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酒的帝王從領口掏出一直係在脖子上的鑰匙,鑰匙被他的體溫捂熱,觸手是溫潤的。他一直將鑰匙放在離心口最近的位置,那是他最深刻的執念。


    男人的手抖了幾次才將那人脖子上的鎖鏈解開。


    他微涼的唇吻上鎖鏈遮蓋住的紅痕,很輕很輕,不帶任何遐思。


    他有一次用暗啞帶著祈求的聲音說:“給兒臣跳一支舞吧。”


    月色微涼如水,


    室內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麵的風雪,大殿四角擺放的炭盆熏的人周身發熱,倒不像是在臘月寒冬的時節。


    君王散發席地而坐。


    他麵前有一隻青銅酒樽,隻是其中並未盛酒。


    仆地荒涼,沒有京中物資富饒,樂器這樣皇親國戚才能使用的名貴物件自然更是沒有。戰士們每逢年節,就會用裝了水的酒杯,敲敲打打也算唱一首無人問津的曲子。


    貴妃神色平靜,她赤足站在大殿中央,腳下是厚重的地毯,行動間發不出絲毫聲響。


    ——她許久沒有起舞了。


    當她是秋家嫡女時,她會的幾隻舞都是母親教的,那些肆意快樂的舞需要鄉野小調做配;後來入宮,她要學著做端莊的舞、厚重的舞,因為隻有這樣才算一個合格的天家宮嬪。


    舞不能隨性,不能無意義,不能無典故。


    要讚頌君王,要柔媚無骨,要恪守本分。


    再後來,是為國師起舞。國師多疑又清高,喜歡看那些失傳的舞,她為了成事,整夜在無人處練那些把人性磨平隻剩古板神性的曲子。


    金石碰撞,青銅嗡鳴。


    齊塢生的頭發披散著遮住他的神情。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捏著那根短棍,高高揚起。


    一開始隻是不成調的敲擊,然後便是嘈嘈切切如急弦而下。音調流轉間景色已過千裏,聽者尚未看完江南水鄉便獨嚐大漠孤寒。


    這首曲子不為歌頌,不為規矩,不為傳承,隻為今夜月色和眼前之人。


    「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


    有人輕唱著什麽。


    殿中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君王還是妃子的界限已然模糊。


    熱鬧集市上最平凡的乞丐於無人處敲起碗來,擊出一首無名的樂曲,賞識他的少女會笑著拍起手轉起圈,作一支隨心所欲的舞。


    這首曲子變化莫測,給了美人肆意翻飛旋轉的機會。


    她的袖子拋出去,打到那人的麵前,那人輕笑一聲抓住向自己身側一扯,她借著力道一躍而起卻同他擦身而過。


    「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她閉著眼,裙裾流轉。


    秋貴妃的記憶何其精準,她能夠在昔年的中秋遊園夜上憑借著記憶,在蒙眼時作水袖舞,並且找到了每一位穿著她做的衣裙的貴女。


    這首曲子才剛剛過半,她仿佛毫無所察地靠近大殿的一個角落。


    一聲重音。


    她高高躍起,然後在齊塢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跌落在地。


    短棍化為齏粉,男人焦急地衝上前來穿過她的腿彎將她一把抱起,可是她的腳踝已經無力的垂了下去,鮮血染紅了她的半角裙擺。


    宮人們尖叫著去找太醫。


    永寧殿的平靜被打破,刹那間燈火通明。


    美人縮在君王的懷中,沒有看他慌張可憐的神情,她痛地咬緊了唇,眼神中卻滿是得逞後的倦怠。


    她不斷縮著,好像從這個懷抱中瘋狂地汲取著熱源。


    混亂中,她在男人的臂彎處和永秀對視一眼。小太監在人群的角落中從地毯下取出了那塊不知何時出現在永寧殿的鵝卵石。


    「娘娘,我們沒有見到太醫的機會。」


    「會有的。」


    ——這是永秀回到她身邊時,她就開始布下的網。


    第62章


    翌日天光大亮。


    穿著太醫官服的清瘦男子垂頭跟在徐總管的身後,昨夜宮中當值的太醫並不擅長處理皮肉外傷,因此陛下有旨,特命他白日再赴永寧殿一趟。


    ”陛下早朝,沒有親自陪著。”徐啟夏慢悠悠說了一句。


    太醫一愣,似乎明白徐總管話裏有話。


    “娘娘膽子小,見不得這些傷啊疤啊什麽的。”總領太監頓了下,“這傷重不重、什麽時候能好、用什麽藥,您跟我說就行。”


    太醫麵色如常:“謝公公提點。”


    徐總管的意思很清楚,這就是要他什麽都不許直接告訴那永寧殿中的人的意思。


    這種提點是好意,永寧殿的娘娘傷的蹊蹺,怎麽偏偏就不偏不倚的傷了腳,還見了血。這永寧殿但凡是有可能磕著碰著的東西都早早用柔軟的料子包了起來。


    上好的羊毛地毯鋪滿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


    君王心中有沒有疑影徐啟夏不願明著猜測,隻是徐啟夏作為上位者的身邊人,不得不多考慮些。皇上不願意同娘娘有嫌隙,不願意多問,但是他得多走一步。


    做不到是他失職,


    做得到就算是他還算擔得起這份差事。


    他用袖口擦擦汗,單伺候這一位娘娘就如此耗費心力,幸而皇帝並未像先帝一般坐擁三宮六院。


    徐啟夏將人帶到,就留在了殿外。


    這也是他剛剛先行囑咐的原因——那位娘娘平日裏除了永秀以外,誰也不讓近身。


    太醫踏入這冷清的殿中,被其中奢靡的布置微微驚到了一瞬,但他很快低下頭匆匆跪拜窗前:“臣是太醫院劉許伯,參見娘娘。”


    他說完微微抬眼,對上了永秀的眼神,兩人不過對視一眼後就迅速分開,好似從未相識。


    床上的美人神色鬱鬱,她好像是疼的狠了,此刻眼眶還是紅的,整個人瞧著可憐極了。


    “既然來了,就快點看吧。”她用外室能聽見的音量催促到。


    太醫嗯了一聲:“得罪了,娘娘。”


    男人伸出手去,隔著簾子查看娘娘腳上的傷。


    蒼白無力的腳踝無力的垂著,原來單手就能握住的位置此刻起了很高,上麵的紅腫已經化成了青紫色的淤痕。


    她落地太重,擦傷了腳背,雖然上了藥——但是那大片的猩紅擦傷還是驚到了太醫。


    他雖然早有預料,畢竟若是尋常傷口也不會能將他請到這來,但是這位娘娘對自己也未免太過狠心了。其實按照君王的重視程度,她不需要這麽嚴重的傷口,哪怕隻是破了些皮都會將他帶來。


    劉許伯專注地檢查了她的傷,用恰好的聲音說道:“傷口愈合速度因人而異,娘娘的傷雖然未觸及筋骨,還是先靜養為宜。”


    內室傳來一聲悶響,是太醫用的木枕被砸到了地上。


    “本宮問你用什麽藥,什麽時候好。”美人冷淡卻帶著煩躁的聲音響起,從昨日起不管齊塢生是否在她身側,都沒有任何一個太醫給她明確的答複。


    “容臣配好了藥,再來答複娘娘。”劉太醫的回複也算是滴水不漏。


    內室,


    永秀正在幫忙收拾著娘娘動怒後散落一地的東西,太醫接過他手中遞去的方子,小太監手中被人塞了極小一包粉末。


    他微微點了下頭。


    秋儀坐在床邊,看著太醫有些熟稔的麵容,微微皺眉。


    “劉太醫擅長醫治外傷?”她輕聲詢問。


    太醫沉默點頭,繼續不動聲色地收拾著東西。


    “哦,我記得幾年前的宮宴上,一個文臣說了不該說的話,被先帝仗責了一百庭棍,想必後來也是劉太醫照料的吧。”她聲音很輕很慢,但是讓劉許伯刹那間出了一身冷汗。


    「她竟然還記得兄長!」


    「她認出我了!」


    這樣聰明的人幸好不是敵人。


    清俊太醫的手一頓,“那位大人冒犯了昔年的秋貴妃,卻最後因為她的勸阻留下一條命,真是陰差陽錯。”


    美人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是啊,積德積福。”


    太醫走後,永秀關上殿門,從袖中掏出藏好的藥。


    “娘娘。”


    美人接過展開紙包,其中裝的是煙粉色的藥末,沒有味道,也看不出用途。


    “他之前說,隻要服下就能讓人昏睡不醒,我們就有機會離開了。”


    永秀興奮地有些克製不住自己麵上的喜悅。


    他喋喋不休地分析著,元宵佳節,蠻族的歸降基本上就定了日子。到時候宴會上讓那瘋子多喝點酒,回來在醒酒湯裏加上這個東西,就能無聲無息地放倒他。


    娘娘若是心軟,不動手也罷,總歸是省出時間能跑了。


    齊塢生根本沒膽子動蘭、丁兩位太妃,秋翰和東街那邊自有人照顧。以後隻有他陪著娘娘離開紛雜之地,再也不回來。


    美人坐在床邊,腳踝上鑽心的疼讓她的眼神微微失焦。


    秋儀用指甲刮起一點粉末放在唇前,在刹那間看到了永秀眼中一閃而過的慌張。


    “娘娘,這東西傷身,您實在不用自己親自試。”他聲音啞啞的。


    美人笑了一聲:“永秀,你跟了我多少年?”


    “四年半。”


    秋儀轉頭看向窗外,原來都已經四年半了。她將永秀從當街□□他的嬤嬤手下帶回永寧殿,教他刺繡,教他心術。可以說這個小太監是這個世上除了秋翰以外她最信任的人。


    美人的神色淡淡,口吻也冷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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