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生二話不說,從包袱裏取出獵得的兩塊狼皮,於手中從容抖開:“這是山中所得,可盡贈於施主。”


    不料,首領看見那兩塊狼皮,麵上一沉,竟顯現出厲色。


    他身後手持尖銳的民眾立即團團圍上來,用聽不大分明的語調喊叫著:“這是澤布的寶物!”


    “小偷!”


    “殺了他們!”


    泠琅心中一震,她聽說過有些憑靠大山生活的部族會信仰山神,覺得一草一木都是山神賜予的寶藏,若有外來人染指,便是不敬。


    難道這裏的人也是如此?


    出乎她意料的是,首領一抬手,周遭喧囂便瞬間止息。


    他沉沉開口:“把東西給我。”


    寂生上前遞過,二人交觸的刹那,泠琅心簡直提到了嗓子眼兒。


    所幸無事發生,首領翻看著手中皮毛,半晌說了聲:“你們還有什麽?”


    樹邊上的江琮一抬手,兩道光芒閃過,寂生接住攤開一看,兩個圓溜溜的金丸子。


    首領毫不客氣地接過,眯著眼在光下觀察片刻,還放在牙齒邊上咬。


    泠琅暗暗思忖,這人倒是識貨,不是從未見過金銀的模樣。


    首領一揚手臂:“進來,澤布可以收容你們十天。”


    他神色倨傲:“十天之後,必須離開。”


    一夥人轉身便走,浩浩蕩蕩地消失了。此前那個射箭的男人卻不動,他上前做了個手勢,意思是跟上。


    泠琅順從地邁開腿,繞過柵欄,終於步入了這處神秘村寨。


    四周都是泥地,有的道路鋪了點碎石,棚屋大多矮小粗劣,有瘦小的孩童趴在門檻上,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卻沒人靠近。


    拐了幾個彎,深入村寨內部,泠琅留心觀察著路上一切。她看到某些院子中有雞羊之類的牲畜,有的還種了作物,看來他們並不是隻靠打獵維生。


    終於,領路的男子停在一處棚屋前:“我叫康惹,有什麽事可以找我,外鄉人。”


    他皺眉補充:“一天隻能找一次。”


    話畢,他轉身利落地走了,身影敏捷矯健,飛快地消失在彎曲道路盡頭。


    泠琅邁進棚屋,眼前是一個逼仄卻幹淨的小廳,牆邊放了桌椅,桌上還有半罐子清水。


    窗台竟然擱著半隻破損陶罐,裏麵裝了泥土,淡黃色的細小花朵正在開放。


    這一切,顯然是有人居住的模樣。隻是主人在哪裏?


    寂生走上前,十分大方地端起案上水罐牛飲起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他喝水的咕嘟聲。


    江琮靠在門上,神色淡淡:“我發現了點特別之處。”


    泠琅頷首:“我也發現了。”


    他們從交涉到進村,一路上碰見許多居民。


    但其中沒有一個女人。


    第104章 木箸裂


    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 若沒有女人是不可能留存至今的,她們或許出去打獵勞作,或許在各自的屋舍中。


    三人初來乍到, 雖然對此心生疑惑, 但也沒到如臨大敵的地步。


    寂生喝光了案上的水,又是一副謙和從容:“阿彌陀佛,紅塵浩大無奇不有, 施主何必大驚小怪。”


    泠琅攙著江琮走到椅子邊,她若有所思:“說起來,也不是一個女的都沒見過……”


    寂生了然:“那個女蘿?她拒絕了進村的要求,卻又暗中送來食物藥品, 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泠琅搖搖頭,江琮倒是開口:“之前領頭那位說,這裏已經很久沒來過外鄉人。”


    意思就是, 很久以前是有過的, 十有八九就是常羅山了。


    泠琅沉吟:“先觀察兩三天, 摸清這個村寨底細再做打算。常羅山身長八尺, 留有長髯, 岐縣人士,擅使雙節棍……”


    她一錘定音:“種種特征,辨認應當不難,要是能暗中確定是哪位, 那就更簡單了。”


    如此, 此事便暫且這麽辦。


    此時申時已過,天光淺淡, 村落中偶有幾聲雞鳴犬吠傳來, 若不考慮那些古怪之處, 倒是副寧靜祥和的山村美景。


    泠琅已經把這間屋子裏裏外外看了一圈,小廳旁邊有兩個可供休息的屋室,地上鋪了草席,瞧著挺幹淨,院落也是一塵不染。


    灶房堆了柴火,儲水的石缸也是滿的,處處都是生活痕跡,主人卻遲遲未歸。


    她站在低矮的屋簷下,眯著眼往道路盡頭眺望。除了來回溜達的幾隻母雞,和門口一棵高大花椒樹,路上空空蕩蕩,不聞人語響。


    怪不得在找尋最後一座石像的時候,距離已經很近,卻沒聽見半點人聲,原來他們本就是這種習慣。


    身後傳來寂生的鼾聲,悠長安然,江琮亦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隻有泠琅靜立著,仰首凝望天邊雲團。


    在一片悄然之中,她聽到了點響動。


    是足音,從十步以外的某處圍牆後響起,有些謹慎,有些遲疑。


    泠琅一動不動,她麵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靜候著。


    很快,那低矮灰沉的矮牆之後,繞出一個女孩身影,幹瘦矮小,梳著雙鞭——


    果然是那個女蘿。


    女孩一眼便望見了屋簷下的人,她臉上閃過訝然,在原地局促了片刻後,終究又走上前。


    她來到泠琅麵前,神情仍是那種近乎瑟縮的警惕,視線抬起又放下,並不開口說話。


    泠琅率先道:“是康惹帶我們來的,他讓我們在這裏住上十天。”


    女孩絞著衣角,微微點頭。


    泠琅柔聲說:“這段日子恐怕會麻煩你,還有……謝謝你的果子和藥,它們幫上了很大的忙。”


    女孩猛然抬頭,露出驚恐神色,她一邊擺手,似乎在極力否認,一邊背著背簍往灶房去了。


    泠琅啞然,很明顯,女孩並不願意承認曾經的幫助,難道是怕村民知道?她環顧四周,確認周圍無其餘人可聽聞,才抬腳跟了上去。


    灶房內,女孩正卸下背簍,傾倒出其中所得,不知名的菌菇野菜散落一地。


    泠琅蹲下,撿起其中一枚圓滾滾的菌子:“這是什麽?”


    女孩抿唇,小聲說:“白菇。”


    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說話,語聲如泠琅預想的那般微弱膽怯,好似發出聲音是一種莫大的罪過。


    泠琅心中生出憐惜,她又拾起一棵野菜:“這又是什麽?”


    女孩看了一眼:“康康菜。”


    “這些都是可以吃的嗎?是不是需要處理一下。”


    女孩飛快地瞥了她一眼,隨即點頭。


    泠琅的聲音可謂是溫柔到極致:“那我來幫忙。”


    於是,二人蹲在灶房的地上開始收拾滿地的野菜,泠琅學著女孩兒的動作,將枯葉黃枝一一摘去,放到藤條編織的小籃裏。


    她其實很少做這種活計,童年時候忙著打架,連火都不會燒,家務事宜全部被李如海承包。


    後來遠走他鄉,忙著殺人舔血,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更無暇研究灶上工夫。偶爾弄些吃食,也僅僅符合“熟了”的標準而已。以至於到了涇川侯府,連煮個甜羹也要綠袖代勞。


    此時此刻,擇菜也擇得十分笨拙。


    泠琅原想一邊做活,一邊同女孩說話親近,結果手中活計幹得一塌糊塗,時常漏了黃葉未摘,或是將嫩葉也一並撕扯了。


    她這邊滿頭大汗,女孩那邊熟稔麻利,不時往藤籃中輕瞥,不聲不響地將泠琅的失敗作品翻揀出來二次加工。


    泠琅覺得自己像個大傻子,再一次把新鮮菜莖不甚折斷後,她還沒開口道歉,一邊的女孩倒噗嗤一聲笑了。


    笑聲極其輕微,像細小的石塊投入水中般輕巧,很快便湮滅不見。


    泠琅抬頭看她,正捕捉到對方最後一絲未盡的笑意,眼睛微彎,如一池小泉。


    “我很少做這個,咳咳,”泠琅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已經慢慢學會了。”


    女孩嗯了一聲,發辮耷拉著搖晃。


    泠琅心中一動,她終於問道:“我叫李泠琅,屋子裏麵那倆人一個姓江,一個你不用理……你叫什麽?”


    女孩低下頭,洗淨白菇上麵的泥點,過了片刻才答:“阿落。”


    泠琅胡亂點頭:“阿落?好名字,好名字,你叫我阿琅就好。”


    女孩聞言,撥動清水的手指微微停滯了一下。


    二人便一問一答地說起話來,都是些無聊話題,譬如白菇怎麽做,康康菜為何叫康康菜,平時去哪裏打水。


    阿落一開始話很少,說著說著也願意講出稍長的句子來,這讓泠琅有些欣慰。不過是個沒見過什麽外人的山村少女,熟絡之後便會卸下防備,不那麽膽小。


    那些盤旋在心底的真正疑問,得放緩一點,再說出口。


    菌菇湯在火上熬煮出香味時,寂生聞著味就過來了,先是麵露驚喜:“好香,這做的是什麽?”


    看到阿落,他又淺笑道:“這位女施主,小僧流落此地,不得不叨擾些時日,佛本慈悲,今日之緣,來日必有善果……”


    泠琅一邊添柴,一邊嘲笑:“大師廢話怎這般多?沒看見人家不想搭理你麽,睡夠了就速速過來燒火。”


    寂生又念了幾句,才乖乖來到灶旁,他身形高大,一站在此處,本就低矮的屋室便顯得更加逼仄。


    泠琅正欲離開,目光卻停在正低頭攪拌湯汁的阿落身上,她注意到,女孩持勺的手在微微發抖。


    她害怕寂生。


    泠琅二話不說,把寂生趕了出去,等人走了,才回身關切道:“阿落是不是不喜歡生人?你若不想看到他,就讓他睡在院子裏。”


    阿落搖搖頭,隻沉默地把湯舀起。


    泠琅心中歎氣,上前幫忙把食物盛出,端到小廳案幾上。折返的過程中,她看到阿落站在原地不動,不由出言問詢。


    阿落小聲道:“我在這裏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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