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牆上燃著火把,光線明滅不定,眾人正三三兩兩聚在一處寒暄低語,不多時,有人眼尖,看見一抬青篷小轎過來了,立即提醒旁邊人,低聲道:“陸尚書來了。”


    眾人連忙止了話頭,紛紛回首看去,果然見陸青璋在家仆的攙扶下,從轎子裏走出來,自太後的千秋宴後,他就告了假,一直未曾露麵,昨日才有風聲說,皇上準陸太師也在府裏養病,如今看來果然是真,陸青璋今日就來上朝了。


    隻短短幾日不見,他病得竟有幾分形銷骨立的意味,之前還有些發福,如今倒消瘦得厲害了,滿麵病容,走路都有些打晃,在場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原因,交匯的眼神裏皆是心知肚明。


    陸青璋起初是沉默,但是架不住有同僚來搭話寒暄,問候他的病情,於是隻能勉強應付,沒說幾句話,他就開始咳嗽,一時急一時緩,眾人瞧在眼裏,心裏都暗自搖頭。


    好在沒過多久,宮門就開了,有官員向陸青璋示意:“尚書大人先請。”


    陸青璋急忙推辭:“陸某身體不佳,恐耽擱了諸位,還是你們先請。”


    他做足了姿態,再三推讓,旁人也不好強求,眾官員魚貫而入,陸青璋落在了最後頭,步履遲緩,不時發出重重的咳嗽之聲,形容頗有幾分寂寥狼狽。


    正在這時,旁邊忽然有一道重重的哼聲傳來:“真是報應不爽。”


    陸青璋聞聲看去,卻見那人亦是一襲朱色官袍,頭戴紗帽,下頷處有短須,正是他的死對頭花翰維,花翰維與他同輩,不知是不是冤孽,如他們父輩一般,兩人亦是同榜進士,一個為榜眼,一個為探花,陸家總是矮了花家一頭,如今陸青璋任禮部尚書,花翰維卻是吏部尚書,鬥了幾十年,兩家的恩怨說起來,三天三夜都數不完。


    輸人不輸陣,眼下見花翰維也來譏諷他,陸青璋鬆開掩口的手,竭力忍住咳嗽的衝動,反唇相譏道:“本官是報應,你們花家又是什麽呢?門風敗壞?花閣老寒花晚節,一生清譽,如今落得這樣不堪的下場,他年紀大了,怕是受不得世人戳他脊梁骨。”


    花翰維麵上一變,怒極反笑道:“本官勸陸尚書還是管好自家的事吧,也不知陸太師何時才能養好身體,回來為朝廷盡忠效力呢。”


    相看兩厭,花陸二人夾槍帶棒地互罵幾句,一前一後入了議事殿,等待天子聖駕到來。


    天色已微微亮了,遠處一行燈火踽踽而來,在議事殿前麵停下了,內侍通報聖駕已至,眾官員紛紛側身跪下,俯身叩首,山呼萬歲。


    陸青璋拖著病體,顫顫巍巍地伏跪在地,眼看著那繡著蟠龍紋的衣擺一晃而過,又過了片刻,上方才傳來天子淡淡的聲音:“眾卿平身。”


    眾人陸陸續續地起來,站直了身子,聽得宦官用尖細的嗓音道:“諸位大人,有事啟奏。”


    今日的朝議才正式開始了,官員們紛紛上奏議事,這一議,就議了足足兩個時辰,從天光微明一直到日上三竿,陸青璋本就染著病,夜裏又沒休息好,為了今日的朝議,他昨夜硬是咬牙灌了一碗老參湯,今天早上才進得這議事殿來。


    如今站了兩個多時辰,他額上冷汗涔涔,兩眼發花,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終於聽得上方天子發話:“今日就議到這裏吧。”


    陸青璋如聞仙音,大鬆一口氣,正在這時,忽聽劉福滿那尖細的聲音道:“上有聖諭,諸位聽旨。”


    眾臣又紛紛跪下去,各個心生疑竇,不知這是哪一出,天子要下什麽旨意,怎麽之前沒聽到風聲呢?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貴妃花氏,性秉溫莊,淑儀素著,柔嘉表範,風昭令譽於宮庭,朕心深為珍惜,應即立為皇後,以示寵褒,欽此。”


    聖旨一念完,眾人都懵住了,一時間竟無人作出反應,左右四顧,官員們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震驚之意,立貴妃為後,皇上後宮裏隻有一個妃子,是花家的女兒。


    皇帝竟要立花家女兒為後。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前方跪著的蒼老身影,花閣老像是還沒回過神,沉默不語,眾人又想起了什麽,紛紛看向另一個人,陸青璋伏跪於地,整個人都僵住了,宛如一尊木塑,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聖旨說了什麽?


    立花嫵為後。


    陸青璋腦中又浮現那張熟悉的嬌美麵孔,眉梢眼角,都與他久遠記憶中的那個女人漸漸重疊,那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他當年為圖報複,誘騙了花枕梅,後來失卻耐心又將她拋棄,可是他萬萬沒想到,她肚子裏懷的那個孩子,以後可能會成為大興的皇後!


    花家出了一個皇後,可陸家沒有,這麽多年來,花家能穩穩地壓在陸家頭上,其根源不正在於此嗎?


    陸青璋的腸子都要悔青了,他氣得眼前白光乍現,險些就要一頭暈死過去,恰在此時,一個蒼老的聲音斷然道:“皇上,此舉不可!花嫵不可為後!”


    一連說出兩個不可,所有人都循聲望向前方,說話的人正是花閣老,他竟是第一個出來反對的。


    周璟坐於禦座之上,居高臨下地望向白發蒼蒼的老臣,淡淡道:“為何不可?”


    花閣老叩首,聲音緩慢地解釋道:“因為先帝陛下曾有遺命,皇上登基之後,絕不能立花嫵為後,望皇上收回成命,另擇良人。”


    周璟聽了,神色微訝,道:“朕怎麽不記得有此事?”


    花閣老正欲開口,他卻輕輕抬手製止了,語氣很平靜地道:“朕前陣子生了病,想必諸位愛卿也都聽說了,朕忘記了許多事情,花閣老說先帝有遺命,朕自然遵從,絕不違逆,但是此事也不能由你說了算,朕要親眼見過,先帝遺詔何在?”


    花閣老一怔,下意識答道:“遺詔應當封存於天祿閣中。”


    周璟道:“如此,便命人去找。”


    劉福滿立即吩咐一個內侍去天祿閣找先帝遺詔,在等候的過程中,議事殿內一片寂靜,眾臣也不敢私語議論,隻悄悄與左右同僚用眼神示意,無聲交流。


    陸青璋這會兒也不暈了,甚至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心裏好似揣了一隻兔子,怦怦直跳,又好似埋了一桶火藥,稍不留神就能把他炸個四分五裂。


    自始至終,花閣老都跪在最前方,紋絲不動,巋然如山,靜靜地等待著。


    又過去了一刻鍾,內侍去而複返,氣喘籲籲地快步進了殿,隻是他兩手空空,沒等眾人驚疑,他便撲通跪在地上,聲音發顫道:“啟稟皇上,天祿閣在三個月前曾經走過一次水,先帝遺詔找、找不到了,極有可能燒毀了!”


    這一次,殿內的議論聲一下子明顯了起來,嗡然作響,花閣老顯然也沒預料到這等變故,麵露吃驚之色,卻聽上方的天子點他的名字,道:“詔書既然已經燒毀,如今查無對證,不過既是先帝遺命,想必不止花閣老一個人聽了,當時還有誰?”


    花閣老猶豫了一下,才沉聲答道:“當時在場的還有陸太師,秦太傅,以及太後娘娘。”


    秦太傅已年過古稀,先帝去後,他便告老還鄉去了,一把年紀,總不能再把人召回京城詢問,周璟道:“既然如此,朕先派人去拜訪一番。”


    他說著,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殿中眾人,負手道:“花閣老年事已高,當時記混了也未可知,其中事實究竟如何,還需朕調查過之後才知,今日就這樣,先退朝吧。”


    眾人山呼萬歲,恭送天子離開,陸青璋從地上起來,一時間說不出心裏是個什麽滋味,無論如何,他現在要立即回府,速將此事告知父親。


    離開議事殿時,他與另一個人對上了目光,花翰維這次竟然破天荒地沒譏諷他,兩人分別將目光移向別處,一前一後離開了。


    第42章


    碧梧宮。


    今日天氣頗好,豔陽高照,暑氣炎炎,有絲絲縷縷的微風吹拂而過,樹下的蟬沒命地鳴叫,大黃狗絨絨趴在樹蔭下乘涼,不時抖了抖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擺,掃過落葉,發出刷拉的輕響。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一名碧衫宮婢快步自廊廡下經過,她拎起裙擺,恨不得兩步並作一步,倒把大黃狗嚇得一激靈,警醒地朝這邊看過來,汪了一聲。


    那宮婢卻顧不得它,穿過中庭,到了正殿前,對值守的內侍道:“娘娘在嗎?”


    那內侍道:“程太醫才進去,這會兒想是在給娘娘請脈。”


    那宮婢忙道:“那就叫一聲綠珠姐姐。”


    殿內。


    花嫵輕輕打了一個嗬欠,程碧袖收回診脈的手,關切問道:“娘娘這幾日還是睡得不好?”


    花嫵頓了頓,答道:“昨天晚上倒還行。”


    程碧袖一邊寫方子,頭也不抬地問:“沒有做噩夢?”


    “做了,”花嫵猶豫片刻,才繼續道:“就是覺得……噩夢似乎沒有從前那般可怕了。”


    聞言,程碧袖笑了笑,道:“這是好事呀,微臣前幾日在古書上找到一個寧神靜心的方子,頗對娘娘的病症,正想給您試一試,不過是藥三分毒,娘娘又在調理身體,能不吃還是不吃的好。”


    花嫵略一頷首,正在這時,忽見綠珠從外麵進來,麵上帶笑,一副喜氣洋洋的姿態,道:“娘娘,好消息!”


    花嫵微訝,笑著打趣道:“什麽事情叫你這樣高興?莫不是撿到銀子了?”


    綠珠嗔怪道:“就是撿到金子也不值得奴婢這樣高興,是娘娘的喜事!”


    她說著,讓出身後一名宮婢來,笑吟吟催促道:“快,快把你聽到的話給娘娘說一說!”


    那個碧衫宮婢顯然是走得急,額上微汗,神色激動道:“娘娘,奴婢聽前頭說,皇上要立您當皇後了!”


    聞言,花嫵一怔,並沒有很激動,反而問道:“然後呢?”


    她的表情很平靜,不見驚喜,倒像是此事在她意料之中,惹得綠珠和那名宮婢都愣了愣,笑意散去,綠珠漸漸反應過來花嫵話裏的意思,是啊,都要立後了,聖旨怎麽還未到?她連忙推了推那宮婢,道:“你快仔細給娘娘說一說。”


    那宮婢意識到出了岔子,有些害怕,說話也開始磕巴了:“奴、奴婢是經過長寧門時,遇到了乾清宮的小泉子,他、他幹爹就是劉總管,是他告訴奴婢的,說皇上今天要在早朝上宣旨,立娘娘做皇後舊時光整理,歡迎加入我們,曆史小說上萬部免費看。,娘娘,奴婢不是胡說的……”


    她怕得快要哭出來了,花嫵輕抬了抬手,莞爾笑道:“本宮知道你沒胡說,並不是要怪罪你,罷了,你下去吧。”


    說著,又吩咐綠珠拿些銀錁子給她壓驚,正在這時,外麵有人進來稟報,說聖駕到了。


    花嫵沒起身去迎,而是將手再次放在脈枕上,對程碧袖揚了揚下巴,笑道:“程太醫,繼續吧。”


    明明方才已經診過脈了,為何還要再診一次?程碧袖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照辦。


    周璟進來的時候,就看見這副情形,模樣清俊的太醫正在與他的貴妃談笑,他將手指搭在花嫵的手腕上,兩人相對而坐,花嫵麵上還帶著幾分笑意,正與他說話,氣氛看起來十分和諧。


    他的步子頓了片刻,正巧聽見花嫵道:“我昨夜做了一個噩夢,夢見……”


    周璟驟然停下來,花嫵似有所覺,朝這邊望過來,微微一笑,道:“皇上來了呀。”


    程太醫立即起身行禮:“微臣參見皇上。”


    周璟並未理會,徑自經過她,在花嫵的身側坐下了,十分自然地問道:“昨晚做了什麽噩夢?”


    花嫵眼波一轉,道:“臣妾不敢說,怕皇上怪罪。”


    聞言,周璟微微皺起眉,道:“有什麽不敢說的?朕絕不會怪你。”


    花嫵輕搖宮扇,笑吟吟道:“臣妾夢見……皇上要立臣妾為後,事到臨頭,卻又反悔了,下旨將臣妾貶為庶人,打入了冷宮。”


    “胡說,”周璟的劍眉皺得更緊了,簡直要打成了死結,辯駁道:“朕豈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花嫵笑起來,讚同道:“臣妾也覺得,所以才說是噩夢呀。”


    周璟沉默片刻,才道:“朕已下了立後的旨意。”


    花嫵微微張大杏眸,故作歡喜道:“果真?”


    周璟應答一聲,繼續道:“在朝會上宣旨的時候遇到一些小問題,不過朕很快能解決的,你放心便是。”


    花嫵聽罷,略彎起眉眼,笑道:“那麽,臣妾靜候陛下佳音了。”


    周璟仔細打量她的神色,見她麵上沒有半分失落,仍舊是那般平靜自在的模樣,不由道:“你……不覺得失望麽?”


    “失望?”花嫵表情微微訝異,爾後笑了,道:“不會呀,臣妾本就覺得此事頗難,倘若皇上辦不到,也是實屬正常,怎麽會失望呢?”


    她表現得十分通情達理,就好像當初那個說一定要做皇後的人,不是她一般。


    周璟的一顆心略微往下沉了沉,他道:“你不信朕?”


    花嫵輕搖宮扇的動作停下來,她像是沉思了片刻,才微笑著道:“本是皇上許下的承諾,又何必在意臣妾信不信呢?”


    這話就像一根針,冷不丁刺了周璟一下,談不上多痛,更多的是一種不適,這一刻,他突然發現自己與花嫵之間,或許隔著很遠的距離,隻是她平日裏的故作溫順,淡化了這種感覺。


    周璟的薄唇抿起,道:“君無戲言,朕自然希望你是信任朕的。”


    “好呀,”花嫵笑吟吟地將扇抵在唇邊,眼波柔亮,從善如流地道:“臣妾信皇上。”


    她說話一如既往的好聽,但周璟心中卻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皇上,程太醫跪了許久了,皇上能讓她起身嗎?”


    說起那個太醫,周璟腦中就想起方才看到的畫麵,莫名一陣不悅,花嫵夜裏做了噩夢,不與他說,反而要告訴這個太醫。


    他盯著程太醫看了幾眼,細皮嫩肉,五官陰柔,容貌勉強算得上秀氣,隻是太瘦弱了些,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周璟淡淡道:“起來吧。”


    程太醫連忙謝了恩,這才起身,便聽天子道:“這些日子都是你給貴妃請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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