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氣震蕩,落了一地粉繁,女孩的劍同她的人一樣靈俏,像春日開得正好的一支桃,還未沾染任何驟雨狂風。


    一招“挽長風”結束,顧淩雙喘著氣,挺著胸脯,等待祖母的誇獎——剛剛她完成得很好,絕不會尋出一絲差錯。


    祖母卻遲遲沒有說話,她的視線落在自己孫女身上,卻像看著另外一人。


    另外一個將“挽長風”完成得沒有一絲差錯的人。


    顧淩雙知道祖母在想誰。且冷且烈,如霜如風,那個名噪一時後溘然長逝的白衣劍客。


    柳長空。


    這個名字在江湖上時常被談及,在明淨峰內也不是禁忌,顧長綺並不忌諱別人說起他。


    即使傳言中,這對師兄妹天資相仿,實力相當,卻又水火不容,拔劍相向,最終一死一傷。


    顧淩雙不知道傳言是否為真,祖母不會透露這些過於隱秘的往事。


    祖母隻肯談論這位前輩的劍,它如何冷峭明亮,像霜雪一般寒涼,像狂風一般凜冽。在弟子麵前,他的那些故事與傳奇被用來當做教學的正麵例子,讓他們參悟什麽才是真正的劍意。


    顧淩雙因此知道了很多關於霜風劍柳長空的事,他好穿白衣,喜歡飲茶,生得極為俊朗,在殺人前會喝一點酒——因為他其實心地很軟。


    這多麽奇怪,一個劍術如此寒烈的人,卻擁有一副柔軟心腸。祖母在說這些的時候,她的雙眼會微微眯著,透露出一點懷念。


    於是顧淩雙知道,傳言是假的,柳長空不會對顧長綺拔劍,因為他心地很好。顧長綺也不會殺害柳長空,因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鬢發如雪似霜的白,但仍然會對著孫女的劍招露出這樣的眼神,緬懷,惘然,與遺憾。


    這些內容,顧淩雙看得懂,但她並不願意。


    挽長風是她的挽長風,祖母不應該透過她的劍招去看另一個人,這讓她感到懊惱。顧淩雙覺得自己年歲還小,將來能比這霜風劍柳長空更厲害也不是不可能。


    她年歲尚小,而祖母卻老了。


    人一老,時間便會變少,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沒有機會。


    劍譜的事,顧淩雙是知道的,明淨峰隻有半本劍譜,明澈劍法其實早已失傳了,明淨峰的敗落,是遲早的事情。


    而祖母守在這裏,從那以後再沒有下過山,偌大的山頭猶如一座孤墳,她是僅有的守墓人。


    顧長綺被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困在了明淨峰上,被半本劍譜禁錮在終年煙雨的江南小鎮裏,任憑自己一點一點地變得蒼老、變得遲鈍。


    她的孫女雙雙卻不願意。


    雙雙知道,祖母年輕的時候有多麽從容瀟灑,一手明澈劍法劃破長空,能讓千人的會場鴉雀無聲,孤身對戰數名惡徒,劍氣席卷漫天黃沙。


    她也有過縱馬塞外的時候,有過掛帆逐浪的願想,像所有江湖客一般,醉中看劍,醒後問花。


    但這一切都無法實現,因為祖母必須守住這個秘密,明澈劍法已經亡佚,世外劍宗名存實亡。這是先祖的基業,即使不能長久,也要勉力使它更久。


    顧長綺不知道,她的孫女聽夠了霜風劍的故事,女孩兒隻想知道祖母的故事,她覺得那比白衣劍客的要瀟灑上一百倍。


    她想告訴天下人,他們都是錯的,顧長綺比柳長空厲害一百倍。


    她想讓顧長綺不要再被圍困在這裏。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劍法很厲害。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點, 他們知道它是由劍祖所創,然後被傳給了兩個弟子,顧長綺和柳長空。


    多麽明麗, 每個回旋與翻折都是恰到好處, 多麽幹淨,三十六路裏沒有一絲多餘動作。它渾然天成,好像是造化賦予, 隻不過劍祖恰好發現了它。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觀瞻它的機會,這也並不妨礙明澈劍法的名聲能傳到很遠的地方去。


    劍祖的劍已經是出神入化,他的兩個弟子卻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有人見過柳長空和顧長綺使劍的風采,一個凜冽寒涼, 一個瑰麗萬千。


    他們為之驚歎,並且覺得,不愧是劍祖的弟子, 不愧是造化所鍾愛的明澈劍法。即使他們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劍, 但瞧上去那麽厲害, 就必定是了罷。


    其實顧淩雙也沒見過明澈劍法。


    她是顧長綺的孫女, 但見識並不會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她同其他弟子一樣, 會練習很多劍法,無雙劍,十三連環劍,清心辟水劍, 這些她都練得相當不錯。


    但其中唯獨沒有明澈劍法。顧長綺說, 它隻能傳給每一代的掌門。


    因為隻有掌門才能保守住秘密,承其冠, 便必須承其重。


    明澈劍法隻剩半部, 這件事, 明淨峰上隻有顧長綺和她的孫女知道。


    顧淩雙想,自己應該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她有天分,又勤奮,即使頭上有個厲害師兄,但他已經打不過她。下一代掌門的位置,遲早會落在她身上。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這一點,才會早早告知自己劍法的真相。


    老實說,雙雙並不介意自己繼承這樣的命運,明淨峰上很好,有她愛看的桃花,有她尊敬的祖母,有她喜歡的師兄,門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連山腳賣茶的老頭都十分好說話。


    她不介意一輩子守在這裏,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夠早些到來。


    因為祖母已經等不起了。


    從哪一年開始?起先是發中若有似無的銀線,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然後雪越來越多,從鬢角攀爬上額邊,一點點侵染出滿頭的霜華。


    眼角和嘴邊細紋逐漸深刻,一筆一劃都證明著衰老,她的祖母像山門口那株巨大的榕樹,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葉子。


    脊背雖然仍舊是挺立的,但已經不難想象會有佝僂的那一天。雙眼依然從容堅定,但若蒙上混沌該是什麽模樣?顧淩雙不敢想,這些假設讓她想要流淚。


    她是遺腹子,母親也因難產而死,祖母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僅能享受到的慈愛。


    雙雙過去其實很頑劣,喜歡作弄人,是個十分自大驕傲的小姑娘。她異想天開,時常做夢,自負會一點劍術,就日日想著遊曆天下,瞧一瞧傳說中的江湖。


    那一日,她一個人別著劍,帶了點銀錢和糕點,就興衝衝地下山去。順著山路一直摸到山腳茶棚,還裝模作樣地買了碗茶坐著喝,因為話本上的江湖人都這般。


    茶很苦,這對隻吃甜食的雙雙來說不能不算作一種折磨,她隻喝了一半就喝不下,隻能留錢走人。走了不出十裏地,便碰上了幾個在郊外閑逛的小無賴。


    小無賴們年紀小,卻也很無賴,他們見她孤零零,便圍上來打趣嘲笑。她暗忖這是傳說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便抽出劍來要同他們一戰到底。


    一站到底沒有戰成,因為下一刻,祖母便出現在了身前。


    雙雙揮砍而出的劍尖被祖母用手捏住,不過拇指和食指,輕飄飄地製住她用盡全力揮出的一擊。


    她從未見過祖母這種表情,嚴肅,冰冷,好像她犯了什麽滔天大罪。從前在山上鬧出多大的禍事祖母都是微笑溫和的,但如今這雙眼卻寒冷徹骨。


    她被帶了回去,沒受到什麽懲戒,隻有祖母無聲的歎息和失望的眼神,這比任何罰站與禁閉都讓雙雙感到難過,她第一次嚐到什麽叫做後悔。


    更糟的是,從那時候起,祖母的身體便不太好。


    偶爾的出神,斷斷續續地昏睡,上一刻還在看孫女練劍,下一刻卻已閉眼陷入安眠。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發頂,顧淩雙怔怔地看著,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害怕如今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為孫女的不懂事,更害怕在徹底老去之前,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像個無法回到人間的遠客。


    雙雙記得,她七歲那年,窩在祖母懷中看一本堪輿圖冊。


    書頁泛黃,字跡亦有些模糊,她嘩啦啦地翻動,指著其中被水漬暈開的一頁問這是哪裏。


    祖母隻略微看了一眼,便答出:“是塗爾幹沙漠。”


    “它在什麽地方?”


    “很遠很遠的西邊。”


    “您怎麽記得呢?”


    “因為我去過……在很久以前。”


    “那裏是什麽樣的?”


    “風沙一年四季都在刮,白天又熱又亮,夜晚卻冷得可怕……時常能見到銀河,它像一條綴滿珍珠的綢帶。”


    “聽起來真漂亮,比這裏漂亮多了,”她喃喃囈語,困得睜不開眼,“您居然去過這麽多地方……”


    在陷入夢境之前,她感覺一隻手溫柔地拍撫。


    有人低聲喟歎:“是啊……祖母也曾十分年輕,塞外策馬,看遍風與沙。”


    這句話,顧淩雙很久都沒有忘,她的祖母是一代大俠,曾塞外策馬,孤身仗劍,觀遍風沙。


    她不應該枯守在江南青山之上,任憑世人逐漸忘卻她的名字,忘卻她瑰美萬千、綺麗似幻的劍。


    不就是明澈劍法。


    即使隻有半本,她顧淩雙也能練。


    下一代掌門毫無疑問就是她,既然是她,那早一點又有什麽關係?明澈劍法始終會傳到她手中,那提前習得也沒什麽不可以。


    隻要顧淩雙能早一點,那顧長綺便可以老得慢一點,在山門那棵樹掉光樹葉之前,顧長綺還可以重新去瞧瞧珍珠般的銀河。


    雙雙自此有了秘密。


    懷揣著這個無法對任何人說起的念頭,她愈發刻苦,同時暗中找尋劍譜藏於何處,宗內每一間書閣,祖母臥房每一個抽屜,都被她細細翻看過。


    這個過程花了很久,久到祖母更加衰老,甚至開始健忘。終於,她在一個撲滿灰塵的匣子中尋到了它。


    那是個深夜,燭火的光線很暗淡,匣子沒上鎖,被打開得輕而易舉。“明澈劍法”四個字映入眼簾的時候,雙雙愣了很長時間。


    劍譜果真隻有半本,分割處整整齊齊,她顫著手拂開灰塵,想將它翻開——


    然後,她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就在一牆之外。


    有些遲緩,三步一頓,是祖母正往這邊來。


    想將東西放回原處,蠟油卻忽地滴落到手背,她手一鬆,蠟燭落入匣中,火焰點燃薄脆紙張隻需要一瞬間。


    倉皇之下,雙雙抱著匣子跳出窗外,奔到無人之地再打開時,內裏隻餘一團焦黑灰燼。


    多年前那個彷徨無措的女孩又出現在她麵前,有個聲音在說,你又犯錯啦,顧淩雙,你還想看到祖母失望的眼神嗎?


    你總是自以為是,覺得可以處理一切,現在真的釀成了大禍,該怎麽辦啊?


    怎麽辦啊?被發現的話,說不定會被趕下山……這些都無所謂,可祖母要是知道自己疼愛的孫女隻會做出這些事,該多麽難過傷心呢?


    在雙雙想出辦法之前,她已經站在了山腳。


    清晨的露水將將凝結,一寸寸浸染了她的鞋襪,那個聲音在她心中尖叫,跑吧,這樣祖母會以為劍譜是被賊人偷走,明淨峰為了隱瞞此事是不會大張旗鼓搜尋的。


    至於你,不是已經有過先例了嗎?他們都會覺得你是因為貪玩而下山,不會怪罪於你,等你在外麵呆上些日子,再慢悠悠回去,沒準兒那時候他們已經想出別的辦法了。


    你隻是個無能的,自作聰明的孩子,逃避夠了再回去,重新躲在祖母的保護之下,至於別的願景,就不要再想了。


    “阿琅,我認識你的那天,是離開明淨峰的第三天。那時候我滿心茫然,既沒有回去認錯的勇氣,更沒有從此隱姓埋名的決心。”


    “我充滿了因無能而生的怒氣,那幾個人圍攻我的時候,我甚至在想,如果就這樣死了也可以,永遠不必直麵那些過錯……是你救下了我。”


    “你和我不一樣,阿琅,你充滿了決心,而我懦弱到連自己都厭棄。我偷偷上山,不敢以真麵目示人,想瞧瞧祖母如今怎樣了,也始終徘徊不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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