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口吻居高臨下,當真拿陸微當街邊賣藝的人了。


    沈薔聽說陸微所擅長之事,在內心默默放棄了推她下塘讓花匠來搭救的計劃, 雖然還未親見陸微動手, 但祖傳的劍法, 加上她自信的神情, 想來劍術不差,她頓時覺得自己的計劃過於魯莽了。


    陸微正欲開口拒絕,忽聽得外麵有人朗聲反駁:“母親當微兒是什麽?她習武隻為強身健體保護自己,又不是為著給誰表演?母親若是寂寞了,不如兒子去外麵請一幫戲班子來給母親解悶。”


    說話的功夫,沈肇從外麵大踏步走了進來。


    他是聽袁秩提起,沈薔請客的日子就定在今日,早牢牢記在心間,故而去大理寺點了個卯便來為陸微撐腰,生怕她在沈府受委屈。


    誰知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


    閣老夫人聽到沈肇的聲音便氣得要死,暗罵哪個耳報神傳消息給兒子,她向來冷情的兒子竟然會為陸微出頭。


    楚夫人原本很是看好沈肇,也抱著與閣老府結親的心思,帶著女兒上門來作客,誰知卻撞見沈肇為陸微撐腰,頓時麵色難看起來。


    沈薔帶來的一眾小姑娘們,連同楚五姑娘皆被沈肇的出現給驚到了,誰想沈肇進來之後,似乎強抑著怒意,道:“母親這裏既有客人,不如讓微兒跟薔兒她們去外麵玩吧。”


    閣老夫人麵上已經染上寒意,雖然這些年屢次在兒子麵前受挫,與他的爭執中從來就沒贏過,但為人父母總存著一種癡念,覺得孩子小時候受的委屈過去便過去了,早該翻篇了,長大之後便該聽從父母的話。


    上次沒聽,不代表這次不聽,說不得瞧在客人麵上,總要給她這個母親一個薄麵吧?


    閣老夫人有心要當著眾人的麵折辱陸微,便死不肯放人:“你這孩子沒事不去忙公務,跑來裹什麽亂呐?在坐的姑娘們先前送了作的畫過來,唯獨陸姑娘大字不識一個,既吟不了詩也不會畫,難得她自小練武,給咱們大家表演一下怎麽了?”


    更有康氏唯恐天下不亂,也一個勁兒攛掇:“三弟也是,咱們後院女眷的事兒,你一個大男人跑來攪什麽啊?”


    她心中厭惡陸微,更盼著她大大丟個醜,在座的除了繼婆母,還有楚夫人與安夫人,隻要這兩位夫人或者沈薔請來的賀羅兩位姑娘出去宣揚一番,陸微便要成為京裏的笑柄。


    試問,誰家高門貴女大字不識,還在別人家上門作客的時候表演功夫?


    她是上門作客還是賣藝來了?


    “微兒幾時不識字了?”沈肇見不得陸微受委屈:“她不過謙虛而已,你們便當了真。大嫂也不必趕我走,隻要微兒在這裏,我還真就不走了。”


    楚夫人麵色已經不好看起來,甚至猜出了沈肇對陸微的感情不一般,否則從未聽過沈肇在外有緋聞,怎的碰上陸安之的閨女便不顧男女大防執意要為她撐腰。


    陸微沒想到沈肇當著閣老夫人的麵非要為自己出頭,眼見得他們母子之間都要鬧僵了,連忙去推他:“沈大人,你趕緊忙去吧,我這裏沒事兒。”


    沈肇不肯動,還瞪了她一眼:“你難道瞧不出來她們的意圖?”


    陸微從小就聰慧,他不相信她看不出來沈府眾人的不懷好意。


    “你別管了,趕緊走吧!”


    陸微最怕沈肇為了自己跟閣老夫人鬧翻,出門作客結果讓主家母子反目,這算怎麽回事呢?


    當著眾人的麵兒,沈肇犯了倔脾氣,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紅著眼眶道:“憑什麽?她們憑什麽折辱你?”


    折辱他不要緊,反正他早已經習慣了自己在府裏的地位,但陸微不行,那是他從小發誓要保護的人。


    陸微見他氣得脖子上青筋都鼓了起來,而閣老夫人的麵色也好不到哪裏去,指著他們兩個,臉色都變了:“肇兒,你放開她,拉拉扯扯成什麽樣子?”


    再鬧下去,沈府與楚府的親事就別再想了。


    誰想沈肇卻打定了主意要跟她作對似的,偏死拽著陸微不肯鬆開,就連陸微也說不動他,最後無奈祭出殺手鐧:“阿元哥哥,你捏痛我手腕了。”


    沈肇慌忙鬆手。


    此稱呼一出,閣老夫人與康氏齊齊色變。


    楚夫人雖不明白這個稱呼的含義,卻也瞧出沈肇的意圖,顯然對陸安之的女兒有意,兩家這門親事是結不成了,於是她向安夫人使個眼色,帶著女兒起身向閣老夫人告辭。


    沈玉沈盈及羅丹賀夢嬌等都借機離開,康月見得陸微與沈肇之間熟悉的神情便知自己的危機解除了,連忙拖了沈薔要離開。


    沈薔還想留下來看熱鬧,被康月給死死拖走了,出去才道:“妹妹留下不妥,若是待會兒有什麽小輩們聽不得的事兒,難道要等老夫人驅趕不成?”


    沈薔還好奇:“阿源哥哥是誰,難道竟是三叔?不對啊,三哥叫子源,三叔就不可能再叫阿源,叔侄也沒道理共用一個名字啊。”


    康月拖著她:“妹妹趕緊走吧!”


    房裏隻留閣老夫人婆媳,以及死拉著陸微的沈肇四人。


    閣老夫人死死盯著陸微:“陸姑娘,你從哪裏聽說這個名字的?”


    名字不過是一個代號,有甚奇怪的。


    陸微被她奇怪的眼神給驚到了:“老夫人是問阿元哥哥?我從小就知道啊。”


    康氏一聽要壞事,再問下去繼婆母豈不得知道當年的內情?


    她連忙打岔:“名字而已,算不得什麽事,母親莫氣,不如就讓陸姑娘回去?”


    陸微是來作客的,可不是來結仇的,當即也要告辭,可閣老夫人卻不肯:“陸姑娘留步!你說你從小就知道這個名字,多小?”


    沈肇諷刺道:“母親不願意喚我阿元,也不許我再用這個名字,難道還不許別人叫了?”


    康氏急的直打岔:“三弟,你瞧瞧你把母親氣成什麽樣兒了?可別再說話了,小心氣壞了母親的身子!”


    陸微奇道:“我小時候就這麽喚阿元哥哥的,難道這個名字犯了禁忌?”


    沈肇諷刺道:“微兒說的沒錯,這個名字的確犯了禁忌,犯了侄子的禁忌。我生下來的時候便喚這個名字,喚到三歲,大哥帶著妻小回京來述職,母親發現大哥的兒子喚子源,因著同音犯了侄子的忌諱,從此便禁了府裏的口,我連乳名也沒有了!”


    陸微原本便抱著要來見識一番沈肇自小長大的環境,誰知竟聽說沈母為了孫子的名字與沈肇同音,竟能連沈肇的乳名都給抹煞,這是什麽人間奇談?


    自來隻有晚輩犯長輩的忌諱,可沒聽說長輩給晚輩讓道的。


    她不由心中生怒,一句話脫口而出:“阿元哥哥不是夫人親生的吧?”


    閣老夫人宛如被一個悶雷擊中,搖搖欲墜:“你胡說什麽?!”


    沈肇諷笑道:“小時候我也懷疑過自己並非母親親生。”


    他從小記事早,對於他來說,所能記得的最溫暖的回憶便是兩三歲偎依在母親懷裏,聽著她用最溫柔的聲音喚自己“阿元”的時候,那時候他以為母親溫暖的懷抱便是他的全世界。


    後來才知道,並非如此。


    隨著乳名被抹煞,他的噩夢也隨之而來,沈棟也開始欺負他,而母親卻不肯為他主持公道。


    小小的他充滿了憤懣,無數次懷疑自己並非母親親生,而沈弈跟沈棟才是與母親血脈相連的孩子。


    遇上陸微,他正閉著眼睛躺在地上等死,甚至想象著再過不久自己便會變成一具冰涼的屍體,被人扔去亂葬崗,甚至連個墳包都沒有,說不定還被會野狗咬的麵目全非。


    可是那個小小女孩如同一縷溫暖的光,照耀著他冰涼絕望的世界,用軟軟的小手摸上他的額頭,不顧隨行婆子的冷語奚落,執意要替他請大夫,柔聲細語的安慰著他,希望他盡快好起來。


    那時候,他便發誓,從此以後,他隻做微兒一個人的阿元。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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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陸微從認識阿元之後, 便一直好奇一件事情——他小小年紀,是如何淪落為乞丐的?


    後來得知沈肇的真實身份,雖然惱恨於他騙自己, 但是更想知道他在沈家的處境。


    閣老府門第高華,沈肇仕途通達,他如今長成個青年才俊的模樣, 然而誰能想象得到高堂俱在的他小時候也曾經淪為乞丐過。


    不過在聽說沈老夫人所為, 她心中竟沒來由覺得沈肇可憐, 她主動拉住了沈肇的手,柔聲道:“阿元哥哥——”後半句竟不知說什麽才能安慰他。


    沈肇近來討好無門,送多少東西進去, 都換不來她一個笑臉, 沒想到沈府一趟,讓陸微瞧見了他們母子之間多年齟齬, 她竟反過來肯給自己一個好臉色了, 那樣溫柔的目光,是他做夢都想要的。


    少卿大人竟似瞬間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脈, 窺見了軟化小姑娘的辦法,他回握住陸微的手,麵上綻出一個難堪又脆弱的勉強笑容,別瞧多難看了,仿佛是內心的難過再也無法隱藏,一不小心露了出來,但並不想讓陸微瞧出來, 才硬要掩飾:“微兒不生我的氣便好, 我……我不要緊的!”


    閣老夫人:“……”


    康氏:“……”


    婆媳倆目瞪口呆, 眼睜睜看著全家都惹不起的沈肇跟隻流浪的野狗似的, 討好的握著陸安之閨女的手不肯鬆開,似乎還恨不得把臉貼上去蹭一下。


    “像什麽樣子?你們……你們鬆開手!”


    閣老夫人對多年來冷漠的兒子用過許多辦法,哭也哭過,鬧也鬧過,苦口婆心的勸過,示弱過傾訴過,總之兒子就跟一塊冰冷的石頭似的不為所動,她的所有情緒在他麵前引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他但凡在京裏便會來請安,但她有時候不免自嘲的想,自己不過是兒子對外昭示孝順的一塊牌子罷了,她隻要豎在那兒,無論哭也罷笑也罷,憂愁或者開懷都無所謂,他來了便如同寺廟裏進香似的,磕個頭祝禱幾句便走了。


    她都懷疑兒子天生冷情,這輩子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誰想,見到他對陸微的態度竟判若兩人。


    沈肇被陸微握著手,多年陰冷的內心終於得到了救贖,他才不會在乎親娘的態度,隻回握住了陸微的手,拉著她就想離開,尋一處安靜的地方一訴衷腸。


    可惜閣老夫人不肯給他這個機會,見喝止毫無用處,當即起身衝了過來,要扯開他倆交握的手——她剛剛當著楚夫人跟安夫人的麵嘲笑過陸微大字不識一個,京裏高門無人願意聘她,誰曾想緊跟著就被兒子打臉,兩人拉拉扯扯。


    “你放開我兒!”她在極度的憤怒之下,下意識伸手去打,目標便是陸安之的閨女,可等巴掌結結實實落到臉上,才發現目標已經改變。


    兒子一把將陸安之的閨女拉進自己懷中,小心翼翼護著,反而將自己的臉伸了過來,他英俊白皙的麵容之上霎時顯出一個巴掌印,很快便腫了起來。


    閣老夫人用盡平生所有力氣,沒想到反而打了自己兒子一巴掌,她頓時又驚又慌:“肇兒……娘不是有意的。”她伸手欲撫摸兒子的臉,卻被兒子冷漠的眼神擊退。


    沈肇冷冷注視著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有意忽略我,重要嗎?總歸我在你那裏不重要,比不上你的長子次子,甚至連他們的兒孫都比不上,有意無意有什麽用?我不過是你用來討好這府裏眾人的籌碼,用來穩固你在這府裏地位,討好父親的工具,唯獨不是你應該心疼的兒子!”


    閣老夫人被他這句話擊潰,忍不住後退兩步,康氏極有眼色的上前去扶住繼婆母,還想在中間攪渾水,可是接觸到沈肇冰冷仇視的眼神,仿佛她若是再攪和一句,他便要撕碎自己,頓時嚇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


    沈肇冷笑:“我其實早不在意你如何待我了,恨我也罷討厭我也罷,就算是拿我當討好父親,巴結這府裏的工具,我都不在乎。你生我一場,我於你總歸算是有點用處,也算是還了你的生養之恩!”


    閣老夫人忍不住哆嗦起來——他是什麽意思?


    難道準備跟自己斷絕母子關係?


    她色厲內荏,忍不住放軟了語調:“肇兒,娘是為了你好!這丫頭巧言令色,哄騙了你,你哪裏懂外麵女人的伎倆,她們為了攀上高門,什麽下賤事情不做?她爹……她爹剛剛被罷官,攀上你就為了讓你父親替她父親起複!肇兒,你可別被她騙了!”


    陸微從沈肇懷裏探出頭,悲哀的注視著閣老夫人,顯然她對於兒子實在了解太少,每一句話雖然都是發自內心的勸說,可於沈肇來說,卻唯有厭煩。


    沈肇語聲極為平靜,可是平靜之下卻潛藏著多年的不滿與憤怒:“你為我好?你為我好,眼睜睜看著老二欺負我,還壓著我向他低頭?你為我好,眼睜睜看著我差點死在外麵,卻哭你的老二在老家日子過得清苦?你為我好,卻想把我的救命恩人趕出去,上來就想打她!”


    他緊緊攬著陸微,語聲漸至悲憤:“當年,我在華容縣被沈棟丟下,差點病死,燒得人事不知,被人當乞丐一樣當街推來搡去,拳打腳踢,我以為我再也回不到京城,再也見不到你們,萬幸遇上微兒,她小小年紀處境也難,卻還是執意要救我,不嫌棄我又髒又病,也不怕過了病氣,在華容縣照顧我數日,花光了身上的銀子,才算救了我一命!”


    “若無微兒當年救我,為我治病,悉心照料,我早病死在華容縣了,哪有後來的母子重逢?”


    “你知道她當時幾歲嗎?她六歲!她六歲的小丫頭,卻拿我當小孩子照料,那時候我就覺得,在這世上,微兒比我的親娘還要親!她做錯了什麽,頭一回上門做客,你給她難堪還不夠,還要動手打她?!你憑什麽對她動手?”


    沈肇雙目赤紅,越說越激動:“我是你生的,就算你殺了我,我也無話可說,可你有什麽資格瞧不起微兒?有什麽資格對她動手?”


    閣老夫人萬沒料到兩人之間竟還有這段淵源,惶然去看陸微,女孩子眉目如畫,被兒子宛若珍寶般攬在懷裏,可是她目中滿含了悲憫,一下下替兒子順著氣,柔聲安撫情緒激動的兒子:“阿元哥哥,別氣別氣!阿元哥哥,都過去了……”


    沈肇這些年在府裏極少動怒,除非有時候親娘太過煩人,沒完沒了的提起沈棟才能引他生氣,其餘時候他都端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讓人猜不透心中所想,與府中眾人離得很遠,默默做自己的事情。


    也就是在他小時候,被沈棟欺負得狠了,再被親娘壓著向沈棟道歉的時候,曾經情緒激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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