑羽令到了謝殊手裏後,傅翊那邊形勢急轉直下,孟清禾亦是被軟禁謝府嚴加看管起來。而今謝太後已然看過懷帝遺詔, 更是不可能無動於衷, 放任皇位落在其他人手上, 徒增威脅。


    “謝大人此言差矣, 阿瑜本就是烈性女子,樊籠困不住她, 大人又何必強人所難。”


    綾華含笑接下謝殊敬過來的薄酒, 眸光誌在必得的在傅珵身上逡巡掃視了一圈兒, 麵露輕蔑之色。


    “是麽?那殿下定然不知粉肌嫩骨, 繾綣入味,男歡女愛非在一方,瑜娘你會離開我麽?”


    男人壓下眸底餘波,心頭原本的點點在意霎時化作一汪清泉,指腹的薄繭摩挲在她的腕間,在眾人看不見的一隅, 冷白修長指節上的力道驚人。


    謝殊篤定以孟清禾對自己的病態執著, 縱然選擇站在綾華那方, 定不會放任自己在她視線之外亦或是完全棄傅翊於不顧。


    麵對男人外表下春風拂麵、不痛不癢的質問, 孟清禾同樣回以淡淡一笑, 這男人城府太深, 這般放任下去已然脫離掌控, 權欲熏心、欲海難填,他與容景衍皆是一丘之貉。


    “自是不會的,妾身是清硯的妻,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她眉眼盈盈含笑,底下素指輕挑用了一個巧勁,轉而反扣住男人的手,輕折入香袖中。


    “瑜娘甚是懂我,還請殿下就此收手,太後定然不願見你如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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