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淑把打包好的東西疊放到桌子上:“我下去看二四有沒有辦理好出院手續。”


    “把多思喊上來。”杜滿金喊。


    “曉得了。”馬小淑直奔樓下結算窗口, 找了一圈沒有找到駱謙,馬小淑嘀咕, “他到樓上看他娘了?”


    馬小淑邊念叨邊上樓。


    “娘。”


    馬小淑踩台階扭頭, 見她小兒子從柱子後麵走出來:“我找著你小表哥再回去,你自己先回去。”


    杜多思圓臉快皺成包子上的褶子了,他小跑跑到他娘身側, 氣呼呼踢台階:“醫生當著老多人的麵凶表哥, 他說我姑肺部的炎症還沒有根除,早晨我姑熱下去了,傍晚我姑又起了低燒,晚上我姑咳嗽咳的厲害, 還有咳痰,我姑病情還沒有穩定下來,最起碼還得住一個星期院,他問表哥為什麽不讓我姑繼續留在醫院治療。”


    “我姑大早上守在醫生辦公室門口, 叫醫生給她開條子, 她要出院,也不知道她跟醫生說了什麽, 醫生火氣老大衝著表哥發火。”杜多思氣炸了。說一句不好聽的話,沒有表哥,他姑早見閻王去了。表哥背著大表哥夫妻、二表哥夫妻、三表哥夫妻給的壓力帶他姑到醫院, 掏錢給她治病,掏錢給她買飯, 又自掏腰包請人照顧她, 她咋就不能心疼一下表哥, 安安穩穩待在醫院治療, 別整一些幺蛾子。


    “你姑辦了出院手續了嗎?”馬小淑站到平台上問。


    “沒有, 醫生不給開條子。”杜多思靠在牆上低頭說,“表哥當初繳費交的多,裏麵的錢還夠我姑住六七天院,醫生說表哥又不缺錢,幹嘛急著讓我姑出院,還讓我姑自己辦出院手續。表哥聽了啥話也沒說,到外邊抽煙去了。”


    馬小淑輕歎一聲:“我們到上麵等你小表哥。”


    杜多思輕嗯一聲。


    兩人到了病房門口,馬小淑進了病房,杜多思沒進去,他寧願在走廊裏吹冷風,也不想進去看他姑苦了吧唧的樣子。他聽到他爹問他表哥怎麽沒有一起回來,他娘說他表哥一會兒就上來,杜多思撇嘴。


    駱謙踩滅煙頭轉身進醫院,他正要邁進病房,注意到他娘坐在病床上,駱謙靠在門框上,抱臂問:“你病好了嗎?你去辦出院手續。“


    四兒子的聲音是那麽的冷淡和不耐煩,杜梅鼻子一酸,眼眶一熱,淚花在眼眶裏打轉,她張口就咳嗽,能清晰聽出來她肺裏有痰,她抬頭不錯眼觀察她四兒子,她四兒子眉頭皺也沒皺,神情相當的冷漠。


    杜梅咳著說:“你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我住院要花錢,吃飯要花錢,你請人照顧我又要花錢,我心疼錢,更心疼你,就想出院去你家住。你家離醫院不遠,”四兒子自己說他算半個縣城人,她猜想四兒子家就在這附近,“我有什麽不對勁,你送我到醫院。”


    駱謙笑了一聲:“錢是要不回來了,你真的心疼我,就在醫院裏住滿六天,第七天我過來接你。”


    “小舅爺,我們先走。”駱謙端盆,另一隻手拎暖水瓶。


    杜多思跑進來抱包袱、扛棉被。


    駱謙、杜多思率先離開。


    他有八個兄弟姐妹,兩個哥哥是雙胞胎,剛生下來就沒了,還有一個哥哥六歲發了一場高燒,沒挺過來沒了,還有兩個姐姐意外去世,活下來的就他仨,他哥,他小姐,還有他。杜滿金沒有見過三個哥哥,他大哥卻見過,時常提起三個長得好看的哥哥,惋惜他們早早的沒了,杜滿金聽多了,對三個素未蒙麵的哥哥產生了感情,難過三個哥哥去世早,他親眼目睹兩個姐姐去世,親手埋了兩個姐姐。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杜滿金經常想起五個去世的哥哥姐姐,他更加珍惜活著的大哥、小姐,他接受不了失去任何一個人。


    他小姐絕望的眼神讓杜滿金升起了不忍。


    馬小淑拽杜滿金離開,低聲跟他說小兒子說的話。


    杜滿金聞言除了歎氣,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駱謙把東西綁在洋車上,杜滿金、馬小淑過來,他推車在前麵帶路。駱謙指著道路兩旁的商店和小攤,告訴杜滿金這是雜貨鋪,那是米麵糧油鋪,賣包子饅頭的早餐鋪,羊肉、牛肉館,大飯店,電影院,裁縫鋪,賓館(舊名招待所)等等。


    再往前走,就是紡織廠和殺豬場,再往前走,就到了加油站,再往前走,就到了餘郢。


    一群人站在店門口等杜滿金,孩子們一分鍾要跑到路口看幾遍,他們最先看到杜滿金,特別開心喊:“小舅姥爺。”


    “誒!”杜滿金大聲應道。


    四人到了店門口,李謠、駱美珍幾人迎杜滿金、馬小淑。


    杜滿金、馬小淑雖然聽杜多思說駱謙開了家具廠,駱謙家的房子特別有派頭,他倆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當兩人真正見到實物,兩人還是忍不住震驚。


    兩人後退笑眯眯看幸福家具廠五個氣派的大字,看了好一會兒,他倆走進店裏看家具,又到後院,到棚子裏看一會兒,出去看堆成山的板栗、架車、炒板栗工具,他倆又去看衛生間、堂屋、鍋屋。馬小淑出去跟李謠說話,跟李謠說下年她家分幾次還駱謙幫忙墊的手術費、住院費,杜滿金則仰頭看了老半天電燈,拉了一下開關,他快速關燈,他又到外邊看電線、電線杆、大喇叭。


    “他娘,多思,說好了沒。”杜滿金站在大路上喊。


    “說好了。”馬小淑端著盆,拎著水瓶往外走。


    杜多思抱著包袱緊隨其後。


    大夥兒:“……!”


    “小舅爺、小舅母,菜都準備好了,你們吃了中午飯,駱謙開拖拉機送你們回去。”李謠追出去喊。


    “不用送,我們自己回家。”杜滿金過了馬路,站在路邊等公交車。


    “你們別過來,該幹嘛幹嘛去。”馬小淑擺手,示意他們回去,別過馬路。


    杜滿金執意要走,一方麵他惦記他大哥,另一方麵他顧慮他小姐,無論大家說什麽,他死活不願意留下來吃中午飯。


    駱謙搖拖拉機,駱美珍、駱麗珍把他們提前買好的營養品拎到拖拉機車鬥裏,李朋遠搬一麻袋駱謙準備的洋白菜到車鬥裏,孫篤誌拎20斤蘿卜幹放到車鬥裏。


    李謠抱一捆稻草鑽進鍋屋,她把稻草鋪到籃子裏,把清洗幹淨的大肥肉、老鵝、大腸、大頭鰱子放進籃子裏,她拎籃子出去,駱麗接過籃子,李謠跟鍋蓋、虎妹商量讓它倆留在家裏看門,它倆起初不答應,李謠用了一鍋雞叉骨跟它倆談條件,它倆歡快汪汪應了下來。


    大人、孩子坐到車鬥裏,駱謙開拖拉機出去,李謠用最快的速度給狗子做雞叉骨,她把做好的雞叉骨盛進盆裏,端到棚子裏,狗子嗚嗚享受美餐,李謠見它倆尾巴擺的可歡快了,笑著鎖上各屋的門,她從裏麵插上後門,鎖上大鐵門。


    杜滿金被駱謙、孫篤誌架進車鬥裏,馬小淑、杜多思見狀自己爬到車鬥裏。


    李謠跑過來,駱謙托她一把,李謠借力麻溜上了車鬥,她靠著拖拉機前鬥坐下,把兩個奶娃子摟在懷裏,拉被子擋住風。


    他們都坐好了,駱謙坐到駕駛座上開拖拉機。


    他們九點多出發,快到十一點鍾到了杜老郢。


    駱謙把拖拉機停在他大舅爺杜祥福家門口。


    拖拉機剛停穩,杜滿金踩著駕駛座旁邊的鐵杆跳下去,跑進屋裏見他大哥。


    昨天傍晚杜祥福喝了兩口麵稀飯,他大兒子進來背他上廁所,他人已經迷糊了,今早,他大兒子喂他吃飯,喂不進去,就聽見他說糊塗話,提到最多的就是杜滿金,他說小弟莫急,別跟大哥跟的太緊。


    他大兒子聽了這話腿都嚇軟了。


    老爺子不知道小叔差點死在半道上,他這樣說,莫不是他看到了什麽。


    杜祥福大兒子心慌的很,兩個眼皮一直跳個不停。


    “大哥。”他大哥臉色蠟黃,唯有起伏的胸膛證明他大哥還有呼吸,杜滿金的膝蓋瞬間不能運作,身體直挺挺倒下,駱謙及時跑進來扶住他,杜滿金的頭才沒有磕到墊床腿的石頭上。


    駱謙托著杜滿金,他俯身趴在大舅爺耳邊,大聲說:“你快點好,到我家走親戚,我拉架車帶你到澡堂洗澡,用老絲瓜瓤給你搓澡。”


    他大舅爺四五十歲的時候身體硬朗,每年都要到駱家村看望他娘,拎著一丟丟小的他放到肩膀上,拿老絲瓜瓤到河裏洗澡。老絲瓜瓤搓澡搓的可疼了,他每回都在大舅爺手底下嗷嗷叫,他撲騰的越歡快,他大舅爺笑的越開懷。


    杜滿金緩過來勁了,他扶著床框坐下,念叨小外甥家可好了,還有兩個外甥女,她倆找的對象不孬,現在兩家暫住小外甥家,四個孩子大冷的天拉架車到各個工廠門口賣糖炒板栗,他們最羨慕的工人排隊買外甥女、外甥女婿炒的板栗,真好。


    駱美珍、駱麗珍帶她們的丈夫和孩子進來跟她們大舅爺說話。


    杜祥福胸膛起伏越來越劇烈,嘴唇微動,杜滿金趴到他大哥嘴邊,他完全聽不見他大哥的聲音,杜滿金直起身體,盯著他大哥的嘴巴看半天,辨認出他大哥說:“回吧,人走了再來。”


    一瞬間,杜滿金的眼淚決堤。


    他和大哥相差十七歲,他嘎嘎小的時候,他大哥正值少年,眉眼和小外甥一模一樣,個高愛笑,最愛馱著他滿田野跑。


    杜滿金背著小輩擦掉眼淚,拍拍他大哥的手背:“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累了,該休息了,都出去吧。”杜滿金不敢提他大哥,他提到他大哥,他一定會哭出聲音。


    沒有人動。


    大家都清楚杜祥福沒時間了。


    杜滿金把他們趕出去,交待家裏人趕緊做飯,吃了飯,他趕三家人走:“忙你們自己的事,別杵在這裏瞎浪費時間,等你大舅爺好了,我送他到你家。”


    “你們大舅爺最煩麻煩小輩,你們別讓你們大舅爺不安,走吧。”杜滿金擺手。


    駱謙站在門口說:“大舅爺,我在家裏等你和小舅爺。”


    說完,他喊杜多思上來,他開拖拉機載大家離開。


    小舅爺說大舅爺最怕麻煩小輩,真的是這樣,杜家出了什麽事情,基本上不通知他們,等事情塵埃落定了才告知他們。


    駱謙眉頭緊蹙,心裏憋悶。


    到了家裏,駱謙帶杜多思到棚子裏幹活,駱美珍夫妻、駱麗珍夫妻拉板栗出去賣。


    生活就是這樣,不管人們遭遇到了什麽,還是得往前走。


    第083章


    他們沒有見到杜家人就是好事。


    轉眼間到了杜梅出院的日子, 駱美珍、駱麗珍清楚她們母親對她們的丈夫和孩子有偏見,在了解到駱謙隻身一人接她們母親出院, 姐妹倆決定陪駱謙送她們母親回家。


    駱謙喊駱美珍、駱麗珍到一邊聊了半個多小時, 姐妹倆改變了主意,她倆把事先買好的營養品放到車鬥裏,每人給駱謙五塊錢, 是姐妹倆給杜梅的錢。


    駱謙和李謠錯身的一瞬間低頭小聲說話, 李謠怔愣抬頭,駱謙淺笑跳到拖拉機上,開拖拉機離開。


    李謠唇緊閉,溫柔幹淨的杏眼湧動複雜的情緒。


    姐妹倆看對方, 她們母親有病故意不打針不吃藥,最終如願拖成了重病,在醫院裏她不配合醫生治療,還在醫院裏胡說八道, 就想到她弟/四哥家。現在她們母親糊塗極了, 她們母親真的住進來,原本感情好的小夫妻早晚過不下去。


    “怎麽了?”孫篤誌緊張問。


    李謠耳朵側斜, 悄咪咪聽他們談話。駱謙跟她說他回老家跟三家算賬,三家不願意出醫藥費,他盡量抓一頭豬抵醫藥費。屁的盡量, 他從一開始就打駱言木或者駱三森家豬的主意。駱謙真的抓一頭豬回來,那三家有的鬧, 兄弟、妯娌鬧個不停, 還要跟她婆婆鬧, 就她婆婆那個心眼得自己把自己氣死, 下回別人拿刀架在她婆婆脖子上, 她婆婆“寧死”也不會拿身體開玩笑。


    李謠替那三家和她婆婆愁完了,杵在原地不動聲色偷聽駱謙走之前跟姐妹倆說了什麽。


    駱美珍虛看李謠一眼,收回視線朝孫篤誌笑了笑說:“小弟說他們家把戶口遷過來,在這裏申請宅基地起房子,我和麗珍合計了一下,也想把戶口遷過來,有了自己的家再回去,到時候我們姐妹倆臉上也不難看,你說好嗎?”


    孫篤誌笑著點頭。


    隻要妻子不離開他和孩子,不管妻子想要做什麽,他都同意。


    李朋遠見狀悄悄鬆了一口氣,轉身去幹活。


    駱麗珍把她丈夫的小動作收歸眼底,翻一個白眼喊住他:“你找餘紅武,叫他教你和姐夫開拖拉機,下回咱自己開拖拉機回村收板栗,順帶開證明遷戶口。”


    李朋遠傻笑跑出去找餘紅武。


    不多時,餘紅武和李朋遠勾肩搭背過來開走拖拉機,孫篤誌也跟了過去。


    姐妹倆繼續劃板栗,李謠到照相館取相片。


    李謠把相片裝進相框裏,她踩著凳子舉著錘子把洋釘砸進牆裏,相框後麵有一個鐵環,她把鐵環勾到洋釘上。


    “叫我看了臉紅心又跳……你你已經……你的一封情書……”[注1]


    是鄧麗君的一封情書,李謠回頭,就看見一個穿西裝,外邊套了一件軍大衣的小夥子扛收音機進來,小夥子摘掉墨鏡,胳膊支在櫃台上,說:“老板娘,請叫我亞力士.餘,你家駱總呢,我找他談一筆生意。”


    李謠扶著牆跳到地上:“他出去有事,我估計他傍晚能……”


    李謠沒說完話,餘占賢衝進來奪了收音機,扒掉小夥子身上的軍大衣。


    “餘鬆博,我怎麽跟你說的,”餘占賢扈他腦袋,“你想我支持你們開飯店,你們擺攤賣吃的,啥時候賺了250塊錢,我啥時候支持你們。你看你現在的樣子,是掙錢的樣子嘛!”


    餘占賢穿上軍大衣,扛起收音機,餘鬆博敢怒不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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