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溫聲道:“落日見蘆草,夏時逢故人。當下正是雁落山風景最好的時候, 豈有不來之禮?”


    泠琅抬手抱拳:“可是我聽沉鶴說,您上個月賭錢輸了不少,如今正四處躲著。”


    男子笑容不變, 將折扇搖得嘩嘩響:“閑來縱情山水間, 不使人間造孽錢。金銀不過外物, 看淡之後, 自然行輕。”


    泠琅點點頭:“您上次賭輸遁走, 似乎也是這麽說的。”


    男子搖頭歎息:“已往之不諫,來者猶可追。阿琅年紀小,待人觀物,怎麽隻局限於以往。”


    泠琅由衷道:“鄧前輩, 一年不見, 您說話愈發高妙了。”


    男子謙虛道:“不過無所事事,隻好飽讀終日而已……一年不見, 阿琅變化也頗大, 竟也開始人約黃昏後, 行風花雪月之事了?”


    泠琅頓了頓:“什麽人約黃昏後,我讀書少,聽不大懂。”


    男子說:“我剛剛看得很清楚,你正要同旁邊那個公子嘬嘴。”


    泠琅強笑道:“嘬嘴……您誤會了,我是瞧著他眼睛裏有東西,幫忙吹一吹。”


    她偷偷伸手去扯江琮袖子,以作暗示。


    江琮頷首:“夫人說得是,之前是我眼睛進了蘆絮。”


    男子瞪大雙眼,折扇也不搖了:“他叫你什麽?”


    泠琅當即有仰天長嘯的衝動,雖然此事原本難以瞞過鄧如鐵,但忽然被這麽拆穿,還是讓她十分尷尬不適。


    江琮倒從容抱拳行了一禮:“鄙人姓江,西京人士,同阿琅成婚已經半年有餘。”


    鄧如鐵說:“好哦!你這丫頭,消失一年多,原來是去尋俊俏郎君成婚了?”


    泠琅心中一動,將計就計,一把挽起江琮手臂,親親昵昵地偎了上去。


    她羞赧道:“去年末我在西京偶遇夫君,便如那話本子上說的那樣,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當即情難自已,很快就定下來了。”


    鄧如鐵嘖聲讚歎:“什麽俸祿,你還找了個戴官帽的?你今兒個必須好好給我交代了,江湖水深,魚蝦遍地,我可得好生盤問則個。”


    泠琅早就料到他必定刨根問底,當下隻能維持著甜蜜微笑,半威脅地拖著江琮的手,跟著鄧如鐵往對岸去了。


    鄧如鐵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全無方才半分從容不迫,井天藍的風雅長袍被彎起袖口,如隨時要下河捕撈一般。


    泠琅慢條斯理地綴在後麵,同江琮低聲說話。


    “你可瞧出了這是誰?”


    “玉扇公子鄧前輩。”


    “你可知道他打算做什麽?”


    “想盤問於我,看我是不是小魚小蝦,是誆騙你的。”


    “那你打算如何應對?”


    “我對夫人一片赤誠,天地日月皆可見證,他問什麽,我從心而答便可。”


    “你最好是!”泠琅惡狠狠道,“先說好,我同你是除夕那晚上認識,我從侯府後門經過,你出來溜達,正巧碰上了美若天仙又冰雪聰明的我……”


    江琮輕笑道:“涇川侯世子平日都不會出去溜達,更何況除夕?這編造的不行。”


    泠琅靈光一動,想到綠袖曾經用過的形容,她飛快地說:“那就說,我潛入侯府想偷竊,結果發現了熹園中養病的你,瞧你長得合心意,就天天來找你攀談玩耍。”


    “然後呢?”


    泠琅覺得這個思路很對,她愈發流利道:“一來二往,你便情難自已,無法割舍,百般要求我留下,我被你誠意所打動,最終同意和你成婚。”


    江琮抬手,幫她拂去發絲之中一朵小小的蘆絮,他低聲道:“這的確符合情理。”


    泠琅一錘定音:“就這麽辦!你扮演一個深居侯府,不諳世事的病弱公子便好,他再怎麽樣,也不會為難你。”


    “但為何需要這樣?”江琮忽然發問,“玉扇公子今年已有三十,難道會是夫人的忘年好友?”


    泠琅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好友,是我師父的好友,不好生應付難免會有麻煩。”


    呼啦啦一陣風吹來,裹挾著殘餘霞光,落到並肩而望的二人臉上。


    江琮深深地凝視她,沒有說話。


    泠琅微笑:“怎麽,夫君不曉得我師父是誰嗎?”


    江琮輕聲:“夫人那時既然有意識,為何要告知於我?”


    泠琅哼了一聲:“你問得誠心,想說便說了,更何況這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你好幾次見過我使探雲三變,難道不是早有所感麽?”


    她語氣坦然,眉目中有滿不在乎的輕傲,說完這句便轉頭望向連綿沼澤,眼波顧盼如流水,偶爾停留在絕佳景致之上。


    江琮默不作聲地望著少女眼中流轉的光,他分不清那是餘暉的投射,還是原本就有的碎亮。


    她雙眼十分漂亮,叫任何人來看,都不會生出不同想法。


    像琥珀,但琥珀沒有那麽靈動,像晨星,但它亮得太過寂寥,至於溪澗湖水之類,它們清澈純粹太過,少了那份難以捉摸的狡黠。


    他不禁失笑,自己竟然會出神去思考,如何形容一個小娘子的眼睛才算恰當。


    而糟糕的是,他竟然想不出。


    鄧如鐵在前麵嚷嚷:“怎得走這麽慢?村口的騾子都要利索些!”


    泠琅不服道:“我前幾天受了傷,走得慢是正常。”


    鄧如鐵說:“一年不見,竟能被人弄傷得走不動道?我從前就說,動了心的刀客連刀都提不穩,你現在知道了!”


    江琮壓低聲音:“原來這句是鄧前輩說的。”


    泠琅憤憤地瞪了他一眼:“金句不問出處,怎麽了?”


    江琮勾著唇笑,不再說話。


    三人繞過了一個小山頭,鄧如鐵豪邁道:“琅丫頭,讓你瞧瞧我的雁落山別業!”


    泠琅驚歎道:“前輩,您本宅都沒有,就有別業啦?”


    鄧如鐵兩步繞過某巨大山石,並未回複這句話。


    片刻後,泠琅果真見到了一幢小樓。


    小樓高二層,背靠竹林,麵朝清池,樓體由竹所製,走上去嘎吱嘎吱地響,清風送來隱隱竹香,十分有雅趣。


    她轉了幾圈,真心誠意地讚:“這裏真不錯,一定得花上許多銀錢罷?”


    鄧如鐵正在收拾白魚,聞言頭也不抬:“一分錢沒花!”


    泠琅早有預料,佯訝道:“此話怎講?”


    鄧如鐵自得道:“我去年打這裏過,想著進來討碗水喝,結果發現樓裏躺著個快要病死的人。”


    “然後呢?”


    “他讓我替他去尋個郎中來,我說我手頭沒有銀錢,請不動。他說找到郎中後自然會替我付,我怕他有詐,這麽爭執幾趟,他急病攻心,竟然就這麽死了——”


    “所以您就鳩占鵲巢,登堂入室了?”


    “什麽鳩不鳩雀不雀的,那人病死在這裏,身邊一個親朋都無,還是我替他收拾裝殮,辦理後事。如此情分,借住個房子,不算過分吧?”


    縱使泠琅知曉鄧如鐵其人有多麽貪財慳吝,聽聞了別業始終,還是忍不住搖頭感歎。


    鄧如鐵將魚架在火上,似是才想起來一般:“你們借住的農家?何必去那等地方擠,不如今晚留在這——”


    泠琅立即說:“不用了。”


    鄧如鐵說:“你還怕這個?”


    泠琅向身邊的江琮瞥了一眼,嗔道:“我是怕夫君會怕。”


    鄧如鐵哦了一聲,擺出一副相看女婿般的刻薄態度:“年輕人要多練膽,不然出來行走,事事躲在娘子身後,畢竟難看。”


    火光中,江琮仍是那副溫雅從容之態,他聞言隻低頭一笑,麵上沒有半絲赧然。


    “讓鄧前輩見笑了,”青年溫聲道,“夫人性子強,就算我有心相護,她也定要搶在我身前。她本就習慣事事爭先,怎能由我掩了她風光?”


    鄧如鐵沉吟:“如今,有你這般覺悟的年輕郎君倒是少見。”


    江琮微笑道:“一切都聽憑她說了算,她若歡喜,我便歡喜。”


    鄧如鐵說:“這話我可聽見了,阿琅這孩子命苦,自己受了委屈從不願向他人說明,若今後我聽聞江公子待她不好,哼哼——”


    他一把展開“玉樹臨風”折扇:“那就休怪咱家拳腳無眼!”


    江琮含笑拱手:“在下素來聽聞玉扇公子雅名,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同傳說中一般文采高華,氣質卓然。”


    鄧如鐵一喜,當即起身去窖中拿酒,說今晚定要喝上一點,才不負半路知己。


    泠琅不知道這半路知己從何而來,她隻覺得,江琮的演技的確已到爐火純青之地步。


    什麽她若歡喜,我便歡喜,說得那般真摯動人,眼神專注得將她望著,好似真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癡情郎君一般!


    倘若他身體康健,指不定怎麽在西京城裏招蜂引蝶,撥弄眾貴女芳心。


    泠琅冷眼看著他們二人飲酒,自己卻一滴沒沾。


    直到月出東山,篝火涼透,鄧如鐵已經歪倒在竹編涼椅上鼾聲大作了——


    江琮才站起,朝她伸出手。


    “走罷,夫人。”他於滿天星鬥下輕聲,身上有著淡淡酒味,卻並不難聞。


    泠琅心中想,鄧如鐵都不省人事了,你還裝模作樣給誰看?難道不能各自走夜路?


    但鬼使神差地,她望著他帶笑的雙眼,還是將手遞了過去。


    第86章 螢蟲亂


    江琮的手很涼。


    他將她的手指虛虛攏著, 肌膚之間不會有太多貼近,隻有若有似無的觸碰。


    若有似無,就像此時看不見的夜風, 你捉不到它的形狀, 但能清楚地察覺它如何撥動你的頭發。


    他們靜默地走著,身側草木繁茂葳蕤,天上掛滿沉甸甸的星鬥, 蛙聲蟲聲從所有暗處傳來,一聲又一聲。


    繞出一處土丘,林木稀疏了許多,星光毫不吝嗇地灑, 泠琅看見月色下的蘆葦蕩,它們在風中緩慢地搖曳,彼此摩擦, 沙沙作響。


    可以了, 這裏已經很開闊了, 喝得再多, 也不至於在這樣的月光中摔跤打滑罷, 為什麽還不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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