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像喜歡什麽玩意兒的喜歡,還是情深義重的喜歡,他不知道,他隻知道,可以借此做很多動作。


    他找上伶舟辭,開門見山地問,是不是在查探涇川侯世子的事。


    對方果然在查,並且出言譏諷,說看不住自家女兒。他忍氣吞聲,隻說,這人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


    這個弱不禁風的世子,夾在朝廷和青雲會之間,看似傀儡,其實在夾縫中已經建立了自己的勢力,他同二皇女關係匪淺,野心絕不會小。


    會主要借著伶舟辭的口,把這些告知於一無所知的少女,他期待她會如何麵對戀人的隱瞞。


    再然後,就是來自於友人的反叛。他讓涇川侯夫婦留在山上,順理成章地,他們見到了來自僧人的戲碼。


    他無所謂犧牲一個北堂,就想看看,在極端憤怒之下,她到底會不會衝動行事。


    若她夠聰明,即使察覺,那崩潰之中又該如何取舍。


    玄字二三,他手下培養的眾多毒人之一,悲慘得沒什麽新意。但少女心腸軟,就像她的母親,看不得無辜之人的悲慘。


    誰都無辜,一心想犧牲自己的北堂無辜,在夾縫和沉重中掙紮,從未說過實話的世子無辜,被迫麵對這一切的女孩兒無辜。


    而他青雲會會主,背負了天下罵名的臭名昭著之人,也是很無辜的。


    他迫不及待,要女孩兒走到他麵前,把這些年的秘密全部說給她聽。告訴她到底該仇恨什麽,甩脫什麽,他在漫長的孤寂中已經瘋過不止一回,她必須來。


    他也必須對她說,她的名字是如何美麗,泠琅,它出自於她母親之手,意味清涼與潔白。舌尖彈動,音調緩緩向上,昂揚而積極,就像他們曾期許過的,她會擁有的人生。


    他會說,他和那個名字與秋天相關的女人,曾經多麽熱切地渴望,她來到這個世間。


    第134章 俠之隕


    夜風。


    夜風吹過少女的發。


    她站在暗色裏, 麵前是一輪殘月,和殘月下荒蕪的山崗。


    山崗沒有人,隻有破碎扭曲的樹影, 以及半堵倒塌的土牆。


    土牆是普通的土牆, 它靜靜矗立在荒蕪中,唯一不尋常的是,殘磚斷瓦後麵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傳說中的鬼火。


    泠琅知道它不是什麽鬼火, 隻是顏色比較特別罷了。


    它是用於邀請她的信號。


    她凝視著那明明滅滅的一團青幽,一動不動。


    片刻後,沒有任何試探,她向牆走去, 每一步落腳不帶半點考量,她隻是在極其平常地邁開步伐,像平日從茶室走到池畔般隨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會發現她其實有所不同。那雙總是亮潤的眼眸, 此時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腳步, 站在火前, 光映亮了她平靜的麵容,以及左手提著的,一隻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麵似乎在滲血,一滴一滴砸進土壤, 沒有聲響。


    幽綠光線中, 一道窄窄的石門敞開著,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見幾級台階延伸至深處, 再往裏, 便是一片黝黑。


    泠琅沒有猶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處用於隱蔽行蹤的場所沒什麽差別,有著堅硬冰冷的石牆和幽冷氣息。


    月光和濕露被隔絕在外,很快,地麵上的呼呼風聲也聽不見,隻有十步一盞的油燈在靜默地發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這靜謐的地下世界,像赴一個殺機重重的約。右手刀尖始終垂向地麵,她順著火光一路行去,所過之處,石板上留下了一點血。


    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間牆麵上掛著一盆燃燒著的火。


    她選擇了右邊,腳步踩在石麵的聲音微不可聞,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隨著前進逐漸拉長,如墨汁流淌。


    這片濃黑粘稠之中,卻悄然出現了多餘的輪廓。


    她仍向前走著,刀尖輕晃,似乎對這多餘的影子渾然不覺。


    前方牆上又出現一盆火,隨著靠近,地麵陰影漸漸淡去,就在即將到達火光正下方的時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後立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形,瘦長漆黑的人形,因為常人很難長成這副模樣。


    他站在甬道中央,渾身包裹在墨色中,連雙眼都隱沒於兜帽下,隻能看見其詭異細瘦的輪廓,整個人像宣紙上不慎劃上的墨跡,醜陋而驚心。


    泠琅不會懷疑,他此時也正看著她,就像方才從岔口開始一路跟隨著的那樣。


    這個對視持續的時間很短,她雙目一凜,橫刀於前,隻聽“叮叮”幾聲,是尖銳金屬碰撞於刀麵,被彈落後墜地。


    漆黑人形再次揚手。


    一排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細針激射而來。


    泠琅再次揮刀,將針尖盡數斬落。一擊結束,卻並不收力,而是低喝一聲順著刀勢轉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泠琅心中一震,不過是轉身回砍的一個招式,視線離開又返回,其間差錯不超過萬分之一息,如此須臾之間,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見了!


    此時收勢,定會遭受震蕩,她這一擊依舊砍了出去,刀風尖銳刺入石麵,碎石炸裂,轟然一聲響。


    在這紛亂中,她敏銳地聽見,耳後有不一樣的聲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氣。


    她就地一滾,不顧石塊尖銳,果然,金屬觸地的錚然之聲又起,細小短刀跌落於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琅提刀站起,她驚疑地看著眼前燈火幽微的通道,很明顯,那個人形再次憑空消失了。


    她胸口在劇烈起伏,掌心早已開始微微發燙,她想起李如海曾經說過的,比東海更東的地方,有另一個國度。


    那裏的刺客殺手,更善於潛伏在幽暗之中,他們擁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燒在身上也不會發出一聲痛息,他們的暗器更為複雜,更為無聲無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會修煉一種能借著陰影潛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處,必有陰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們的屠戮場。


    敵在暗,我在明,若不敢離開光亮,便永遠被鉗製。要對抗這種對手其實非常簡單,把光滅掉。


    把光滅掉,同處於相等的陰暗中,他的優勢將不再是優勢,而你雖然身處險境,但也會多出無限轉機。


    李如海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種深意,他重複低喃著,有時候,你以為的斬破火焰是自毀,其實是在尋求轉機。


    這種類似於同歸於盡的方式,向來難以理解,但若你勇氣足夠,那又怕什麽呢?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場對話,這樣的對話在過往不知有過多少次,十分稀鬆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靜默的麵容,和寂寞的語氣,竟如此清晰細節地呈現於少女的腦海,好像它昨天才發生。


    她咬著唇,攥緊刀柄,在不斷鼓動著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細雨般的寒芒,已經降臨在身後。


    泠琅一躍,踩著身邊石壁騰空而起!


    腳踏在石頂上,如同倒掛在屋簷上的蝙蝠,脖子往後仰,將細針全數躲過。


    她離開地麵短暫停留,光已經無法把影子投到地麵,所以在這火光電石的一刻,她清楚地看見,五步之外的牆根處,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見的輪廓。


    她死死盯著那一處,右手一抬,袖中飛出一柄短刀,將盆中火焰齊根削斷!


    甬道霎時陷入暗寂,緊接著,一道刀光乍然亮起!


    像月色刺破濃厚雲層,它光耀鮮明,刺破了重重暗色,深深沒入一具緊繃著的身體中。


    血液噴濺而出。


    原來再恐怖詭異的刺客,血也是溫的。


    一擊得手,少女抽刀疾退而出,剛離開七步遠,那團人形轟然炸裂,連帶著周遭石塊石磚紛紛散落堵塞。


    火光重新燃起,泠琅看見經久不散的塵煙,和已經垮塌堵塞的道路。


    這個殺手在生前最後一刻,用己身炸毀了通道,斷絕了她折返的可能。


    泠琅看了一眼,便彎腰撿起地上布袋,頭也不回地往深處繼續走去。


    她身上多了些傷口,都是剛剛在碎石上翻滾劃出的,雖有痛楚,但問題不大。


    後路沒有了,問題也不大,反正她也沒打算半途而廢。


    五天,還剩兩天。


    有人如此費煞苦心、誠摯真心地邀請她,她當然要細細享受完所有驚喜,奉陪到底。


    三天前,那個風寒露重的秋天的夜晚,她聽到一生目前為止最大的驚喜。


    “我看到一雙紅色的眼睛,血一樣的瞳仁,就像你那時的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沒有雲水刀,他從始至終的目的……隻是你,他的後人。”


    “他要我用盡一切辦法讓你去找他,他說他會在那裏等你。”


    泠琅聽完這幾句,第一時間竟不是問:“你說什麽?”


    人在很多時候說這句話並不是真的沒聽見,而是給自己反應思考的時間,然而泠琅連這句話都沒有問,她定在了當場,像被人點了穴。


    她不是一個足夠鎮定的人,然而在這最荒謬的話語麵前,她沒有崩潰,也沒有憤怒,隻是在冷靜地想,寂生的話是不是真的。


    真相已經敗露,阿香知曉了一切,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再扯謊的必要。


    或者說,他知道的這個消息也是假的呢?


    泠琅還在思索,江琮卻站起來,她從未見過他表情這麽寒厲過。


    他對寂生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


    “你為了逼迫她就範,編出這種荒謬的事?”


    “若我說了一個字的謊,那我現在就可以死。”


    江琮一劍挑開他手中的長棍,聲音沙啞:“沒那麽痛快。”


    寂生慘然道:“帶著我的人頭,去碧雲宮尋青燈道長,他會告訴你們如何見到會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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