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富羅莎。一點一滴地,柯希莫從小偷們的談話中知道了許多關於這個人物的事情。他們用那個名字稱呼山穀裏的一個小姑娘,她騎一匹白色的矮種小馬,同他們這群衣衫襤褸的人交朋友,曾經保護過他們一陣子,她是那麽的強悍,還曾指揮過他們。她騎著小白馬跑過大道和小路,當她看見無人看守的果園的果實成熟了,就向他們通風報信,象軍官似地騎在馬上陪同他們一起偷襲。她在脖子上掛一隻打獵用的號角,當他們搶劫杏或梨時,她就騎馬在山坡上巡邏,從那裏掃視整個田野,隻要她一看見地主或農民表現出可能發現了竊賊並匆匆向他們趕來的可疑行動,就立即吹響號角。聽到號角聲,無賴們就跳下樹來逃跑,因此當小女孩同他們在一起時,他們從來沒有被抓住過。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頗令人費解。欣富羅莎對他們的背叛好象是她把他們引進自家的別墅去吃水果,結果讓他們被仆人痛打一頓;又好象是她偏愛他們中的一個人,一個名叫貝爾.洛雷的,她因此還在受人譏笑,同時又寵另一個叫烏加索的,並且使得這兩人互相打架。那頓仆人們的棒打,可能不是發生在偷吃果子的場合,而是當兩個爭寵吃醋的人最後聯合起來向她進行討伐的時候;或者又說是她多次答應給他們蛋糕,後來終於給了,卻是用蓖麻油做的,他們吃下去後,肚子痛了一個星期,這些事件中的某一件或者類似的事件,或者所有這些事件加在一起,使得欣富羅莎同這夥人斷絕了往來。而現在當他們說起她時,怨恨難消,但也不無惋惜。


    柯希莫留心傾聽這些事情,他將所有的細節拚湊出一個他熟悉的形象,最後他決定打聽:“她住在哪座別墅裏,這個欣富羅莎?”


    “怎麽,你是說不認識她?你們是鄰居呀!翁達利瓦別墅裏的欣富羅莎呀!”


    柯希莫不一定需要這樣的證實就可以肯定這些流浪兒的朋友就是薇莪拉,那個秋千上的小女孩。我想,正是因為她先告訴自己認識附近所有的小愉,他才立即開始尋找這夥人的。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的狂熱勁頭變得更激烈了,雖然過去從未停息過。他一會兒想率領這一夥人去搶摘翁達利瓦別墅的果樹,一會兒他又想替她效勞去反對這一夥人,但他首先唆使他們去找她的麻煩,以使自己能挺身出來保護她。一會兒他又想做出勇敢的行為,將能間接地傳入她的耳裏,他被這些意念所困撓,他跟著小偷們幹,感到越來越疲憊不堪。當他們下樹時,他一個人留在樹上,憂傷蒙上他的麵龐,就象烏雲遮住了太陽。後來他突然彈跳起來,象貓一樣靈活地躍過一根根樹枝,跑遍果園的花園,嘴唇不動地哼唱著什麽,一種神經質的哼哼,低得幾乎聽不見,眼睛盯著前方卻又象什麽也沒有看見似的。他真象貓一樣在本能地掌握住自己的平衡。


    我們幾次看見他如此活躍地在我家花園裏的樹枝上穿行。“他在那裏!他在那裏!”我們驚呼,因為雖然我們盡力找點什麽事情來做,但他自然是我們心中的牽掛,我們計算著他在樹上度過的小時數、天數。我們的父親說:“他瘋了!魔鬼附身了!”他對福施拉弗勒爾神父大發脾氣:“隻有替他驅除妖魔了!還等什麽,您,我說您哪!神父,您袖手旁觀!我的兒子,他身上有魔鬼,您可明白,真見鬼!”


    神父象是突然清醒了,“魔鬼”這個詞兒似乎使他心中的一整套有關的思想複蘇了。他開始發表極其複雜的關於如何正確認識魔鬼出現的神學演說,別人不明白他是故意同我父親唱反調還是一般的說說而已。總之,他不談事實,不說我哥哥同魔鬼的關係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是根本沒有的。


    男爵聽得不耐煩了。神父中斷話題,我早就膩歪了。相反,在我們的母親那裏,母親的憂慮,作為超過一切的不安感情,已經穩定下來了,她不久就想把一切感情化為實際行動並尋找合適的工具,正象是應當解決一位將軍的憂慮那樣做的。她找到—架露天望遠鏡,帶很長的三角架。她把眼睛湊上去,就這樣在別墅的陽台上度過時光。她不斷地調整鏡片,以便將焦距對準在樹葉叢中的孩子,當我們幾乎發誓賭咒地告訴她孩子遠在視線之外時,她還是照樣忙碌不停。


    “你還看得見他嗎?”我們的父親從花園裏朝她問。他在樹下忽前忽後地走動,從來也沒有能看見柯希莫,除非這孩子走到他頭頂上來。女將軍做出肯定的答複示意和不許說話的警告手勢,她仿佛在跟蹤一支在高地上行進的軍隊,我們萬萬不可打攪她。顯然,有時候並沒有看見他,但是她不知為什麽估計他一定會出現在某地而不是別處。她也會不時悄悄地承認自己弄錯了,那麽她就把眼睛從鏡片上移開。去審視一張推開在膝蓋上的地圖冊上的地形圖,一隻手搭在嘴上不動,顯出思索的神態,另一隻手在圖上難辨的字跡上移動,確定出她的兒子應當到達的地點。計算好角度之後,她將望遠鏡對準這樹葉的瀚海之中的某一樹梢,慢慢地調好焦距,從她嘴唇上露出的哆哆嗦嗦的微笑,我們明白她看見他了,他真的就在那裏!


    這時,她從身旁的凳子上拿起一些小彩旗,她逐一揮動這些彩旗,動作幹脆利落而富有節奏感,好象在使用一種商定好的通訊語言(我對此感到有些氣憤,因為我竟不知道我們的母親藏有那些小彩旗,並且懂得用法。假如她教我們同她一起玩旗子,那該有多美呀,特別是在從前,當我們兄弟倆都還小的時候。可是我們的母親從來做事情都不是為了鬧著玩的,如今也別指望將來會有這好事)。


    我應當說明,她動用了她所有的一切作戰裝備,也始終仍然是同從前一樣的母親。她提心吊膽,手絹在手心裏捏成了團兒,但是可以說,充當女將軍可以使她的精神有所寄托,或者說以女將軍的身份而不是普通母親的身份去經受這份焦慮能使她不致悲痛欲絕。正因為她本是一個嬌弱的小婦人,從馮.庫特維茨家族繼承來的那種軍人風度是她唯一的自衛方式。


    她在那裏一邊揮動一麵小旗,一邊從望遠鏡裏觀看,隻見她臉上容光煥發並且笑了,我們明白柯希莫回答她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答的,也許揮揮帽子,要不就是搖搖樹枝。肯定是從那以後我們的母親變了。她不再象從前那樣憂心忡忡了,雖然,她有這樣一個拋棄具有天倫之樂的習慣生活方式的奇特兒子。她作母親的命運與任何別的母親是如此的不同,她是我們一家人當中第一個接受柯希莫的這種反常舉動的人,也許現在的招呼就是柯希莫對她的回報。從此以後,他每隔一陣子會突然送來對她的問候,他們互相交換著無言的信息。


    令人不解的是我們的母親每當得到柯希莫的問候後,並不因此而幻想他將結束出走而回到我們當中來。相反,我們的父親卻反反複複地處於這樣的思想狀況之中。每一個有關柯希莫的新消息,那怕是小的事情,都會令他苦苦地空想一番:“是嗎,你們看見了?他就要回家了嗎?”但是我們的母親,同他的看法相差最遠,或許她要顯示出自己是能夠一如既往地對待他的唯一之人,或許因為她不認為對柯希莫的表現能有一種合適的解釋。


    我們還是回到那一天吧。一會兒,幾乎一直未露麵的巴蒂斯塔也從我們的母親身後探出頭來,她作出甜蜜的表情,捧著一隻裝著一些湯汁的盤子,舉起一隻湯勺:“柯希莫……你吃嗎?”她挨了父親一巴掌,回屋去了。誰知道她又做了什麽鬼糊糊。我們的兄弟不見了。


    我狂熱地追隨著他,現在知道他參與了那一夥子叫花子們的活動,就更加起勁了。我覺得他為我打開了通向一個新奇王國的大門,那是一個不再以懼怕和懷疑的眼光去看待的王國,它將獲得我的熱忱讚同。我飛快地從陽台竄上高高的閣樓,從那裏我可以掃視一切樹頂。在那裏我不僅聽得到而且還看得見。我循著那幫人從果園裏傳來的吵嚷聲望去,隻見櫻桃樹的樹梢搖搖擺擺,不時露出一隻摸索和揪扯的手,冒出一個亂蓮蓮的或者頂著布袋子的腦袋,在叫嚷中我聽出還有柯希莫的聲音。我自問:“他如何爬到那上麵去的呢?剛才他還在花園裏呀!他難道爬得比一隻鬆鼠還快嗎?”


    我記得,當吹牛角的聲音響起來,他們正在大池塘旁邊的紅色梅子樹上。我也聽見了牛角聲,但我沒有在意,因為我不了解那是怎麽回事,他們可不啦!我的哥哥告訴我。他們立即靜默下來,突然重新聽見牛角聲響,他們沒有記起這是警報,而是互相詢問是否聽清楚了,是否真是欣富羅莎騎著矮種小馬在大路上巡視以便替他們預告險情。他們都衝出果園,但不是為了逃跑而跑,而是跑去找她,去趕上她。


    隻有何希莫仍然留在原地,臉燒得象火一樣紅,但是他一看到頑童們跑開就明白他們是去找她了,他便開始在樹枝上跳躍而行,每走一步都有摔下去折斷脖頸的危險。


    薇莪拉在一條上坡路的拐彎處,她一手勒住馬鬃的韁繩,一手揮動著馬鞭,停立在那裏。她從下往上望著這些男孩子,把小馬鞭的尖兒送到嘴裏,輕輕地咬著。她的衣裳是淺藍色的,牛角上鍍著金,用一根細鏈子掛在脖子上。男孩子們一齊站住,他們也在嘴裏啃著什麽,梅子或指頭,或者是手上或胳膊上的傷痕,或者是布袋的邊緣,雖然他們從來不喜歡自相矛盾,卻慢慢的幾乎是強迫自己克服厭惡的情緒,從他們那含著東西的嘴裏很不情願地開始擠出差不多聽不見的話語。他們一字一頓的說著,好象想唱歌似地:“你來……幹什麽……欣富羅莎……現在你回去……你不再是……我們的夥伴……哈哈……哈……膽小鬼……”


    樹枝搖晃一下,他來了。柯希莫在一棵無花果樹上露麵,他在樹葉之中喘息著。她呢,嘴裏咬著那根小馬鞭,自下而上地望著他,他們一律偏向那同一視線。柯希莫不曾顧及到這些,他氣喘未平就脫口而歲,“你知道我從那從後從未下過樹嗎?”


    基於某種內心的執著追求的事業,應當默默進行不引人注目。某人如果稍微加以宣揚或誇耀,就會顯得很愚毒,毫無頭腦甚至卑鄙、於是我的哥哥話剛出口,他就後悔莫及,他覺得這件事情對他再無絲毫意義,甚至產生了下樹一走了事的想法。正在這時,薇莪拉慢慢地移開嘴裏的馬鞭,說話了,語調可愛動人:“是嗎?……勇敢的傻瓜!”


    從那些長虱子的癩皮們的嘴裏起初發出嗬嗬的大笑,然後爆發成放肆的叫喊哄笑,柯希莫又氣又惱,在無花果樹上狠跺了一下腳,木質不堅的無花果樹承受不住,他腳下的一根樹枝斷裂了。柯希莫象一塊石頭一樣往下掉。


    他跌下去時空張著兩臂,沒有抓什麽。說實在的,那是他在長在這塊土地內的樹木上生活期間裏唯一的一次,他既沒有想到也沒有出自本能地去攀住什麽。然而,禮服上的燕尾的一側將他纏在一根矮枝上,柯希莫頭朝下的被懸空吊掛起來,離地麵很近。


    他覺得又羞又臊,血液向頭上湧來。當他睜開眼睛,倒著向下看,隻見咋呼亂叫的少年們象是倒立著的,他們發瘋似地翻起筋鬥來,一個個翻向正立,仿佛他們的雙手都緊緊地抓住了覆蓋在深淵之上的一塊土地。金發的小女孩騎在前蹄騰空的小馬上飛奔。他首先想到的隻是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談起他在樹上的情況,這也將是最後一次。


    他扭動身軀,伸手抓住樹枝,躍身上去回到了原處。現在他好象對剛才發生的事情毫不在意。柯希莫忘記了他在那一瞬間的倉皇失施。小女孩將牛角放到嘴邊,吹出警報聲的低沉音符。聽到這聲音,野孩子們(這時——柯希莫不久後評論道一一薇莪拉的出現在他們身上發生了刺激作用,他們慌慌張張,就象野兔見了月光)開始逃竄,他們明知她是吹著玩的,好象出於本能的反射,還是跑了起來,他們也是鬧著玩,一邊模仿著牛角聲,也跟在騎著矮腿小馬飛奔的小姑娘後麵向山坡下跑去。


    他們這樣拚命地瞎跑一氣之後,忽然發現她不在前麵了。她改變了方向,跑出路外。把他們遠遠地撇在身後,她上哪兒去?她沿著生長在一片平緩向山穀伸延的草地上的橄欖林子跑,尋找著柯希莫。他正在一棵橄欖樹上費力地爬著。她繞著他跑了一圈,然後走開。她後來又出現在另一棵橄欖樹下。而我哥哥正抓住那棵樹的枝葉。他們就這樣沿著象橄欖樹枝一樣彎彎曲曲的路線,—起走下山穀。小偷們,當他們發覺了,看見了那一個在橄欖樹上跳躍的和另一個騎在馬鞍上的合謀之後,便開始一齊吹響口哨,一種戲弄人的惡意的口哨聲。他們大聲吹著這種口哨,向卡佩利城門走去。


    隻剩下小女孩和我哥哥在橄欖樹林裏互相追趕。但是柯希莫泄氣地看到,當那夥小流氓不在之後,薇莪拉玩這種遊戲的高興勁顯然減退,她已經開始有些厭倦了。他懷疑她所做這一切隻是為了惹別人生氣,但同時他也希望現在她是故意惹他生氣。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總是需要通過使別人生氣以顯示自己的嬌貴(這一切感情是長成小夥子以後的柯希莫才能理解的。實際上當他在那些粗糙的樹皮上攀援時什麽也不明白,傻裏傻氣的,我想象得出。)


    當小女孩轉過身來時,一陣又猛又密的石頭子兒向她襲擊過來。她將腦袋掩護在馬脖子後麵逃走了,我的哥哥呢,他站在一個顯眼的樹權上,承受著打擊。但是石頭子兒到達那個高度時偏差太大。除了偶然落在前額或耳朵上的之外,都打不痛他,那些肆無忌憚的家夥,又吹口哨又哈哈大笑,高聲喊道:“欣一一富一一羅一一莎是討厭一一鬼……”然後撒丫子顛兒了。


    野小子們跑到了卡佩利城門口,城牆上垂掛著碧綠的刺山柑藤條。從周圍的茅房棚屋裏傳出一陣母親們的嗬斥聲。但是對於這些孩子,母親們的斥責不是為了叫他們晚上回家來,而是因為他們回來了,回家來吃晚飯,而沒有在別處找到吃喝。在卡佩利城門那一帶,在小茅屋和木棚子裏,在斷腿的大蓬車裏,在帳蓬裏,擠滿了翁布羅薩最窮的人們,他們窮到被城裏的人拒之城門外,而又被鄉下人轟得遠遠的這般境地。這是一些從遙遠的地方和國家流散出來的人,他們被在世界各國蔓延的災荒和貧窮驅趕而來。正值黃昏時候,披頭散發的婦女懷抱嬰兒扇著冒煙的爐灶,乞丐們躺倒在陰涼處解散傷口上的繃帶,另外一些人在下棋,大哼小怪地呼叫。那一群偷果子的夥伴們現在混入了那種炒菜做飯的霧氣和爭吵叫嚷之中。他們挨了母親的反手耳光,互相廝打起來,在塵土裏翻滾。他們的破衣服上增加了各種各樣的新破洞,他們摻和到那群渾渾噩噩的人們之中後,就失去了小鳥般的快活勁兒,隻能使那裏無聊的事情增加得更多一些。另外,他們剛一抬頭看到騎馬的金發小姑娘和在她身邊樹上的柯希莫,就躲退到這裏來,企圖在塵土和炊煙之中隱藏起來,就好象在他們之間突然豎起了一堵城牆一樣。


    這一切對於他們兩人來說發生於一瞬間、一眨眼的工夫。現在薇莪拉將薄暮之中的小屋的炊煙和女人孩子的尖叫聲拋在了身後,奔跑在海灘的鬆林裏。


    那裏有大海,聽得見沙石在滾動。天色已暗,有一種最清脆的沙兒滾動聲,那是奔跑的小馬在石頭上踩出了火花。我的哥哥從一棵低矮而彎曲的鬆樹上,望著金發小姑娘清晰的身影穿越海灘。一朵浪花剛剛露出黑色的海麵,高高地卷起來,雪白雪白的向前湧來,正當浪花碎裂時,馱著小姑娘的馬的身影疾馳而過,而濺起的白色的鹹水打濕了在鬆樹上的柯希莫的臉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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