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白了她一眼,就知道這個丫頭喜歡雞蛋裏麵挑骨頭,沒有繼續解釋。“你明日就把他送回去吧,也算是顧全一下皇後的顏麵。”


    他知道這個丫頭雖然調皮不懂事,但到底不是故意的,於是給了她一個台階,隻要她送走十九皇子,一切就當作沒有發生過。


    小美人看著背過身去準備睡下的皇帝,一咬牙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頓時疼的留下兩行淚:“今日,那個嬤嬤大罵他晦氣,說他不該掃了貴人們的興致,口口聲聲說要餓死他。”


    “臣妾就想著,入宮以來為了衝喜住在陰宅陰殿中,宮中眾人也覺得臣妾晦氣,不願同臣妾來往。但是承蒙皇上的恩德,沒有人敢真的欺侮臣妾。”


    她演技高超,甚至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就算這樣,臣妾出門見到宮中的姐妹,還是會下意識地躲在樹後暫避,生怕無知無覺中冒犯了哪位。”秋儀的描述畫麵感極強,光聽著就能感受到她的窘迫和絕望。


    “我與十九殿下素昧平生,更不知道他的身世如此之複雜。我承蒙您的恩榮,自然要愛屋及烏保護皇子,所以才出手相助……”


    她說的真真假假,甚至“情到深處”連自稱都不記得了,隻用“我”。就好像此時此刻她並不是在宮中有利害關係的嬪妃,隻是一個普通的心善的少女。


    小貴妃入宮也有月餘,自然是承受了難以想象的非議和恥笑。但她從來沒有這麽情緒外露過,處處說自己,實則是在暗指十九殿下。


    老皇帝知道她心中有不少的小算盤,卻第一次被她的善意所震撼,久久沒有說話。


    等到秋儀擦幹眼淚準備輕輕離開時,才聽到他歎息一聲:“罷了,當朕不知道。”


    “啊…真的嗎?真的嗎?”小貴妃樂起來,她的歡欣雀躍感染了皇帝。“就當是給你找個伴,以後別再跟朕提起他了。”


    小貴妃鼓起臉,“臣妾遵旨!”


    她回到了自己的床鋪,吹滅了照明用的紅燭。但是演累了她沒有發現,窗外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一閃而過,消失在永寧殿空曠靜謐的夜色中。


    齊塢生在秋儀給他收拾出的房間中默默起誓——「我要讓秋娘娘在宮中有所依靠,再不被人所欺。」


    “她今天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不把您放在眼裏,娘娘,您為什麽不懲處她?”


    嬤嬤仔細地拆下皇後娘娘頭上的珠翠,將它們收攏在錦緞鋪成的妝盤上。她對秋儀近日的種種挑釁十分不滿,認為皇後娘娘就是太過和善才會遭人踐踏。


    周皇後輕輕扶了下額角:“本宮何必和一個將死之人置氣。”


    她說的心平氣和,今日是她的十四皇子的生辰,她迫不及待地向合宮炫耀她已經長大的兒子。這是皇上除了太子以外唯一的嫡子,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如何打壓太子一黨上麵,根本沒時間處理秋儀。


    對於她來說,這不過是一個小姑娘因為皇帝的寵愛失了分寸、忘了本分,不需要她出手,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遲早會在宮中吃上大虧。


    “可是……”嬤嬤有些猶豫,她不敢在皇後娘娘麵前提這個名字,但此事事關重大不能不說。


    “貴妃把十九殿下帶回永寧殿了。”


    “大膽!”


    話音未落,皇後娘娘的臉色就變了,她的眼睛因為憤怒而眯了起來,朝鳳宮的人跪倒了一大片。“她怎麽遇見他的。”


    不需要多言,嬤嬤就知道她口中的人物問的都是誰,於是把午後禦花園中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皇後聽。


    周皇後聽完,保養得體的手拿起桌上的珠釵狠狠地紮進一旁擺放的錦緞上:“那就讓她知道,空有美貌卻蠢笨張揚的人會因為自己無聊的善心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您的意思是……?”


    “她不怕死,可她不是還有哥哥和父親在朝中嗎?給義夫那邊遞個口信,就說秋家辦事得力,找個機會生生官吧。”


    嬤嬤不解:“這不是抬舉了她嗎?”


    皇後冷笑一聲:“她一時半會死不了,但是在此之前,秋家會因為一些錯處而不複存在。”


    嬤嬤心領神會,默默退下了。


    徒留下周皇後一個人坐在原地,她看著鏡子裏自己鬢角的一絲白發,自嘲地笑了一聲:“有些事情過去十年了,為什麽總有人不自量力的讓本宮想起來呢?”


    手中的佛珠手串在主人的用力之下崩裂開來,散落一地。


    第9章


    「兄弟間無隔夜仇,萬事以家族利益為重。」


    齊塢生自從被秋儀撿到在永寧殿住下後,貴妃娘娘就專門請了人教他讀書。齊國信奉百年前的一位聖人,用各種方式將他的思想和事跡流傳千古。比如秋家老宅裏的那幅“聖人冬雪日救狸貓”講述的就是聖人求學時挑燈夜讀,忽聽見院外有動物淒厲的嚎叫,原來是一隻狸貓被冬雪困在了一顆古樹的洞中。


    聖人沒有工具,在漫天飛雪中徒手挖了許久,才將那凍得奄奄一息的貓從雪地中翻找出來帶回屋內,一邊繼續讀書,一邊將貓揣在懷中溫暖。


    這個典故的真實性早已無從考證,流傳的幾個版本也有許多出入,不過唯一不變的是這個故事的目的是為了教育小孩向聖人學習他的心善和用功。


    齊塢生今日看的內容也是聖人編纂的書籍之一,講的是一國兩兄弟為了爭權奪利而反目,又因為要共同抵禦外侮而和好如初。


    七八歲的小孩讀過之後微微皺眉,他心中對國君兄弟的“親情”不以為然。抵禦外敵後哥哥戰死弟弟上位,所有的記載都是讚揚兄弟倆為了國家摒棄前嫌,卻忽略了弟弟並非是符合規矩的繼承人,他一開始的行為無異於謀逆。


    「之所以這麽寫,恐怕是因為弟弟才是贏家吧。」小孩並不懂那些複雜的朝堂變幻,但是他天生敏銳的政治直覺讓他參透了事情的一些本質。


    窗外有嘈雜的聲音傳來,貴妃娘娘每日午後會前來查看他的功課,那個師傅並不喜歡他,但是每日裝作勤勉的樣子恭候在外麵。


    齊塢生不在意別人對他的態度,隻要……秋娘娘會來看他,就什麽都不重要。


    黑發黑眼的小孩低下頭,認真地讀著那些書籍。他像一塊海綿一樣瘋狂地汲取著其中的內容,哪怕他還不能將字認全。師傅不認真教他,他卻樂得自在,可以不受限製地翻開所有的書,不受限製地思考其中的深意。


    秋儀每日午後才來的原因很簡單,她起不來。


    每晚上老皇帝一來,她就得裝模作樣地伺候在旁邊,靠著給老皇帝講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情獲得更多的便利。每日天沒亮,她就得早早起來,老皇帝要上朝,她就得過來幫他準備朝服。因此她必須睡個回籠覺用來補眠。幸好免了晨昏定省,不然原來要去參拜皇後,真的要熬死個人。


    “十九殿下今天看了什麽書,可還認真?”美人的手搭在孫嬤嬤的手臂上,她半闔著眼,頭上一支粉色珠花的步搖隨著她的移動輕輕顫著。夏日炎熱,美人美景讓人心曠神怡。


    “回娘娘的話,殿下讀書認真,卻並不愛與人交談。臣講的還是聖人先賢們的典故,今日是魯國國君兄弟反目後和好的故事。”


    秋儀知道這人不是省油的燈,整日屍位素餐。但這也是她能找到唯一一個願意來永寧殿給齊塢生講課的人,聊勝於無罷了。


    思及此,她擺擺手示意讓人等在殿外,自己走了進去。


    齊塢生聽到了那個師傅說的話,心中暗暗驚惶,「秋娘娘一向為人和善,一定不喜歡冷漠孤僻的孩子。」他剛想行禮擠出一個練習了許久的笑容,就被一雙溫軟的手摁在了原位。


    “得了,你那個笑比哭還難看,不想笑就不用笑了。跟本宮不用如此拘禮。”


    她隨手翻了翻桌上的書卷,“總拿這些成功者編的瞎話騙小孩。”


    齊塢生心中一愣,他原本還在擔心自己的猜想太過陰暗怕被秋儀討厭因而沒有主動提起,沒想到原來秋娘娘還有如此見解。


    他抬頭看向美人,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問道:“娘娘也覺得不合常理嗎?”


    秋儀本也沒把齊塢生當作普通小孩,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要教孩子真善美的概念。直截了當地點破了這篇文章就是由後來宮鬥勝利者所書寫的,目的就是將自己政變的事實弱化,轉移到所謂的兄友弟恭上去。


    她麵對宮中其他人時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偶爾因為失禮還會冒犯到旁人,宮中皆紛傳這位貴妃娘娘空有美貌。可齊塢生每日與她接觸,卻發現她完全不是表麵上那樣輕率散漫的人。她的智慧和野心遠比暴露出來的多太多。


    可美人犀利地點破其中關竅後,又立馬換上了笑嘻嘻的麵具:“十九殿下,你覺得什麽情況下一個從小被教育應該團結兄妹為家族牟利的人會在臨死前放棄這個信念,甚至沒有將重要的東西交給同族?”


    這是她知道十年前那些秘聞之後一直在想的問題,她有一個猜測,但這個猜測過於冒險甚至遠遠超出她能掌控的局勢之內。她問齊塢生,也是想看看這個孩子會怎麽想。


    “娘娘,我不知道。”他撒謊了。


    齊塢生有些心虛地看著眼前的書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這個問題他並非沒有想法,隻是他想要成為一個乖巧到有些蠢笨的孩子。也許這樣秋儀就會更喜歡他一些。


    美人還是笑眯眯的,沒有因為他拒絕回答就動怒,而是慢慢半蹲下來視線與坐著的孩童平齊:“十九殿下,韜光養晦明哲保身是很聰明的選擇。但是下次要小心,撒謊的時候不許臉紅。”


    她需要一個孩子來保全自己,這個孩子是誰對她而言都不重要。


    齊塢生是那個有緣分的孩子,她利用他的存在鞏固地位,他利用她的資源保全自己。這本就是沒有感情基礎而純粹互利互惠的事情。既然這個孩子不想吐露心聲,她也不會勉強。


    貴妃娘娘拍拍裙子,恢複到了那個優雅的樣子,準備離開。


    在她踏出屋外的一瞬間,她聽見那個小小的孩子艱澀的聲音,他似乎很久沒有說過這麽一長串話,他天生就像一頭孤僻的小狼,不擅長用語言剖白。


    “娘娘,有三種可能。”


    齊塢生重述了一遍她的問題,“您說這人是在臨死之前沒有交出重要的東西,那麽第一種可能是他沒有來得及交代後事。”


    “第二種,他並不信任此時在他身邊的親族,像魯國兄弟一樣,哥哥不可能把重要的東西交給殺害自己的仇人。”


    “第三種,”他頓了頓,“有沒有可能……這個將死的人認為,這個東西會給家族帶來災厄。”哪怕這個親族和此人早已反目,但是他還是選擇了保護自己的族人。


    他說完後很緊張地站在桌子旁邊,雖然他很自信自己的想法不會有太大的偏差,但他還是期待聽到娘娘的誇獎。


    秋儀笑起來,高興地撫掌:“殿下,真可惜沒讓你那些廢物兄弟知道他們原本可能有這樣強大的對手。”


    她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留下齊塢生一個人站在原地,思索著她這句話的意思。在意識到她還是委婉地誇了自己後,孤狼一樣的小孩露出了一個有些靦腆的笑容。


    “殿下讓我轉告娘娘,您父兄近日升官並非出自他之手,讓娘娘多加注意。”


    經上次一事,蘭貴人已經許久沒有到永寧殿。太子殿下知道秋儀收養了十九皇子後發了好大的脾氣,幸虧她一直在旁邊規勸,才不至於讓幾人的合作就此破裂。——“她想給自己找新的出路,也要看那個晦氣的東西能不能保住她一條命。告訴她,除了本王,她再不可能有任何別的選擇!”


    第10章


    “事情辦妥了嗎?”周皇後百無聊賴地坐在窗邊的貴妃榻上,她伸出保養得當的手,由貼身的宮女用白礬為她染上朱色。


    她不喜歡那些熱鬧,送走了晨昏定省的宮妃才享受著難得的清閑。就算再厭煩那些不安分的女人,她也從未想過免了這些規矩,周皇後耗盡前半生心血得到的東西,怎麽能夠輕易鬆手呢?


    她話一問出來,四周一片寂靜。


    領頭的嬤嬤縮了下脖子,回主子的話是有學問的,她再知道不過周皇後的厲害,字字句句都要斟酌利害。她緩緩開口:“秋家那個小的前段時間剛升了官,老爺說不能如此張揚。”——這是在說秋翰,他的事顯然是沒有辦成,而這並不關嬤嬤的事,而是“老爺”不願辦。


    周皇後聽了表情沒有什麽變化,抬眼掃過去:“繼續。”


    “秋家那個老的,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麽消息,竟然頭一天就辭官告老了。”她話一出口,就做好了主子動怒的準備。


    誰知周皇後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麵用綠色的葉子捆了鳳仙花汁,因為包的不牢靠,有些汁液溢了出來浸染了周圍的皮膚,她白嫩的手上都沾了淡淡的粉紅。


    “消息張了腿,自己跑去說給他們聽的嗎?”她的語氣沒有波瀾,卻嚇得嬤嬤連聲告罪。“奴婢,奴婢現在一定滾去查清楚!”


    秋翰確實是將將提前了一日才收到消息,這次的刺繡圖案格外小巧玲瓏,想必妹妹也是在極其匆忙的情況下趕製出來的。


    「急流勇退,柳暗花明。」說的是秋父。


    秋翰知道自己這個妹妹雖然看起來對一切都不上心,凡事散漫又隨意,但在關鍵問題上從來不含糊。她不是那種遇見事情就會輕易退縮的膽小之輩,但凡她認為必須退出來的局麵,那一定是已經脫離掌控的危險情況。


    秋父的官辭的匆忙,周圍人都紛紛勸說:“秋大人寒窗苦讀幾十年才得到如今官職,您的愛女在宮中又深受陛下的喜愛,您何不在此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呢?”


    這時候周家的消息還沒有遞過來,其他的同僚都替秋父惋惜,恨不得自己頂上他的好運。


    秋父雖然也舍不得自己廉潔奉公、為民請命的職責,但他默默收攏了東西,將官印小心地交回到上司官員的手中,然後抿著胡子不發一言地離開了。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但他知道自己身在宮外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女兒的建議做事,如此才能保證一家長安。


    昔日的丁常在憑借宮宴上一舞大放異彩,如今已經是和蘭貴人平起平坐的貴人了。她提著食盒穿過宮苑內曲折婉轉的回廊來到永寧殿。


    女人的動作有些遲疑,她進封後從未前來拜見過貴妃娘娘,她心中揣揣,捏著食盒的手也忍不住有些格外用力。


    她今日穿的不同往日那般素淨典雅,其實原先說是樸素,不如說是沒有能力穿的這樣光彩奪目。一身藕粉色的兩片連襟羅裙,點綴著金線勾住的幾顆珠花,細細看去,裙子布料的顏色並非是染色而成,是用彩色的絲線一針一針排列在一起的。


    許是織布時在那些彩色的繡線裏用了銀絲,這才使得穿著裙子的人一旦走在日光下就會有粼粼波光、搖曳生輝。


    “貴人的裙子挺好看。”秋儀還是一樣慵懶地招呼了一下,沒有起身。她對這些人情往來看的不重要,這人是否得皇寵、位份高低根本影響不到她。她開口,也隻是因為她真心想誇讚這條裙子。


    丁貴人知道她的性格,心中卻暗暗覺得這位小貴妃真是個性情中人。宮中這些姐妹平日之中相處最是虛偽,誇人要誇到人身上,若是換了旁人今日一定會說“貴人穿了裙子如此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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