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覺得背後趴了一團雲,還噴吐著滾燙潮氣,暖融融,醉醺醺。


    這團雲沒有半點自覺,她全心全意攀附在他身上,一絲縫隙都沒有,好像稍微鬆懈就要流淌而下。


    他把住她光裸的腳踝,像捏著什麽易碎玉器,絲毫不敢用力,就這麽輕而緩地,走在月亮下的街道上。


    背上的人說:“你看著虛,怎麽走路還挺穩。”


    她又說:“我最喜歡夏天的晚上,它讓我覺得做什麽都很舒適,你沒有聞到嗎?風裏有茉莉花香。”


    她還說:“今夜真好,酒菜很好,一起說話的人也好,聽話的夫君更好。你懂不懂為夫之道?做丈夫的就是要聽話,才能招人疼。”


    江琮很想說,我又不是你真的丈夫,但他隻問:“這是誰說的?”


    泠琅附在他耳邊,大聲說:“我爹說的!”


    江琮感覺自己快聾了,但他語氣仍舊平淡:“他老人家還說了什麽?”


    泠琅思索片刻,道:“他還說,看上哪家郎君,盡管玩玩就可以了,不要隨意交付真心,輕易動情。”


    她頓了頓,補充道:“動了情的刀客,連刀都拿不穩。”


    江琮沉默半天,才說:“最後一句也是刀者說的?”


    泠琅說:“反正,反正大概就是這麽個意思!”


    她直起身子,隻覺得清風和爽,夏夜醉人,心中有說不清的暢快,不由雙腿夾緊了身下腰身,口中喝道:“駕!”


    預料之中的沒有反應,被當馬兒使喚的人仍舊四平八穩地走著,隻是握住她腳踝的手稍稍摩挲了一下。


    是憐惜和珍視的意味。


    泠琅沒有察覺,她隻再次傾身靠近:“夫君,你身上好香。”


    “剛才我就聞到了,你身上怎麽總是香香的?”


    “是不是蘭蠍膏醃入味了?嘻嘻。”


    一路的胡言亂語,嘰嘰喳喳,江琮任勞任怨地忍受嘲弄和刁難,回了客棧,又喚人打來熱水。


    本想著隻給她淨麵,結果一個沒看住,人已經自己飛快地脫光衣裳,縱躍入了水中。


    江琮平靜地站在原地,抹了一把臉上被濺上的水,問:“你洗完能自己穿好嗎?”


    泠琅快活地撥動水花:“能!怎麽不能?”


    她全然不顧及身邊還有個不熟的丈夫,江琮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從他的角度,隻能瞧見她半個脊背。


    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那潔白柔嫩的肌膚,甚至被他用手指細細擦拭過一遍。


    而上麵道道或深或淡的傷痕,依舊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水汽氤氳蒸騰,江琮慢慢站遠了些,隔了重輕薄帷帳,他問:“背上的傷哪兒來的?”


    泠琅回答地很快:“你問哪道?”


    江琮默然,他想知道每一道,可是她現在並不是能清晰回憶的樣子。


    他最後說:“你印象最深刻那道。”


    泠琅說:“最深刻?那就是我十五歲的時候,遲遲沒學會一招,被罰了三鞭。”


    江琮垂下眼睫,他問:“是哪一招?”


    泠琅痛快地說:“是探雲三變,我得記住它一輩子。”


    探雲三變。


    江琮並不意外,他早就看出她身上除了入海刀法,還有些別的本事。


    一同在白鷺樓恐嚇蒼耳子的時候,在明淨峰底下奪取和尚武器的時候,那縹緲無影的掌法,便留在他心裏。


    他一直都很想知道,她十三歲離開塞上,十八歲來了京城,中間這五年去了哪裏。


    現在這一切終於明朗,探雲三變,是烏有手伶舟辭的絕技。


    天下第一飛賊伶舟辭,懸賞榜上永遠居高不下的人物,出入宮廷密室如無人之境。曾醉後自稱隻要出手,就連皇帝玉璽也能化作烏有,於是便有了烏有手之名。


    他不知道泠琅如何能同這位傳說中的妙手空空扯上關係,隻知道伶舟辭絕對不是什麽良善人物。


    這位大盜行走江湖數十載,最是殘忍詭詐,恣意而為,即使是對待徒弟,也不會手軟通人情。


    泠琅背後的累累傷痕便是證明,她自己逃出,隱姓埋名不願向從前的師父求助,也是證明。


    江琮沒有再問,僅僅憑這句回答,再加上明淨峰上她和過去好友的交流,便已經足夠拚湊出一段過去。


    一段不那麽順遂,沾滿了陰晦,偏偏能叫她一路闖出來的過去。


    她的確和他不同,背負了那麽多,她仍舊可以盡興痛快,在重返殺伐場之前,還能有心思認識一個人,喝上一壺酒,去一趟雁落山。


    而他隻是因為她,才會想去雁落山,才會去注意今夜的風裏是否有茉莉花香。


    其實到底有沒有,他也辨認不出,因為當時所能嗅聞到的,隻有她身上獨有的氣味,像新剝的橙或柚,微酸微澀。


    就像現在,這種讓他心顫不已的味道再次彌漫,占據了能占據的所有角落。


    沐浴過的少女仍舊醉眼朦朧,衣衫亂七八糟地掛在身上,她赤著腳走出來,看到他在外麵,竟然張開了雙臂。


    是要背著的意思。


    江琮很想笑,不就是一點酒,能把這個處處要強的女孩兒變成這樣。但他毫無拒絕的餘地,隻能起身一步步走近。


    像走近一個必輸無疑的賭局。


    第75章 苦修夜


    泠琅抽了抽鼻子。


    她有點困, 想快些到鬆軟舒適的床榻上去,而眼前人的動作很慢,這讓她很不滿。


    憑什麽不滿, 她不想細究這個問題, 在他麵前,她一直都很難維持耐心,尤其是現在喝了酒, 她盡可以理直氣壯地使喚。


    平日中那些情緒被悄然放大,她忍不住想要折騰他,想看著他雖無奈卻隻有遵從的神情。她想要理所當然地糾纏,耍賴, 如果能把他弄惱火,那就再好不過了。


    很奇怪,她其實是相當能克製的人, 可偏對上他, 那些江湖經驗, 處世之道全化作烏有。即使明確了合作態度, 也忍不住要刁難相鬥。


    若能瞧著他吃癟受氣的模樣, 心中便無比喜悅,這種體會還是第一次。


    她可從來不會對別人這樣,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


    一滴水珠順著發絲淌下,砸到腳趾上, 激起一陣冰涼。


    泠琅猛然回神, 視線回轉,落到麵前的青年身上。


    他已經在她麵前站定, 背對著燭火, 整個人像一堵高大深默的牆。


    而她站在他投下的陰影中, 不安地蜷動腳趾,滿腦子都是壞念頭。


    過去那麽多次唇槍舌戰,刀劍相向,難聽的話放了不知幾多,但這個人從來都是施施然的從容姿態,幾乎從未見過動怒。


    他越是這樣,她便越是心癢。


    這個人,最近頗有些忍讓般的告饒意味,她很想知道,他到底能忍到什麽地步。


    泠琅張開嘴,無聲地說了幾個字。


    江琮微微傾身,他再問:“你說什——”


    話音未落,少女已輕輕一躍,帶著滿身微涼水汽,撲到了他身上。


    手臂緊繞,雙腿貼纏,她跳到他身上掛著,而江琮自己隻不過搖晃了一下身形,隨即穩穩站住,沒有驚慌失措之中的踉蹌。


    他並不伸手扶她,雙臂隻垂落在身側,像一棵直挺挺的樹。


    泠琅並不失望他沒被撞倒出洋相,也不打算就此放過。她將一頭濕發使勁往他胸口蹭:“我好困,我要睡覺。”


    對方頓了片刻才回答:“先擦頭發。”


    他說話的時候,胸腔會微微地震動,聲音隨之很悶,泠琅臉頰正貼在上麵,她感覺十分新奇。


    “我不會擦頭發,”她用力攀住他脖頸,“你幫我。”


    江琮說:“你怎麽不會?”


    泠琅說:“因為我的手斷掉了。”


    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泠琅仰著頭,可以瞧見他清晰流暢的下頜線。


    他低低地歎息:“不要這樣。”


    泠琅又開始不滿了,她就是想要不滿,沒有任何原因。


    她說:“我就要這樣!”


    說著,她雙腿使力,挺腰把腦袋往上頂,想用頭撞他下巴。


    這個拙劣而幼稚的招數被輕易躲開了,江琮把臉偏到一邊,說:“你先下來。”


    泠琅說:“這可不行。”


    “為什麽?”


    “因為我的腿也斷掉了。”


    “是嗎?”青年終於將垂落在身側的手臂抬起,指尖輕輕拂過她裸露的小腿,“那這是什麽?”


    “我不知道,不認識。”泠琅說。


    江琮又歎了口氣,他說:“聽話。”


    泠琅立即說:“你才應該聽話。”


    她下巴擱在他肩上,感覺到硬硬的肩骨硌著,作勢要鬆開手:“我要掉下去了!”


    緊接著,她感覺到腰際覆上一雙手,牢牢穩住了她下滑的趨勢。掌心帶著微暖的熱度,透過衣衫傳遞到皮膚。


    他的語氣終於有了些惱火意味:“就不怕摔下去?”


    泠琅快樂地說:“是啊。”


    江琮一聲不吭,他任由少女纏抱在自己懷中,大步往榻邊走去,速度快得像去尋仇。


    泠琅被顛簸著大聲嚷嚷:“你這不是走得動的嗎?先前怎麽那麽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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