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欖樹,由於長得彎彎曲曲的,對於柯希莫來說是平坦而舒適的大道,是堅韌而友好的樹,雖然這種樹的枝幹長不粗大,踩在那粗糙的樹皮上,無論是走過還是停留,都不會有大的顫動。在一棵無花果樹上的情形就不同了。他得留神是否承受得住自己的體重,不停地走動。柯希莫站在用樹葉搭成的涼棚之下,看見陽光透過葉片,把葉脈照得十分清晰,青色的果子漸漸脹大,花蕊上滲出的乳液散發出香氣,無花果樹要把你變成它的,用它的樹膠液汁浸透你,用大胡蜂的嗡嗡叫聲包圍你,柯希莫很快覺得自己正在變成無花果樹,他感到很不舒服,便離開了那裏。在堅硬的花楸果樹上,或在結桑葚的桑樹上,都是挺安逸的,可惜它們很罕見。核桃樹也一樣,我也覺得它好得沒的說了。有時我看見哥哥鑽進一棵枝葉繁茂的老核桃樹中,就像走進一座有許多層樓和無數房間的宮殿,我就很想象他那樣爬到那上麵去。核桃樹作為一種樹顯示出了何等的力量和自信,又是何等的頑強,連它的葉子也是又厚又硬。


    柯希莫很喜歡呆在聖櫟樹波狀的葉子叢中(或者說是冬青櫟,每當我講到我們家的花園時就這麽稱呼這些樹,也許是受了我們父親的措辭考究的習慣影響),他喜歡它那幹裂的樹皮,每當他出神想事時,就用手指頭從那上麵摳下一些碎片,不是有心毀壞它,而是特意在它漫長艱辛的再生過程中助一臂之力。有時也剝開法國梧桐的白皮,讓一層層長黃黴的朽木露出來。他還喜歡榆樹的有突瘤的樹幹,他從樹瘤裏剜出嫩芽,一簇簇鋸齒形的葉子和紙片狀的翅果,但是很難爬上去,因為樹枝生得很高,又細又密,可供通過的空隙很少。在森林裏的各種樹木中,他偏愛山毛櫸和橡樹,因為鬆樹分杈極密,枝杈不結實,還遍布鬆針,既沒有空隙又沒有手腳可攀登的地方,而栗樹呢,有帶刺的葉子,硬殼的果,生得高高的枝條,仿佛有意長成這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


    日子一長,柯希莫便逐漸體會出這些友情和敬重,而且經過了反複的體驗,但是在最初的日子裏這些情感就在他身上滋生了,傷佛是天生的本性。他的天地已經變了,這是一個由架在空中的細長而彎曲的橋,由粗糙樹皮上的結節、瘤子和皺褶,由透過或疏或密的樹葉擋起的帷幕而變幻著深淺的綠色陽光組成的世界,微風一吹,樹葉的柄就抖動不已,而當樹幹搖擺時整棵樹的葉子就像一方紗巾飄動起來。而我們的世界呢,是平貼在地麵上的,我們看到的是比例失調的形象,我們當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麵的感受。夜裏他傾聽著樹木如何用它的細胞在樹幹裏記下代表歲月的年輪,樹黴如何在北風中擴大斑點,在窩裏熟睡的小鳥瑟縮著將腦袋鑽進最暖和的翅膀下的羽毛裏,毛毛蟲蠕動,伯勞鳥腹中的蛋孕育成功。有的時候,原野靜悄悄,耳膛內隻有細微的響動,一聲粗號,一聲尖叫,一陣野草迅疾瑟瑟聲,一陣流水淙淙響,一陣踏在泥土和石子上的蹄聲,而蟬鳴聲高出一切之上。響聲一個接一個消失,聽覺不斷辨別出新的聲音,就像那拆著一團毛線的手指,感覺到每根毛線變得越來越細,細得幾乎感觸不到了。同時青蛙一直在鳴唱,作為一種背景並不影響其它聲音的傳播,如同太陽光不因星星的不斷閃爍而起變化。相反,每當風吹起或吹過,每一種聲音都會起變化並成為新的聲音,留在耳膛內最深處的隻有隱隱約約的呼嘯聲或低吟聲,那是大海。


    冬天到了,柯希莫替自己做了一件短皮上衣。他自己動手縫製的,用的是他獵獲的各種動物的毛皮:野兔、狐狸、鬆貂和雪貂。頭上一直戴著那頂野貓皮帽子。他還用羊毛編織了幾條褲子,膝蓋處縫上皮子。至於鞋嘛,他最後懂得在樹上走最好的鞋是拖鞋,他做了一雙,我不知道用的是什麽皮,也許是獾的。


    他就這樣抵禦寒冷,應當說明的是那時候我們這裏的冬天是溫暖的,沒有現在這麽冷,人們說是拿破侖把冷風從俄國帶了出來,讓它一直跟到了這裏。但是,那時候冬天在野地裏露宿也是不好受的事情。


    柯希莫找到用皮囊過夜的辦法,不再搭帳篷或茅房。皮囊的毛向裏,吊在樹枝上,他鑽入皮囊,頭腳全進去,蜷縮著睡得像嬰孩一樣甜蜜。如果夜裏有異常響動,從皮囊的口上就會伸出那頂皮帽、槍杆,然後是眼睛睜得大大的他(人們傳說他的眼睛變得像貓和雕一樣能在黑夜裏發光,這我可從未沒有看見過)。


    早上的情形相反,當鬆鴉開始歡叫時,從口袋伸出兩隻握拳的手,拳頭向上升,兩條胳臂向外張開,他緩緩地伸著懶腰,伸著伸著就露出了他那打哈欠的臉,他那肩挎獵槍和火藥袋的上身,他那羅圈腿(由於總是匍匐著爬行和蹲立的習慣,他的腿開始變得彎曲了)。這兩條腿跳出來,蹦幾下,然後聳聳肩,伸手在皮上衣內搔一下癢,柯希莫就清醒了,新鮮得像一朵玫瑰花,開始了他的一天。


    他向泉水走去,因為他擁有一眼懸空的泉水,這是他發明的,或者最好說是藉助自然條件建造的。有一條溪水流到懸崖邊,變成瀑布落下來,瀑布旁邊有一棵橡樹向上高高地伸出的枝幹。柯希莫呢,就用一段楊樹皮,約有兩米長,做成一條水渠,將水引至橡樹枝上,這樣他就可以喝水和洗浴了。他洗澡我可以作證,因為我看見過幾次,洗的次數不多,也不是每天都洗,但他是洗澡的,他還有肥皂。有時心血來潮,他也會用肥皂洗衣服。他特地弄了個洗衣盆放在橡樹上,最後他把衣物搭在樹枝上拴的繩子上晾幹。


    總之,他在樹上什麽事情都能做,他還找到了用扡子烤炙野味的辦法,也無須下樹。他是這樣弄的:用火鐮點燃一個鬆塔,將鬆塔扔到地上事先築好的灶裏(這是我用幾塊光滑的石頭替他壘好的),然後從上麵扔下一束束木棍和樹枝,用綁在長棍上的火鏟和火鉗控製火焰,讓它燒到架在兩根樹枝之間的肉扡上。這一切全要小心地去做,因為在森林裏很容易起火。這個爐灶卻不要緊,它就設在橡樹下麵,離瀑布很近,在出現險情時,可以從瀑布中汲到足夠的水。


    就這樣,他把打獵得來的東西吃掉一些,同農民換水果蔬菜用掉一些。他活得相當不錯,也不再需要從家裏給他拿東西了。有一天我們得知他每日早上喝鮮奶,他同一隻母山羊交上朋友,這隻羊攀至一棵橄欖樹的一個矮杈上,離地隻有兩拃高,很容易上去,甚至,它無須攀登,用後腿就能跳上去。這樣他帶著一隻桶下到樹杈上來擠羊的奶。他同一隻母雞也達成了同樣的協定,那是一隻鮮紅帕多瓦1雞,下蛋很多。他替它在樹洞裏築了一個秘密的窩,隔天到那裏取一個蛋,用針紮兩個小眼之後喝掉。(注1意大意北部的一個省份)


    另一個問題:大小便。起初,在這裏或那裏,他不在意,反正世界大得很,他隨時隨地行方便。後來他覺得這樣很不體麵,於是他在麥爾當佐河的岸邊找到一棵生在僻靜而合適位置的榿樹,他可以很方便地蹲在一根枝上。麥爾當佐河是一道從蘆葦底下經過的深色的流水,水流湍急,兩岸的市鎮往裏麵排放下水道裏的汙水。年輕的皮奧瓦斯科·迪·隆多就這樣文明地生活著,遵從鄰居和家人的行為規範。


    在他的獵人生活中,卻缺少一種對於人力的必要補充:一隻狗。有我哩。我撲向矮樹中,灌木叢裏去尋找在半空中遇上他的子彈而栽倒下來的鶇、河雉、鵪鶉,或許還有狐狸,有時他埋伏一夜,能從一群剛剛出現在荒野裏的狐狸中截住一隻拖著長尾巴的。可是我隻能有時候逃出來到森林裏去找他:神父的課、作業、彌撒、同父母進餐這些事情絆住了我的身子,家庭生活的上百種責任讓我履行,因為我聽見這句話不斷地在耳邊重複:“在一個家庭裏,出一個造反者就夠受的了。”它不無道理,在我整個的一生中留下了烙印。


    因此柯希莫幾乎總是獨自一人去打獵,為了取回獵獲物,當出現被擊斃的黃鵬鳥兒張著金色的翅膀掛在枝頭那樣的事情時,他就使用漁具:帶線的魚竿、鉤子或魚鉤。但不總是能夠得著。有時候打下的一隻丘鷸落到了荒地上,就被黑壓壓的一群螞蟻吃掉了。


    這裏我講的都是銜回獵物的獵犬的任務。因此柯希莫那時幾乎隻進行潛伏狩獵。他清晨或深夜趴在樹上,守候著鶇在樹尖停落,或者野兔在草地上出現,如果這樣不行,他就追隨鳥兒的叫聲或者尋覓可能是長毛野獸留下的足跡,隨便走動。當他聽見從野兔或狐狸後麵傳來了狗的狂吠,他知道自己應當讓開,因為這野物不屬於他,不屬於他這樣獨個兒去碰運氣的獵人。對一些規矩他是恪守不悖的,雖然他從他的可靠的瞭望所可以發現和瞄準被別人的狗追趕的野獸,他從不舉槍。他等候沿著小路跑來豎著耳朵,睜大眼睛咻咻直喘的獵人,告訴他那頭野獸往哪個方向去了。


    有一天他看見跑來一隻狐狸:綠草裏翻起一道紅色波紋,隻所見一陣粗重的呼氣聲傳來,隻見它須毛倒豎,竄過草地,消失在刺棘叢。隨之而來的是“汪汪汪”的叫聲,一群狗。


    那群獵狗跑來了,用鼻子嗅地,聞了兩遍發現鼻孔裏聞不到狐狸的氣味了,便拐了個直角掉頭而去。


    當它們走遠時,傳來“嗚、嗚”的嚎叫聲,一隻狗劃開地上的草竄過來,它蹦得不像一隻狗,更像一條魚,像遊水的海豚。它露出了獵狗的尖長的臉頰和下垂的耳朵。屁股呢,像條魚,就像擺動著鰭遊泳,或者說劃動著蹼足,沒有腿,爪子極長。它完全顯露出來了:是一隻短腳的獵犬。


    它肯定是那一群獵狗之中的,落在了後頭。它是那麽年輕,簡直還是一隻幼犬。現在那群獵狗生氣地“呼呼”直叫,因為它們斷了追蹤的痕跡。它們改變了一齊向前的跑法,在一塊長滿非洲菊的草坪上分散成網形向四周圍鼻嗅,它們過分性急地要重新找回中斷了的氣味線索,不能仔細尋找,反而喪失了銳氣,有的狗已經乘機往石頭上撒尿了。


    這時短腳獵狗喘息著,不合時宜地高揚著得意洋洋的臉小跑過來,追上了它們。它輕率地嚎叫:“嗚哇!嗚哇!”


    仍然那麽不知趣。那群狗立刻衝著它“嗷嗷”狂叫,暫時停止了尋找狐狸的氣味,對著它呲牙咧嘴:“嗤!”接著,很快不理睬它,往前跑開了。


    柯希莫跟在短腳獵犬後麵,他是偶然來到這附近的。那隻狗漫不經心地晃了晃鼻子。看見了樹上的少年,並對他擺尾巴。柯希莫認為狐狸可能還藏身在那裏。那群獵犬跑遠了,突然從對麵的高地上傳來獵人低沉的催促聲和斷斷續續的不明原因的狗叫聲。柯希莫對短腿狗說:“去!去!去找!”


    那隻獵狗開始用心聞起來,每隔一會兒就回過頭向上看看少年。“去!去!”


    這一陣子它不再看他了。他聽見響起一聲灌木折斷的聲音,接著,驟然響起狗叫聲:“汪汪汪!啞,啞,啞!”它把狐狸趕出來了!


    柯希莫看見那隻狐狸跑上草地,但是可以朝別人的狗攆出的一隻狐狸開槍嗎?柯希莫讓它跑過去而沒有射擊。短腳狗朝他仰起麵孔,眼睛裏流露出當狗不理解和不明白它們不可能懂得的一些道理時特有的神色。接著又鼻孔朝下地去追趕那隻狐狸去了。


    “啞!啞!啞!”它追得那狐狸轉了整整一圈。來了,它回來了。他可以開槍還是不可以開槍呢?他不能開槍。短腳狗用一隻眼睛痛苦地向上看,它不再叫了,舌頭比耳朵下垂得還厲害,累得精疲力盡了,但是仍在繼續追趕著。


    它的追趕把那夥獵犬和獵人弄糊塗了。從小路上跑來一位背著沉重的火繩槍的老獵人。“喂,”柯希莫對他說,“那隻短腳狗是您的嗎?”“見你的鬼去吧!你和你一家子都見鬼去吧!”那老頭兒自然心緒惡劣,“你看我們像是帶短腳狗打獵的那號人嗎?”


    “那麽對它追的那東西,我可要開槍了。”柯希莫堅持說清楚,他要一絲不苟地按規矩辦事。


    “你還可以朝你的保護神開槍哩!”那人回敬了一句,就跑開了


    短腳狗把狐狸趕回他這裏。柯希莫射擊並打中了。短腳狗成了他的獵犬,他替它取名為佳佳。


    佳佳是一隻無主的狗。它出於幼稚的熱情投奔那一群獵犬。可是它是從哪裏來的呢?為了弄清楚,柯希莫讓它在前麵帶路,


    那短腳狗呢,嗅著地麵,穿過籬笆,越過小溝,然後回頭看看樹上的少年是否能跟上它。這條路線是那樣的不尋常,柯希莫一時沒有明白他們到了何處。當他明白過來時,心在胸膛裏劇烈跳動起來:原來是翁達利瓦侯爵家。


    別墅已經關門了,百葉窗閂得緊緊的,隻有一扇開著。在閣樓上,隨風晃蕩。無人照管的花園顯示出從來未有過的異國森林景象。走過野草侵占的小徑。跳過刺棘獨霸的花壇,佳佳興高采烈,好像走進了自己的花園,追逐起蝴蝶來,它鑽進矮樹叢中,嘴裏銜著一根帶子回來了。柯希莫的心跳得更厲害了:“是什麽,佳佳?喂?是誰的東西?告訴我!”


    佳佳搖搖尾巴。


    “送到這兒來,送來,佳佳!”


    柯希莫下到一根矮枝上,從狗嘴裏拿下那根褪色的爛布條。這肯定是薇莪拉的一根發帶,因而這隻狗肯定是薇莪拉的狗了,在他們搬家時被遺忘在這裏。而且這時柯希莫好像記起來了,去年夏天,它還是隻小狗仔,看見過它從金發小姑娘手裏挽著的一隻籃子裏探出頭來,也許那時別人剛剛把它送給她。“找去,佳佳!”


    短腳狗跳入竹林中,出來時叼著她留下的其它紀念品:跳繩,一塊鳳箏碎片,一把扇子。


    在花園裏最高的一棵樹的主幹頂上,我哥哥用劍尖兒刻下了“薇莪拉”和“柯希莫”這兩個名字。接著在稍低的地方刻寫上:短腳獵犬佳佳。我敢肯定,這會使她高興的,盡管他替它另取了一個名字。


    從那以後,當人們看到樹上的少年時,就斷定,朝他身上或附近望望,就可以看見短腳狗佳佳肚皮貼著地麵跑。他教會它尋找、堵截和送回獵物的本事,沒有哪頭森林中的野獸不是他們一起獵獲來的。為了把野物送給他,佳佳用兩隻前腿在樹上盡量往上攀,柯希莫下來從它口中取野兔或山鶉時,用手撫摸它一下。他們之間的親密,他們的歡樂都表現在那一時刻了。在地下和樹上之間用單調的狗叫、咋舌頭和打榧子,繼續傳遞著一方同另一·方的對話,溝通著彼此的理解。對於這隻狗來說,必不可少的伴侶是這個人;而對於這個人來說,是這隻狗。無論是它還是他,從不背棄對方。世界上人與狗之間的關係形形色色,他們可以說自己是最幸福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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