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抬手,顯然是應允了。


    劉許伯剛鬆下一口氣,下一刻,他的渾身汗毛倒豎,無聲在心中尖叫起來。


    “娘娘的傷,還需要這麽強效的止痛之藥嗎?”


    ——他看到了!


    太醫僵硬轉身回頭看去,


    君王坐在龍駕上,好似隻是突然想起來隨口一問。


    “…臣……這是,這並非是娘娘所用,而是臣隨身帶藥的習慣。”劉許伯心跳如鼓,連自己在說什麽都不清楚。


    待君王真的走後,他才懊惱地敲了下自己的頭。


    真是險些露了破綻。


    齊塢生沉穩地坐在車駕上,徐啟夏在旁側跟隨。


    “劉許伯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聖上突然開口,徐啟夏頭腦飛速運轉,卻怎麽也對不上聖上的心意。


    “啊,先前永秀的傷,也是這位劉太醫看好的。您許是對他有些印象?”


    總領太監觀察著男人的神色——喜怒不顯,眸色微沉。


    齊塢生所說的“熟悉”,遠不止這位太醫是曾給永秀治傷的意思。


    他看到的,是這位太醫緊張時的樣子、行走時的習慣、和談話間不經意思考時的神態。還有劉許伯尾音裏旁人難以察覺的鄉音。


    ——“去查。”


    ——“這位劉太醫可曾有什麽親人同鄉,現在或是曾在朝中為官?”


    帝王閉目養神,暗梟悄然消失。


    他無比確信自己沒有見過劉許伯,但是這種熟悉的感覺讓齊塢生堅信他至少曾經見過和劉許伯相似的人,這種相似是讓他警覺的。


    他依靠著這種警覺躲過了無數明槍暗箭。


    “陛下,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


    寧同河有些憂慮。


    冬季更冷,就意味著降雪更多。其實放在往年倒並不是大事,往往因為雪水融化還會滋養土地。


    可是今年大不同以往。


    自去年十月便開始初雪,一直過了臘月隆冬,到現在還未停下。


    這樣下去春耕之前土地仍不會完全解凍,誤了農忙,耽誤的就是農民百姓一整年的收成。


    齊塢生讀出了他話中的含義,看向秋翰:“秋愛卿有何見解?”


    秋翰被問到,心中卻並不平靜。


    他當然知道麵前的君王同妹妹之間的愛恨糾葛,也知道那永寧殿中此刻無名無份的“寵妃”是他失蹤已久的妹妹。


    但是他不解的是——妹妹假死出逃被揭穿,眼前人卻並未對秋家下手。


    反而重用於他。


    他曾經鼓起勇氣詢問,卻隻得到徐啟夏代替帝王冰冷的回複:“秋大人是昏了頭?前朝秋貴妃已死,當今聖上慈悲為懷,用人為賢。您如此說,不僅是看輕了您自己,更是放低了陛下。”


    他被這番話說的啞口無言,隻能每日懸著心繼續商議這江南一事。


    他心中對不知情況如何的妹妹分外憂慮,又對帝王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風耿耿於懷。


    這種重用就像是一把刀——


    懸在秋翰的頭頂,時刻割裂他的心髒。


    因為他不知道這種信任和重用是用什麽換來的,他在此處做風光的賢臣忠良時,他的妹妹在忍受著什麽?


    “秋大人?……秋大人?”見他許久沒有反應,寧同河忍不住開口詢問。


    秋翰這才回過神,心不在焉道:“大抵如此,這個冬季漫長的詭譎……恐怕會苦了百姓。”


    他思索一下又說:“不過卻未必是件壞事。”


    “何出此言?”


    “陛下一直想解決東南的饑荒,已經選中了一種藤蔓作物。能結果,能烹炸亦能水煮。就算是生吃也可果腹。”秋翰描繪著他記憶中的特殊作物。


    “可是東南的百姓十分頑固,不願承擔荒田的風險去更換作物。”寧同河接過他的話,補充下去。


    “如果冬季一直持續到四五月份,那麽必然錯過水稻的播種時節。”


    “沒錯。”秋翰肯定。


    “這時候,就會推動百姓們選擇新的作物,從而一次到位。”他說到這,已經明白了齊塢生的考量。


    帝王早已經看透了未來的走勢,請他們過來也並非是尋求他們的意見。


    而是一種告知。


    “陛下英明。”寧同河率先拱手,秋翰也跟著頷首致意。


    齊塢生從始至終嘴角含笑,看著他們自己思索到其中的關竅。


    齊國東南並非像江南一般多水,土地貧瘠荒蕪,連年大旱下來往往幹裂難種。這樣的地是不適合種水稻一類常年需要水的作物,但是官府不能逼迫百姓嚐試新的出路。


    這場風雪會給百姓一個不得不嚐試的理由,當他們被藤蔓作物的產量所折服時,齊國的饑荒便也能緩和下來。


    而這一切,都在帝王的預料之中。


    一場大寒,萬物凝滯。


    也是一切生機的開始。


    “陛下,這些狗崽子現在出了月,都能斷奶了。”


    半月前齊塢生剛撿到這些小狗時,它們中大半眼睛也尚未睜開。


    如今時光流逝,這些小狗能夠在地上獨立的跑動了。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提起一隻狗的脖子,看著奶白色的小狗不斷掙紮著。麵上露出一絲笑意:“還算活潑。”


    徐啟夏笑著附和:“是啊,有這些東西陪著,娘娘也會高興。”


    “陛下也能夠安心了。”


    齊塢生的眼神淡淡掃過他,沒有否認。


    男人煞有介事地從宮女手中的托盤上拿起一段紅色的布條,笨拙地在白狗崽的脖子上打了個結。


    徐啟夏望著那個歪歪扭扭的結,心中覺得好笑,幾次欲言又止。


    就在此刻,暗梟首領將一個宮人帶到殿中。


    “回陛下的話。”


    “劉許伯有一親生兄長,先帝在世時曾在宮宴上出言無狀,前朝秋貴妃心善,留了那人一條性命。”


    第64章


    勤政殿空蕩寂靜,無一人敢抬頭看向君王神色。


    徐啟夏在門口攔住了送參湯的宮人。


    “陛下今日怕是不會喝了,你們先回去吧。”徐總管打開食盒看了眼裏麵的湯,禦膳房的人有心了,可實在來的不是時候。


    他捏著拂塵向殿內望了一眼,隻見一個宮婢跪在殿中良久尚未起身。


    她神色間有驚惶,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被突然傳召。


    隻是帶她來此處的人叫她不必太過緊張,隻消如實回答陛下的問題就好。


    ”……奴婢永敘五十四年秋選入宮,一直是重華殿的灑掃宮人。”


    小宮女不知道聖上的心意,跪伏在地隻能看到男人冷峻的下頜,還有禦書案上偶爾傳來的叩擊聲。


    天子好像問了什麽。


    她略微思索一下,連忙點頭:“是,是有這麽回事。”


    她印象十分深刻,那言官醉酒後突然起身,口口聲聲大罵前朝的秋貴妃是禍國妖姬,勾結大臣擾亂朝綱。陛下盛怒之下要將人仗斃,誰人相勸都回天無力,後來……


    隻記得君王身側,那傾國傾城的貴妃娘娘在一片死寂中輕笑一聲。眾人目光看去,心中揣揣不安,隻道恐怕唯有她才能在天子震怒時笑出聲來。


    貴妃娘娘說:


    “臣妾常去國寺參拜,心中虔誠。國師大人不喜殺戮,臣妾見此情景也是心有不安。”


    美人垂下眼來,眼角帶上愁緒。


    她知道怎樣讓自己看起來格外惹人憐惜,垂眼、抬眼,小鹿似的眸子中清澈無辜。在場眾人無不折服於她的一顰一笑之間。


    “他汙蔑臣妾事小,他的性命也不甚重要。可是不能讓臣妾和他的性命讓皇上蒙受非議。”


    她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佩服這滴水不漏的勸解。


    言官開口辱罵貴妃,罪名是“勾結大臣穢亂朝綱”,暗指陛下昏庸無能,反而讓一介女子掌控了朝政。


    陛下借著酒意如此震怒,想必並不僅僅為貴妃,還為了出心頭的這一口氣。


    他若是真的就地誅殺這名言官,不論事情真相如何,反而會坐實自己偏心貴妃,縱然她構陷忠臣賢良之輩的罵名。


    明麵上是貴妃受辱,皇帝被暗諷。


    但若是皇帝真的出手,貴妃的事就變成了小事,為了宮嬪在宮宴中賜死大臣的帝王又將如何自處。


    這樣的道理當然不止貴妃明白。


    可是眾目睽睽,這樣的話隻有貴妃能說,也隻有她敢說。


    她先是說自己的事是小事——給了帝王一個台階。意思是不必為了她大動幹戈。若是貴妃娘娘此刻哭著訴苦,那帝王礙於情麵也一定會堅持從嚴處置此人。


    她再提到言官性命和帝王聲譽,語氣中將兩者結合在一起說。巧妙地暗示帝王不要為了逞一時之快而失了大節。


    “非議”一詞為事件定性,無論皇帝有沒有真正處置這樁醜事,一切對於帝王的評述都被打成了非議,是上不得台麵的。


    好一個秋家女,好一個秋貴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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