攏枝蹙眉低頭上前追趕了兩步,待看清楚來人,兩道秀眉立刻蹙了蹙,嫌棄之情溢於言表,卻也隻能佯裝朝著小梅發泄道:


    “果然是個沒心肝的蠢物,忘了是誰撿你們回來了,就撿著光鮮巴結的畜生,白瞎了我們主子對你費下的心力。”


    謝殊俯身抱起小梅輕撫了兩下,又將其放了下去,聽著攏枝言辭中暗搓搓的指桑罵槐,不由苦笑,這丫頭向來是個忠心為主的,頗得孟清禾信任。


    “瑜娘歇下了麽?”


    “不曾,不過我家主子留了話的,謝殊與狗不得入內!”


    攏枝趾高氣昂的雙臂環抱,心底積怨已久,終於能趁著此刻一吐為快!


    謝殊麵上依舊不動聲色,隻淺顯的笑了一笑,對她明晃晃的侮辱言辭並不大在意的樣子。


    “你家主子要是能說出這番話來,反倒好了。”


    不明所以奇怪的打量了男人一眼,攏枝心底隱隱有些後怕,謝殊他不對勁!


    “叫他進來,我也有話要問。”


    正在兩人對峙其間,槅門內傳來極輕細的一道女聲,屋內隱約可以瞧見一星半點的火光,隨著謝殊的進入,眼前還有黑煙冒出,孟清禾似乎在燒著什麽東西。


    攏枝不情不願的移開身子給他讓道兒,槅門一開一關,又阻隔了她的視線。


    “瑜娘,你在做什麽?”


    謝殊入目即見銅盆內燃起的一簇火苗,火舌卷著白色的宣紙,將最後一角燃燒殆盡。孟清禾身前的案台上,斜擺著一個做工極其精巧的繁花鏤枝玉匣,匣內層層疊疊擺滿了墨筆鐫描的小像。


    孟清禾見這一落焚的差不多了,素手又自其中拿過一疊小像丟入火中,即將燃盡的火焰再度死灰複燃。


    他這回看清了畫中的人是誰,盡管年紀有所不一,但其中的眉宇輪廓卻與自己如出一轍。


    “你是從何時開始……畫的!”


    謝殊側方擺了一麵銅鏡,無意中映照到他此刻的麵容,比之火舌再度吞沒的小像,要高大、成熟、老沉得多。


    “自是從母親被幽禁在元和殿那時起,清硯,我平日裏閑暇時也會畫的,初入諜司那會兒,林鳶與我同住,她問我值得麽,我那時信誓旦旦的同她說,值得的。”


    孟清禾的語氣出奇的平靜,像是在訴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倏爾,她語調一轉,尾音立時加重了幾分:


    “可是現在,我覺得不值的了,清硯你說我該怎麽辦?”


    話畢,她又從匣中取了一疊,正要放下,倏爾卻被男人一把奪了過去,謝殊心底有一股說不出的慌亂感,他手足無措的想要將那疊宣紙塞回去,可動作愈急,便越不似往日沉穩。


    最終,即便孟清禾自始至終一動不動的冷眼旁觀他的所作所為,‘哐當’一聲,原本放置在案上的繁花鏤枝玉匣,完全反倒在地,剩餘的小像撒了一地。


    “你看,有些事命中注定就是如此,強求不得的。以前是我蠢鈍,總想著你束縛改變你就會好的,現下我也得到教訓了。”


    皓齒星眸沾染上別樣的清透警醒,孟清禾第一次看到男人慌張的去撿滿屋飄散的宣紙,那上麵的公子豐神俊秀、卓爾不凡,從眉眼不曾長開的稚嫩到芝蘭玉樹、身姿頎長的世家公子,每一幅都曾是她眼中的全部。


    “阿瑜,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謝殊難以置信的艱澀開口,昔日被自己忽視已久的關竅驟然打開,裏頭抑製的情愫如潮水般洶來,壓的他近乎喘不過氣起來。


    到底是哪一步錯了,哪裏出了岔子,他一壁彎腰一張張撿起地上的小像,腦海中一壁不斷閃過曾經孟清禾呆在他身邊的畫麵。


    那是他過往無數個黑暗的日日夜夜中唯一的光亮,決不能在此刻熄滅。


    清眸流盼間,謝殊的手已然伸向了燃燒過半的銅盆,屋內的焦灼味極重,月白色的袍角早早的染上焦灰,他卻毫不在意的拚命想要抓住,彼此之間少有的真實。


    孟清禾澄澈的雙目中透過一絲寒意,趁其不備抬手重重朝著他的另一隻手腕上擊打了下,原先拾起的小像盡數重新落入了火盆中。


    “謝大人難道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不想再與你有任何的瓜葛糾纏。”


    朱唇輕啟,她攏了攏垂下的衣袖,目光冷淡的在男人身上睨了一眼,又緩緩移開,像是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陌生人。


    謝殊骨節分明的手頓在空中,哪怕被火焰灼傷仍未移動半分。他像是再不能感受到疼痛一般,伏下身子半跪在孟清禾麵前。


    很久之前的那天,親妹骸骨在京郊埋下那刻的疼痛複而席卷上心頭,那是他曾經最疼的一天,在那之後,謝殊無比憎惡自己的弱小,他開始變得心如鐵石,逐漸失去與外界相關的所有溫度。


    可這一次,隻要看到孟清禾清醒無波的眼神,他的胸口就止不住的開始裂痛,那是一種比很久之前更撕心裂肺且無法靠忍耐的挨過去苦楚。


    繁花鏤枝玉匣四分五裂的掉在地上,鑲嵌其中的精巧玉石因磕到桌緣而四分五裂,醜陋的裂紋甚至布滿整個匣身。一下就從一件難尋可貴珍品寶匣,變得一文不值。


    “瑜娘,你既喜歡鐫畫小像,我便一直在你身側,叫你畫好不好?”


    謝殊紅著眼,踉蹌起身自筆架上拿了一支細毫,跌跌撞撞的來到孟清禾麵前,強拉過她的手就要往裏頭塞。


    孟清禾用力甩過他的手,將那隻翠木細毫丟擲出去老遠,冷冷地瞥了謝殊一眼,便毫不留戀的起身,踏出了南苑的大門。


    第96章 、無門


    “阿兄, 我想回利州,兆京的冬天太冷了些……”


    男人恍惚間從榻上驚坐起,厚褥難抵心底涔出的寒冷, 他已經許久不曾夢到過妹妹了。


    一旁燈台上的燭火或明或滅,謝殊半倚在書齋的迎枕上,大掌搭覆在眉眼間,疲憊難掩。


    夜裏福順公公來過一趟, 將謝太後的意思委婉的向他轉述了一遍。端王眼下這副瘋魔的樣子, 是完全沒可能繼承大統的, 國不可一日無主, 太後終是對綾華做出了妥協。


    但讓步卻並非意味著任她為所欲為,另有一道懿旨下來封謝殊為攝政王, 這也是太後能為謝家做的最後一點庇護。


    謝殊凝神望著書案上的懿旨多時, 眸色晦暗不定, 轉而望向外頭微亮的天光, 內心湧起一陣複雜。


    孟清禾昨夜在南苑動靜鬧的很大,她不欲見到謝殊,索性將自己關在寢閣裏,隻留了攏枝一人在外值守。


    煩躁的睨了眼殘破不堪的繁花鏤枝玉匣,裏頭空空如也,謝殊起身, 指腹劃過鏤花碧玉的裂痕, 當真再難以修複了麽?


    金烏東出, 霞光照雲。


    孟清禾坐在妝奩前一宿都未曾合眼, 她麵色慘白, 眼底浮起一片淡淡的青黛, 銅鏡上映出的嬌顏愈發憔悴失色。


    一切都太晚了, 遲來的深情,又算得上什麽?


    芊芊素手撫過雲鬢,拾起匣中的一根朱釵銀蘇簪入發中,又執起豪筆細細在眉心描摹出翠鈿。


    “攏枝去備車,我要進宮。”


    在門外立了一夜的丫鬟婆子聽見裏頭的響動,忙入內侍候主子更衣。她們都是極有眼色的府邸老仆,十分懂的見風使舵,媚主求榮。


    前些日子還在背後嚼人舌根,說大人待少夫人冷淡,搬去了東廂書齋好一段時日,昨個兒這陣仗一下來,鬆散懈怠的婆子們又紛紛調轉風向,對這位正妻上起心來。


    孟清禾將這幫老仆的諸般行事看在眼底,任由她們悉心打理著綾羅衣帶,撫平華服上的折痕。


    “你們這幫婆子好生有眼色,見謝殊拘禁我家主子那會兒,心裏盤算的門清,對南苑的人視若無睹,現在上趕著巴結,到底算是怎麽個事兒!”


    攏枝立在一旁雙手叉腰,毫不避諱的嗬斥道,索性昨晚她們和謝殊鬧開了,也不需要再替他守著什麽勞什子的體麵。


    窕枝一腳剛踏入屋內,就聽得攏枝聒噪的嚷嚷聲,她照著謝殊的吩咐來孟清禾跟前伺候,方一進門,就看到她們似乎準備出去。


    “主子這是要前往何處去?”


    “呸,誰是你主子,窕枝姐姐莫不是腳底打滑,走錯了方向?”


    攏枝抿唇扁了扁嘴,來到孟清禾身側,偏過頭強著不去看她。


    “不妨事,窕枝你隨我們一同入宮去綾華殿裏,聽聞她搬回皇城了,既得償所願總需要有人提前去恭賀一番的。”


    孟清禾眉眼平和,周身柔意明顯,若非不久前親眼看到她不留絲毫情麵的將謝大人從屋內趕了出來,婆子們簡直要開始懷疑昨夜看到的是不是幻象。


    窕枝立在一旁低聲應是,陸家已然昭雪,但她自知對不住沈堯安與孟清禾,畢竟他們之間橫著一條傅翊的命,是跨不過去的天塹。


    不過短短一日工夫,皇城門口原先的守備已被全數換去,綾華的私兵重重圍守著玄門關口,池家的將領皆身著輕甲短劍,對進出皇城的人一一盤查的十分仔細。


    窕枝駕車靠近關口,自腰間取下一塊令牌高舉示意,守門的甲士旋即收戈放行,孟清禾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的來到了綾華跟前。


    對於重回皇城這件事,在外數年期間她都是誌在必得,如今傅曜之亂平定反倒平白無故的給她了一個天賜良機。


    今日綾華宮中的來客並不止孟清禾一人,偌大的正殿內,來往頻繁的宦侍正悉心招待著客座上的貴客。


    孟清禾一踏入殿內,看見那張熟悉的麵孔,眉宇不由輕輕蹙起,她本能的想要另尋一處席位離得遠遠坐下,可還未轉身,就被謝殊張口喚住了。


    “瑜娘,我以為你今日不會進宮的。”


    謝殊徐徐起身,不顧一旁攏枝齜牙咧嘴翻到天際的白眼,來到孟清禾身側,硬是攬著她入了自己身側的眷席。


    眾目睽睽之下,兩人又有夫妻之名,即便自己心底不待見,孟清禾依舊是給了謝殊這個麵子。


    宮女又上前新添了杯盞玉箸,複又照規矩將兩人杯中的佳釀重新斟滿。


    “是了,若早知道夫君你在,我定不會白白折騰自己白走這一遭,敗了心情。”


    孟清禾折過頭去,並不給他好臉色,順勢將來賓們的樣貌、名諱、官職暗自在心底一一記下。


    沒想到竟意外的看見了坐在數丈之外容景衍,他今日亦是低調的很,遠遠坐在不起眼的一角,與平日裏霸道獨斷的作風大相徑庭。


    容景衍眉宇間的不耐呼之欲出,想要趁此機會過去攀附結交的小吏,都被其周身生人勿進的陰鬱氣質嚇得徹底打消了念頭。


    “倒是難得見他形單影隻,沒有帶人在身旁隨侍的。”


    謝殊順著孟清禾眸光的方向看去,心知綾華是借著平定璟王叛亂的‘賞賜’名義,變相將他拘禁在宮中,不會危及其性命,隻折煞了一番沉煜的心氣,但終歸放在麵子上是不大好看的。


    “若非泠朝在內廷,他又哪裏會這般心甘情願的留下。”


    孟清禾冷笑,綾華根本動不了容景衍分毫,他放在城外的重兵皆是北疆帶來的心腹,這些虎狼之將,驍勇善戰、野性難馴,且隻聽容景衍一人的命令。


    “瑜娘誤會了,非是如此,沉煜為防不測,留了另一半兵符在我這裏,他背負了太多,不是常人能夠想象的到。”


    男人一反常態極有耐心的同她解釋著,可孟清禾半支頤半飲著杯中佳釀,對他所言全然不甚在意。


    她蔥白的指尖抵著杯緣摩挲了片刻,又百無聊賴的撚了顆紅提放入口中細嚼,大殿中另一偏隅坐著一行唱戲的男伶,他們唇厚齒白、膚白貌美,抹了白麵水袖一舞,個個美的賽過天仙下凡。


    孟清禾倏爾來了興致,都說綾華殿下豢養的麵首皆非凡品,如今更是堂而皇之的將這些下九流的戲子帶到宮裏賞玩,行為之大膽倒也頗為新奇。


    “八方諸侯今早聯合起來給本宮下了一道檄文,帝姬亂政,闔當誅之。諸位覺著何如?”


    綾華身著黃袍坐於最上首,十二流旒垂在額前,不怒自威。


    沈堯安如往常一般立在新帝身後,自懷帝到傅翊再到綾華女帝,恍若變得一直都是龍椅上的人,而非是他禦前大監。


    “臣大膽懇請女帝陛下早日繼承大統,以平悠悠眾口。”


    池靖安上前下跪奏請,行的便是對待皇帝俯首稱臣的禮遇。


    私下宴請朝中要員乃是死罪,但綾華身份特殊,加之謝太後又默許了她的行為,今日前來赴宴的一眾官員之中,竟無一人膽敢提出異議。


    謝殊垂眸不語,在他自顧飲完麵前的一杯薄酒,杯盞落案發出一聲輕響之後,一眾臣子這才順著池靖安的動作,跪在地上高呼‘吾皇萬歲’。


    孟清禾不動聲色的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這天下到底姓傅還是姓謝一目了然。


    在場官員除了容景衍和謝殊之外皆跪伏在地,這樣的臣服令綾華很是滿意,她姑且還需借著謝殊這位‘攝政王’替她攘內安外,這一跪姑且向後延一段時日亦是無妨。


    曹侍郎的夫人今日也在受邀之列,她攜著幼子與寧遠侯府的馮氏靠的很近,兩人更是時不時耳語一番,看起來頗為熟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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