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虎的毛厚重油亮,須子很長,額頭隱隱是個王字,長了雙怒眼,不曉得為什麽,特別暴躁,在籠子裏來回地擰,時不時地嚎叫,悶頭朝籠子撞去,鋒利的爪子要去抓一旁的侍衛,饒是這些侍衛個個勇武非常,也被這惡虎嚇得連連後退。


    玉珠猛地記起來,昨兒魏王在這高台之上斬殺了一個叫阿東的殺手,讓人將死屍抬去喂毛毛,原來,毛毛竟是這大蟲!她似乎明白了魏王要做什麽了,頓時淚如雨下,跪下連連磕頭,急得哀求:“求王爺開恩,求王爺開恩!”


    陳硯鬆見狀,背過身掩唇偷笑,毛毛的凶狠殘忍可不輸給無憂閣殺手!畜生隻知道攻擊吃肉,吳十三今兒怕是要交代在這兒了。


    魏王完全無視玉珠,他從果盤裏扒了根香蕉,一片一片地剝皮,一口咬掉一半,斜眼覷向惠清,嘴裏含含糊糊地笑問:“大師,孤王的這隻愛寵如何?”


    惠清撚著佛珠,淡然道:“虎視眈眈,其欲逐逐。”


    “老和尚說話可真可真難聽。”


    魏王用小指掏耳朵,他何嚐沒聽出來老和尚在罵他欲望太深,傲然笑道:“虎,百獸之長也,孤王記得李太白不是有句詩叫‘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隻是孤的這隻毛毛如今像隻狗似的被關在籠子裏,若是放它出山,必定一嘯而天下驚,一怒而群獸伏。”


    惠清聽出來了,李梧自比虎,不甘龜縮在一個小小洛陽,想要起兵,讓天下臣服在他的腳下。


    惠清撚須微笑,道:“虎,雖為百獸之尊,但其啖肉飲血,人人畏之、人人避之,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古來賢君為龍,澤被蒼生,造福萬民;暴君則為虎,飛揚跋扈,禍國殃民,此皆為私欲過甚所致,《佛說四十二章經》有雲‘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若虎要成為真正的百獸至尊,當懂得節欲、收斂。”


    魏王臉色已經有些難看了,老和尚在罵他欲望太深,如果執意起兵,必定失敗且禍及自身,勸他放下執念。


    “老和尚好口才。”魏王拊掌微笑,皺眉細思了片刻,望向場子裏的吳十三和老虎,眉梢上挑,“孤王的毛毛食量大,必須日食百斤生肉,現在場子裏有三十二名侍衛和一個吳十三,大師覺得給毛毛喂誰合適?”


    惠清皺眉:“王爺縱虎傷人,不覺得有違天道,太過殘忍麽?”


    魏王哈哈大笑:“這就是你們佛家所說的眾生平等麽?老和尚嫌虎傷人,可虎不吃肉又會被餓死,惠清,你這是在殺生哦。”


    惠清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徐徐將身上的衣衫脫盡,坦露出上半身,麵向魏王,淡然一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昔有釋尊割肉喂鷹,貧僧今日以身飼虎,死貧僧一人,可救餓虎,亦可救在場的所有侍衛,天下海晏河清,民生安樂,貧僧心之所願矣。”


    魏王眼皮生生跳了兩下,他眸中殺意簇簇升起,手指點著腿麵,忽然冷笑數聲,懶懶地窩在椅子裏,傲慢道:“大師既然舍生取義,孤王便成全你,來人,扶惠清大師入虎籠!”


    話音剛落,崔鎖兒噗通一聲跪下,爬到魏王腳邊,連聲哀求:“王爺不可啊,這可是名揚四海的惠清法師。”


    台下的侍衛見崔公公求情了,又聽見惠清方才那番願以身飼虎的話,亦跪下求情。


    魏王本來心裏就不痛快,見到自家府裏居然有人敢違逆他的意,噌地站起,猛地踹了崔鎖兒一個窩心腳,喝道:“去,立馬給孤把老和尚送進去!”


    籠子裏關著的吳十三見惠清這般舉動,也是急得要命,他雙手抓住籠子,高聲朝魏王喊:“王爺,師父渾身上下沒幾兩肉,來,我來喂虎。”


    惠清扭頭望向十三,忙道:“這不關你的事,孩子,你莫要再插手了。”


    吳十三挑釁似的看著魏王,高昂起下巴:“大叔難道忘了,咱們的賭局還沒結束呢,上次你讓無憂閣殺手圍攻我,算是打了個平手,這回要不咱們再賭一把?看老子能不能從虎口逃生?”


    魏王哈哈大笑,大手一揮,喝道:“好,大叔跟你賭!”


    說到這兒,魏王雙眼危險一眯:“小十三,你要是輸了,大叔可不光要你喂毛毛,玉珠、老和尚還有那什麽福伯父女,都得做虎糧。”


    “我不會輸!”


    吳十三傲然一笑。


    其實他心裏也怵得很,小時候宗主訓練他們時,會讓他們圍攻狼,這些雜毛畜生毫無人性,凶殘至及,他曾親眼看見幾個同門兄弟被狼分食,那血腥殘忍的畫麵,這輩子都忘不了。


    正分神間,已經有馴獸師打開了牢籠,側身請他出來。


    吳十三提心吊膽地步出籠子,緊跟在馴獸師身後,走向那狹小的虎籠,他眼見著馴獸師將籠子打開一條小縫,猝不及防地推了他一把,他差點跌倒,而身後嘎嘣一聲,籠子又被鎖上了。


    吳十三手心全是汗,身子微弓,以便隨時可以閃躲。


    他緊盯著那老虎,老虎這會兒狂躁地在原地擰,時不時發出滲人的厲聲嚎叫。


    吳十三咽了口唾沫,隻覺得頭皮發麻,他要是被魏王砍死倒罷了,還算逞了一回名,可若是被老虎咬死,那可太憋屈了,信天翁的英明肯定毀於一旦哪。


    吳十三暗暗盤算,老虎這玩意兒的致命傷在哪裏,頭?還是脖子?莫若瞅準機會戳瞎它的眼。


    就在此時,虎嗷地叫了聲,朝吳十三猛撲來。


    吳十三反應極快,側身躲開。


    虎越發暴躁,動作疾如閃電,很快追上吳十三,四蹄躍起,朝吳十三背撲去。


    吳十三隻覺得背火辣辣的疼,轉身一個回旋踢踹開虎頭。


    被踢了的老虎越發狂躁,再次朝吳十三撲來,這次直接將男人給撲倒。


    吳十三看見虎頭近在咫尺,這畜生嘴裏長滿了獠牙,口中噴出的是那種讓人發嘔的腥臭味,他咬緊牙關,一拳打向虎頭,就地打了個滾兒躲開。


    這時,台上的魏王興奮地大喝:“上啊毛毛!”


    而跪在地上的玉珠壓根不敢看,過度緊張擔心,竟活生生暈了過去。


    身後的陳硯鬆見狀,一個健步衝出來,想要扶起女人,可猛地想起王爺才訓斥過他,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再惦記和離的前妻,就算再擔心,他也不敢去扶,隻能小聲呼喚崔鎖兒,並一個勁兒給崔鎖兒使眼色。


    崔鎖兒見狀,剜了眼陳硯鬆,捂住被踹疼的肚子起身,端了杯熱茶,攙扶起暈倒的玉珠,給她掐人中,幾口熱茶下去,女人總算幽幽轉醒。


    再觀台下。


    幾十個圍追堵截下來,吳十三已經大汗淋漓了,而老虎因美食在前卻吃不到,越發暴躁,再次向吳十三猛衝了過去。


    吳十三飛升躍起,抓住頂部的鐵欄,一腳踹向老虎的側臉,頓時將老虎踹得翻了幾個滾。


    肩上的傷撕扯開了,吳十三吃痛,手軟使不上勁兒,抓不住籠子,咚地一聲落到地下。


    而就在此時,老虎嚎叫著悶頭衝過來。


    吳十三用盡最後力氣躲了過去,老虎直愣愣撞到了鐵籠的門,隻聽咯嘣一聲響,籠門生生被撞開。


    老虎沒了束縛,直接朝外衝去,場子頓時大亂,眾人四散逃去,可也有人被虎傷到,哀嚎聲四響。


    台上的惠清想也沒想,直接往下衝。


    而就在此時,惡虎在四處咬人狂奔的當口,撞到了駿彌的棺材,咚地一聲,棺材翻倒落地,蓋子應聲而開,駿彌的屍身頓時從裏麵滾出來。


    老虎見狀,兩條前爪猛地朝駿彌的肩膀按去,張口便咬,一下就撕扯下條胳膊。


    魏王大怒,抄起銀槍,亦飛身朝下奔去,他心裏急,腿腳比惠清更快,奔過去後想也沒想,直接一槍穿透老虎的頭,即便受到如此致命傷,老虎依舊堅挺著嗷叫不止,跌跌撞撞地朝魏王襲去。


    魏王一腳踹飛老虎,同時倉啷一聲拔出前來救駕侍衛的刀,暴喝著朝老虎砍去,他也記不清多少刀,十幾、二十幾……還是幾十刀,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老虎已經死了,血染紅了皮毛,流了一地,身子在輕微顫動。


    場上發生的事太過突然,魏王殺虎實在暴戾可怕,沒人敢上前來。


    魏王垂眸,怔怔地看著地上,駿彌缺了一條胳膊,之前縫起來的頭顱因為受到重擊,再次斷裂。


    潛藏在心底的痛再次被激發出來,魏王鼻頭發酸,淚水盈眶,猶記得當年駿彌剛進府的時候,才七歲,怯生生地給他磕頭,喊他王爺。


    他笑了笑,抱起這孩子,說:“算來,孤王也是你舅父了,不必如此多禮,以後你就跟在孤王身側,好好當差,爭取也當個大將軍。”


    就在此時,東門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環佩叮咚聲。


    魏王抬頭望去,跑進來個年近四十的中年美婦,正是王妃,她穿著半舊的褙子,髻上隻簪著支玉釵,腕子上戴著穿迦南佛珠,雖打扮樸素,可依舊遮掩不住高貴氣質。


    王妃推開攙扶她的丫鬟和太監們,奔到場中,看到地上駿彌的屍體,尖叫了聲,隨後崩潰到失聲痛哭,若非有丫鬟扶著,早都跌倒了。


    “弗霜。”魏王擔憂地要上前。


    “你站住!”王妃美眸通紅,怨恨地瞪著魏王,半晌沒言語,最後絕望而痛苦地搖頭,看了眼台上的玉珠,咬牙恨道:“你、你……就跟當年遙兒死的時候一模一樣,你還是因為沉迷女色,害了我至親骨肉的性命,這是我表兄唯一的兒子啊,李梧,你好、你好得很!”


    說到這兒,王妃深深看了眼魏王,轉身決然而去,撂下句話:“咱們這輩子,還是不要再見了。”


    “王妃,弗霜……”魏王觸動了傷心事,亦落淚了,他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憤怒地環視四周,整個人就像狂躁的虎,雙眼猩紅,喝道:“王妃不是到兗州省親去了麽?誰,哪個嘴長的告訴她的?不要命了是不是?”


    周圍的侍衛和太監們見狀,頓時跪倒一大片。


    就在這時,東門那邊又響起陣急促的奔跑聲。


    魏王正愁沒處發火,猛地轉過身去,瞧見原來跑來個侍衛。


    那侍衛頭上綁了白布,腰間係了麻繩,雙手捧著封文書,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將文書高舉過頭頂,哀聲道:“王爺,太後娘娘她、她薨了。”


    第88章


    那瞬, 魏王忽然耳鳴了,心咯噔了一下, 他還沉浸在方才的事, 大蟲把棺材撞到了,噬咬駿彌的一條胳膊……殺、殺……魏王此時腦中隻有這個字,猛地看見眼前跪著個小侍衛, 頭上幫著白布,手裏捧著八百裏加急文書。


    他剛才說什麽?


    太後薨了?


    魏王隻覺得血氣上湧,眼前陣陣發黑, 不可能, 老太太她精明強幹, 身子硬朗著,今年才六十出頭。


    “胡說八道!”


    魏王暴喝了聲, 揚起刀就朝那小侍衛的腦袋砍去。


    也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惠清衝上前來, 用小胳膊生生當下這致命一刀, 同時,他一掌打過去, 直將暴戾失常的魏王給打暈。


    吧嗒一聲,斷肢掉落在地。


    惠清左胳膊血流如注,老人麵如紙色, 連連後退了數步,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血泊裏。


    高台上的玉珠和籠子裏的吳十三瞧見此,同時朝惠清奔來。


    吳十三曾是極樂樓的殺手, 見多了重傷, 他飛撲得惠清跟前, 眼淚早都模糊了雙眼,急忙替暈倒的師父點穴止血,又扯下布條,將傷處紮住,防止師父失血過多而死。


    吳十三匆忙朝四周掃了眼,此時紅日已經高升,萬物明朗,演武場內一片狼藉,四零八碎的棺材、血肉模糊的老虎、殘破的鐵籠子、滿地的鮮血……還有主持的斷手。


    憤怒油然而生,吳十三怒瞪向暈過去的魏王,再垂眸望向自己懷中蒼老虛弱的惠清。


    值得麽師父?為了一個殘暴狠厲的諸侯,差點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吳十三忽然覺得之前的所有隱忍都是沒用的,隻有手裏的劍才是硬道理,他想殺了魏王這狗日的,擰斷他的脖子。


    就在這惡念升起的瞬間,吳十三猛地打了個哆嗦,當初他也像魏王這般無惡不作,師父他老人家還是沒放棄他,將他渡上岸,同理,師父渡魏王這狗日的,是“菩薩低眉,心懷六道蒼生。”(《太平廣記》)


    “吳爺!”


    崔鎖兒見吳十三有些楞怔,急道:“快把主持送去榮壽堂,正巧神醫杜朝義在那兒,來幾個人,帶吳爺去!”


    在指揮調度的同時,崔鎖兒忙跪下環扶起被打昏的王爺,衝左右喝道:“去把張大夫找來,對了,那個送八百裏加急文書的小兵不要亂跑,等王爺醒了還要宣你來問話。”


    這邊。


    日頭炎炎,蟬大清早就開始嘶鳴了。


    吳十三背著惠清,緊跟在帶路的侍衛們身後,狂奔在王府的曲折回廊,他不知道臉上的是熱汗還是淚水,不敢想若是師父今兒死了該怎麽辦,隻能一邊跑,一邊不住地和昏迷的師父說話,他實在是害怕師父睡著,就想當年的六師兄一樣,前一天還吃酒說話,第二天人就沒了。


    “師父,再堅持一下。”


    吳十三緊咬住牙關,悶頭往前衝,很快就到了榮壽堂附近,朝前看去,那位神醫杜朝義似乎收到了消息,已經帶了幾個弟子出來了,還抬了隻竹椅。


    杜神醫看見鮮血淋漓的惠清,大驚失色,但多年來的行醫經驗讓他沒亂了手腳,沉著地指揮徒弟們將惠清從吳十三背上攙下來,穩穩放到竹椅上,往裏奔的同時,嘴裏還不停衝弟子們念奇奇怪怪的藥材,讓他們趕緊按方子抓藥……


    吳十三見師父交到了杜神醫手裏,再也撐不住,癱跪在地。


    手裏黏糊糊的,垂眸一瞧,全是血,衣裳上也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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