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長頸鹿奔跑


    在樊尚鎮動物園內,帕洛馬爾先生滯留在長頸鹿館的欄杆外麵。大長頸鹿時時帶領小長頸鹿奔跑,一直跑到欄杆附近,再向後轉重新疾步奔馳,往返兩三趟後才停歇一下。帕洛馬爾先生毫不厭煩地觀察長頸鹿的奔跑,對它們那不諧調的奔跑動作著了迷。他無法確定,長頸鹿的奔跑姿態屬奔馳呢,還是屬小跑,因為它們前腿的步伐與後腿的步伐差異很大。前腿無精打采地向胸前拱起再伸向地麵,仿佛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應該如何彎曲各個關節。後腿短而僵硬,跳躍著並有點趔趄地在後麵跟隨,仿佛是用木頭製作的,是副拐杖,一瘸一拐的,像是不正經跑,故意出洋相。脖頸呢,像起重機的臂,向前伸著,一上一下地擺動。腿的運動與脖頸的運動之間似乎找不出任何關係。還有背部的起伏,當然這也是脖頸的運動,脖頸像根杠杆,帶動脊椎骨運動。


    長頸鹿好像這樣一部機械:雖然它是用各種機器的零件拚湊而成的,但運轉非常正常。由於不斷觀察長頸鹿奔跑,帕洛馬爾先生終於發現,在它們那嘈雜的腳步聲中存在著一種複雜的和諧,在它們肢體外表上的不協調之中存在著一種內在的協調,在它們那不優美的動作之中存在著一種自然的美。使這些不和諧的東西統一起來的因素,就是它皮毛上的斑塊,那些雖不規則卻均勻分布在身軀上的斑塊,那些輪廓清晰、似圓非圓的斑塊。這些斑塊與長頸鹿奔跑時的動作非常協調,仿佛真實而準確地繪出了該動物奔跑動作的分解圖。也許不能隻看到這些斑塊,還應該看到它那張深色皮毛上的一條條淺色條紋(它們呈菱形向全身放射),因為正是它毛皮上著色的不一致性決定了它奔跑時動作的不協調性。


    帕洛馬爾先生的小女兒看長頸鹿早已看厭倦了,這時抓著他的手把他拉向企鵝館。帕洛馬爾先生討厭企鵝,很勉強地跟隨著女兒走向企鵝館,心裏一邊還盤問著,為什麽他對長頸鹿如此感興趣呢。也許是因為他周圍的世界就是這樣不協調,他常常希望在這不協調的世界上找到某些和諧的圖案,找到某種不變的常數;也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頭腦就像這樣雜亂無章,仿佛腦海裏各種思緒互不相幹,越來越難以找到一種能使自己的思想處於和諧狀態的模式。


    2、白猩猩


    巴塞羅納動物園裏有隻世界上惟一的白猩猩,赤道非洲大猩猩。帕洛馬爾先生在白猩猩館外麵的人群中擁擠前進。在寫有“白雪”(白猩猩的名字叫白雪)的玻璃牆的後邊,有一堆肉和白色的毛,那便是白猩猩坐在牆邊曬太陽。它那似人的麵孔呈桃紅色,滿布皺紋;它那光滑的胸部也呈桃紅色,酷似白種人的胸脯;它的麵龐寬大,表情憂鬱,時不時地轉向玻璃牆外與它僅有一米之隔的觀眾;它的目光充滿悲傷、忍耐與無聊,充分表達了它聽天由命、安於現狀的心情。它是世界上惟一的白猩猩,但並非出於它自己的意願與喜好。它忍辱負重扮演著這個獨特的角色,並以自己那笨重而醒目的身軀占據著這裏的時空。


    玻璃牆的那邊圍有一圈柵欄,柵欄外麵還有高大的圍牆。這裏像是監獄裏的院子,實際上是白猩猩的籠子或曰住所的庭院。在白猩猩欄內有一棵光禿禿的樹和一個鐵製的肋木,再往那邊,在小院內,有隻黑色的母猩猩,懷抱一隻黑色的小猩猩。“白雪”的毛色是不遺傳的,因此它仍然是這些猩猩中惟一長著白毛的猩猩。


    白猩猩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這使帕洛馬爾先生想起那些年代非常久遠的古跡,諸如大山、金字塔。這個猩猩實際上還很年輕,隻是因為它那桃紅色的麵頰與周圍的白毛形成強烈的反差,尤其是因為眼睛四周的皺紋,才使它外表上像個令人尊敬的老者。在其他方麵,“白雪”比起其他人類祖先來更不像人:人臉長鼻孔的地方它卻長著兩個深洞;它的雙手長滿了毛,也(應該說)不夠靈巧;它的胳臂過長且僵硬,更似動物的蹄爪,因此白猩猩行走時猶如四足動物,還把這雙手臂放到地上當足用。


    “白雪”現在用這雙代足的手把汽車輪胎緊緊抱在胸前,長時間地抱著它不放。它把這個輪胎當作什麽呢?當作玩具?當作自己崇拜的神物?當作護身符?帕洛馬爾先生覺得他完全理解白猩猩,理解它在這個萬物都轉瞬即逝的世界上需要抱住一件物品,以平抑這種孤獨的處境給它帶來的不安。因為它毛色獨特,它的配偶、子女和動物園的觀眾都把它當作活的玩物,這也使它非常憂慮,它需要抓住一件物品以緩解它的憂慮。


    母猩猩也有一個汽車輪胎,但它把這個輪胎當作一個用具,因此它與輪胎之間不存在問題,並與之建立起一種實用關係:它把輪胎當作軟椅,坐在上麵曬太陽並為小猩猩捉虱子。“白雪”與輪胎的關係呢,是一種所有關係,表現出某種情感並具有某種象征性。這種關係可為它開拓一條小徑,使它像人類那樣尋找擺脫生活中苦惱的出路,例如把自己也視為物,把世界變成符號的集合並在各種符號中認識自己。在漫長而黑暗的生物進化之夜中,人類文明的第一束曙光就是這樣出現的。白猩猩要模仿人類這樣做,手上隻有一個汽車輪胎。這個人類生產的製成品,對白猩猩來說是毫不相幹的,它不具備任何象征性,也沒有任何意義,是個抽象物。即使白猩猩對它加以認真思考,也不可能從中悟出許多東西。但是,有什麽能比這樣一個環狀的空心物體更能盛裝各式各樣的意義呢?也許白猩猩在思想上如把自己等同於這個輪胎,便可能走到沉默不語的盡頭,發現語言的源泉,並在它的各種想法與那些決定它的生活方式卻未曾用語言表達然而是顯而易見的各種事件之間建立起廣泛的聯係……


    帕洛馬爾先生走出動物園後,頭腦裏還不能忘掉白猩猩的形象。他試圖與路上遇到的人談論白猩猩,卻沒有人願意聽他講述。這天夜裏,不論是他長時間不能入睡的時候,還是他短時昏沉的時候,白猩猩的形象總在他的眼前。他心裏想:“白猩猩有個摸得著看得見的輪胎,我呢,我有這個白猩猩的形象。它以輪胎為支點,進行一場沒有語詞的胡言亂語。我們大家手中都旋轉著一個舊的空心輪胎,並想借此找到語詞本身並未表達的最終含義。”


    3、有鱗目


    帕洛馬爾先生很想弄明白,為什麽鬣蜥特別吸引他。在巴黎時他經常去植物園內的爬行動物館參觀,沒有一次讓他感到失望。他非常清楚,鬣蜥的外表非常奇特,可謂獨一無二。但他覺得除此之外它們身上還有點什麽東西吸引著他,卻說不清那是什麽東西。


    鬣蜥的皮膚呈綠色,上麵布滿細小的鱗片。它身上這種帶鱗片的皮膚何其多矣,頸項上、腳趾上多得都打了褶,起了包,或出現了皺紋。皮膚猶如衣服,本應緊緊貼在身上,可它這件衣服卻到處向下耷拉著。它的脊背上長著一條齒狀脊冠,一直延伸到尾巴上。它的尾巴呈墨綠色,越往長裏去,顏色越淺,最後變成深淺相間的一圈圈圓環:墨綠色的環與淺綠色的環。它的臉上長著綠色的鱗片,眼睛能張能闔。這雙“進化的”眼睛有視力、注意力和眼神,仿佛在訴說,在它那龍一般的外表下麵隱藏著另外一個生命,一個我們比較常見而且熟悉的不那麽奇怪的動物……


    另外,它的下頜下麵也長有刺狀的肉冠;頸項上長有兩個白色的圓板,仿佛聲響接受器,上麵還有許多元器件、裝飾物和抗震墊。它身上真可謂集動物王國乃至其他王國的各種形狀之大成。一個動物身上長著這麽多東西有什麽用處呢?難道是為了掩蓋隱藏在它體內窺視我們的什麽人嗎?


    它前掌上的五趾如果不是長在它那肌肉發達、造型優美的前腿上,人們還以為那是爪而不是趾呢。它的後掌則不然,又長又軟,五趾如同植物的幼芽。但是,從整體來說,從它那溫馴與遲緩的性格來說,它給人的印象卻是力量。


    帕洛馬爾先生首先觀看了小鬣蜥,它們十來個擠成一堆,你壓著我,我壓著你,並不停地活動腿腳,變換相互位置或伸直自己的身軀。現在他站在大鬣蜥的玻璃籠子前,這個大鬣蜥的綠色皮膚亮光閃閃,腮邊有個紅銅色的斑點,臉邊長著冠狀的胡須,眼睛睜著,眼珠呈黑色。之後他又看了熱帶草原巨蜥,它伏身於與它皮膚同色的細沙之中;還有樹棲蜥,它的皮膚黑中透黃,宛如大鱷魚;還有非洲巨蜥,它身上猶如野獸長毛、樹木長葉那樣,長了厚厚一層灰色尖鱗片。非洲巨蜥首尾相接蜷縮成一團,仿佛它要集中注意力於自身,不理睬外部世界。還有一隻烏龜,它的背甲綠中泛灰,腹部呈白色,潛伏在透明水槽內。看上去它的身軀很柔軟,好像很肥;它那尖腦袋伸在背甲外麵,仿佛身上穿著一件高領衫。


    人們能夠想像到的奇形怪狀,爬蟲館內可謂應有盡有。在這裏,動物、植物和岩石仿佛在互通有無,用它們的鱗、刺和甲殼進行交換。在數不勝數的奇異結合之中,僅有少數(也許是最難以令人置信的)幾種結合抵禦了各種毀滅、混雜和重新組合的衝擊,最後固定下來。這些數量有限的組合,相互隔絕,自成一個世界,正如動物園內分裝它們的玻璃籠子一樣。它們都有自己的怪異之處、優美之處和生存方式,但又共同構成了一個目,為人們承認的統一的目。巴黎植物園蜥蜴館的玻璃籠子都有燈光照明,蜥蜴們懶洋洋地棲息在從它們原產地森林或沙漠中運來的樹木、岩石與沙石之間。這種做法雖然是人類意識的反光,是自然之謎及其秘密法則的外部表現,但它還是體現了自然界存在著的這個目。


    難道說,那暗中吸引帕洛馬爾先生的是這種外部環境而不是爬行動物本身?這裏的空氣像一塊海綿,柔軟而潮濕;一股刺鼻的惡臭令人屏息;這裏的光線明暗兼有,明的地方如白晝,暗的地方如黑夜。誰要探頭望望人類之外的世界,難道就該得到這些感受嗎?玻璃籠子之中有人類出現之前的世界,亦有人類出現之後的世界,表明人類世界既非永恒的世界,亦非惟一的世界。帕洛馬爾先生參觀這些關著蟒蛇、王蛇、竹林響尾蛇和百慕大的樹蛇等爬行動物的籠子,就是為了親自體驗一下這個道理嗎?


    人類之外尚有許多世界。這裏每個玻璃籠子都是一種世界的縮影,一種也許根本沒有存在過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一個幾立方米的空間,靠人工的方法維持著那裏的溫度與濕度。這就是說,這裏每件遠古動物的樣品都是靠人工的方法維持著生命,仿佛它們是我們頭腦虛構的動物,是我們想像的產物,是我們語言的構造,是一篇荒謬的推斷,企圖證實隻有我們這個世界才是惟一真實的世界……


    帕洛馬爾先生突然感到必須從爬蟲館裏走出去,仿佛這裏的氣味現在變得難以令人忍受。若要出去,他得首先穿過鱷魚館。鱷魚館裏建有一排相互隔開的池子,池內幹燥的地方躺著一條條或一對對鱷魚。它們的皮膚灰暗、粗糙,趴在那裏還令人望而生畏。它們那殘酷的臉、冰涼的腹和寬大的尾都緊緊貼在地麵上,好像都在睡覺,就連那些睜著眼睛的也仿佛在睡覺;也許是它們被驚擾得不能人睡,就連那些閉著眼睛的也不能人睡。這些鱷魚之中時不時總有一隻慢慢晃動一下身子,微微抬起短足,爬到池子邊,平平躍入水中,掀起一陣波浪,然後浮在水中間,和剛剛在岸上一樣仍然一動不動。它們這樣不愛活動,是無限耐心呢?還是無限失望?它們正等待什麽呢?還是不再等待什麽了?它們怎麽看待時間呢?它們不計較個人壽命長短,隻考慮它們那個種屬的生存時間嗎?它們隻考慮大陸漂移、地殼冷卻所需用的時間即地質學上的代呢?還是考慮太陽的光線慢慢減弱所需的時間?這種超越我們經驗的關於時間的思考,我們是無法進行的。帕洛馬爾先生急匆匆走出爬蟲館。這裏隻能每隔一定時間來一次,而且隻能走馬觀花匆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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