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辭譏諷道:“你那個男人這麽沒用?不給自家夫人置辦點寶船良駒。”


    泠琅搖搖頭:“來見師父,足夠了。”


    伶舟辭盯著她,半晌,被氣得笑了聲:“自己想辦法上來。”


    泠琅當然在想辦法,事實上,她從看見這棟房子開始就在想辦法,它太過詭異,通體木製,有窗無門,雕刻了密密麻麻的花卉紋路,卻燈都沒有掛一盞。


    她評價道:“像燒給死人的那種紙房子。”


    伶舟辭哼笑道:“你有本事上來再說。”


    泠琅沒有動:“我成功了,有什麽好處?”


    伶舟辭問:“你想要什麽好處?”


    泠琅慢慢地說:“我聽說師父認識我母親,曾來往頗密,”泠琅輕聲道,“您藏得可真深,我跟著您這麽些年,竟一點也沒有覺察——若我成功登樓,您就把知道的東西,原原本本告知於徒兒罷。”


    伶舟辭笑了:“若我不講呢?”


    泠琅也笑了:“那我便把這房子燒給您。”


    “冤孽,“伶舟辭大笑,“我真是欠你的。”


    第139章 蜉蝣樓


    泠琅知道伶舟辭有這麽一棟樓。


    它是她早年間從一個鬼匠人手中得來的, 通體木製,高三層,外表精美華麗, 底下卻沒有半寸地基。


    這棟樓像是一個盒子被放置在地上, 隻需要六匹馬便能拉到任何一個地方。早上在鬧市街道,晚上便出現在湖畔,凡見過之人, 無不驚歎其神出鬼沒。


    朝而生,暮無蹤。人們管這棟樓叫蜉蝣。


    對此,伶舟辭是有點氣急敗壞的,因為她取的名字是富有樓, 寓意十分美好。而蜉蝣非常不吉利,眾人以訛傳訛,她卻無法阻止。


    此時此刻, 清瘦慵懶的女人笑了幾聲, 身影從蜉蝣三樓的窗邊隱去了。隻餘泠琅一個人牽著馬, 仰頭端詳這棟奇特的建築。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伶舟辭的寶貝小樓, 從前一起行走江湖的時候, 伶舟辭並不需要用它來藏匿行蹤。


    如今她龜縮在這蝸居裏,想必是失去了得力徒兒,無人掩護照應,落魄至此了。


    泠琅忿忿把馬拴好, 抬頭緊盯著三樓那扇洞開的窗扉, 微微提氣,足尖在身邊青石上一點, 騰空而起, 直直往那處飛去。


    果然, 離開地麵的第一刻,她便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阻力。


    沒有風,她前躍的勢力卻變得凝滯,與此同時眼前景象開始模糊,像是起了一層霧。


    不過三層樓的高度,她硬是借了兩回力才盤旋而上,待她終於接近窗口時,往底下一瞥,竟有雲霧翻湧,深不見底,好似是萬丈深淵。


    如她所料,在即將觸及窗扉的時候,那扇雲中的深窗忽地一變——


    變作一片牆。


    窗消失了,隻餘布滿雕刻花紋的外牆,泠琅早有準備,順勢蹬上,不然幾乎一頭撞上去。


    她落回地麵,喘著氣抬頭看,眼前又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漂亮木樓,什麽雲霧,什麽深淵,好像都是錯覺。


    這便是蜉蝣樓最奇特的地方,鬼匠人在樓身雕刻出繁密花紋,並不為美觀,而是為了藏匿玄門陣法。


    整棟樓,就是一個變幻莫測的障眼法。


    泠琅不再貿然嚐試,她圍著樓轉了三圈,視線在花紋上來來回回,皺著眉頭,若有所思。


    彎曲的是花藤,連綿的是雲波,起伏又隱沒的是山的輪廓。


    山,雲,藤蔓,海波,和時隱時現的山路。


    泠琅想到了一座傳說中的仙山,蓬萊。


    蓬萊漂浮在海上,卻又高聳入雲,山上沒有路,若來人想登山麵見西王母,隻能等待青鳥傳信。


    蜉蝣樓沒有地基,就如終日漂浮的島嶼。通體無門,不就是山上無路的隱喻?至於那端居在雲中的西王母,難道就是伶舟辭自己……


    思及此處,泠琅心中一陣惡寒,她又轉悠了幾圈,終於確信這畫的就是蓬萊仙山。


    但是,青鳥在哪兒呢?


    用於傳信引路的青鳥,必然是陣眼所在。


    正思量著,吱啦一聲,伶舟辭倚著窗框抱著手臂,衝泠琅微微一笑:“我方才聽到有重物墜地的聲響,不會是有人掉下去了吧?”


    泠琅驚詫道:“什麽?我沒聽見任何聲音。”


    伶舟辭唔了一聲,她捏起手中酒壺,朝少女舉了舉:“再不來,酒都要涼了。”


    說著,她仰頭張口,壺嘴傾倒出酒液,落入口中。


    飲完,她一臉享受,嘖聲感慨:“好酒。”


    泠琅說:“再好的酒,師父用壺嘴兒喝了,也要大打折扣。”


    伶舟辭悠然道:“這二十年橙花釀,如何喝都夠味。”


    泠琅笑道:“竟是橙花釀?師父稍等,徒兒這就來敬您一杯。”


    話音剛落,她直衝而起,往伶舟辭所在的窗口疾掠而去!


    伶舟辭輕笑一聲,衣袖一甩,身影再次隱沒於窗洞中。


    泠琅心有所感,往下頭一看,果然,又是雲霧層層,幽深莫測。抬頭,那扇窗再次憑空消失,隻餘華麗繁複的花牆。


    少女低喝一聲,足尖點在牆壁上,手臂勾住一角飛簷,在半空中掛著。


    她閉上眼,開始細細嗅聞空氣中殘留的酒香。


    橙花盛開時節的佳釀,用青茅泡製,清香微澀,帶著淡淡的酸。


    這味道隱隱約約,依稀可別,泠琅睜眼,正欲循味而去,眉頭忽得一緊。


    有風自東吹來,那味道驟然盡散,一點也沒殘餘。


    與此同時,身上一輕,用於勾纏的簷角竟然不知不覺消失了,失去借力點,她立即急速往下墜——


    伶舟辭喝了一口酒。


    她聽見了樓外的少女因為驚慌而發出惱歎,不禁低頭淡淡一笑,又喝了一口。


    蜉蝣樓玄機重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徒,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才能成功登樓,今天定會好好被磋掉些銳氣,


    伶舟辭漫不經心地想,她所喜歡的,倒正是這份不知天高地厚。


    她雙指夾著壺柄,就著深涼秋風往嘴裏送,還未觸到,隻覺得手上一空。


    酒壺被奪了。


    伶舟辭抬眼,隻見少女站在她對麵,竟已經從窗戶竄了進來,她揭開蓋子,捧著壺身,直接大口大口灌。


    伶舟辭沒有動,等對方喝完,才慢慢露出笑意。


    “這麽著急?”她勾起唇輕笑,“沒人跟你搶。”


    泠琅胡亂抹著嘴,把空酒壺塞回伶舟辭懷裏,她哼聲說:“那個怪風是師父放的?”


    不等回話,她得意地笑起來,舌頭有些打結:“風從東邊吹來,香氣就散了,那不就說明、說明師父在西邊?”


    伶舟辭歎了口氣,她隨意地把酒壺扔在一邊,自己靠在一張軟榻上:“喝這麽多,還怎麽問師父話?”


    泠琅負著手,開始打量樓內金碧輝煌的一切:“跑得了師父,跑不了樓,不急,不急。”


    伶舟辭貼心道:“這樓也跑得了。”


    泠琅打開木架上的一隻小匣,取出串閃耀璀璨的寶石項鏈,在自己脖子上比劃:“我在樓中,樓跑我也跑。”


    伶舟辭眯起眼,看著左翻右翻的少女,她像個誤入珍寶庫的鄉民,什麽都要看上一看,什麽都想把玩把玩。


    “這是什麽?東珠?這麽大,怕是皇宮裏也難尋出幾顆,師父,你又不戴這些,搜羅這麽多幹什麽。”


    “好高的寶珊瑚……他們說,你幾十年前洗劫了南山王的寶庫,盜走了世上最大的珊瑚,原來是真的。”


    “謔,這幅畫上的美人是誰?好生漂亮……師父竟然有這種癖好。”


    伶舟辭終於開口:“珊瑚不是這株,畫上人不重要,作者才重要……你不會認字,沒看見落款麽?”


    “是嗎?說起來,畫上背景還有些熟悉——”


    泠琅瞪著醉眼,貼近那副畫,終於在角落中看到落款——“沈七”。


    她微微一愣,再次抬眼望向畫中人,隻見白衣少年靜立於水畔,神色懨頹,眉眼卻姝麗,雪袖翻飛似鶴翅,眉心一點紅痕像丹砂。


    黑與紅與白,色彩濃烈,衝突卻和諧。


    泠琅呆呆地看著,想到江琮“病鶴”美名的由來。


    畫鬼沈七誤入熹園,撞見水邊上吐過一輪血的美弱少年,他驚為天人,一氣嗬成,作成這副絕世之作,江琮那時十六七歲,名聲從此在京中傳開。


    沒想到,真跡居然落入伶舟辭手裏。


    泠琅毛骨悚然道:“這人,不是那人嗎?”


    伶舟辭忍無可忍:“什麽這人那人,你自家男人都認不出來?果然是個情單意薄的。”


    泠琅大聲爭辯:“他那時年少,我認不出很正常。”


    伶舟辭嘲笑道:“是嗎?聽起來,好像人家已經高壽七八十似的,你們竟是老夫少妻?徒兒癖好也頗怪。”


    嘲笑並未換來回應,伶舟辭沒聽見下文,目光挪過去,隻見少女緊貼著那畫一動不動地看,眼神帶著點羞赧,臉頰耳根都泛了紅。


    伶舟辭大感意外:“不是吧?你這——”


    泠琅把畫小心翼翼地從牆上摘下:“我怎麽了?”


    伶舟辭點評:“叫人有點惡心。”


    泠琅慢吞吞卷起畫軸:“您喝酒又在窗邊吹涼風,容易犯惡心也正常。”


    伶舟辭嗤笑:“瞧你這點出息,從前見識也不少,怎麽現在跟沒見過俊俏男人似的……慢著,你在幹什麽?”


    泠琅已經把畫揣進自己袖中:“什麽?徒兒不遠萬裏來看您,帶點禮物走怎麽了。”


    伶舟辭騰地一聲站起:“你來看我,兩手空空什麽都沒孝敬,還想帶東西走?你知道我為了畫鬼的真跡花了多少?”


    “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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